门阴影中,容百宜静立如松,山风带着寒意拂过他汗湿的道袍。杨子兵对李老爷子侃侃而谈的“灵穴”之说,字字句句在他听来都包藏祸心。他心如明镜,那所谓的“灵穴”,极可能就是龙脉关键所在!若李老爷子真信了,今夜携幼子踏入,等待那孩子的绝非新生,而是成为某种危险仪式的祭品,后果不堪设想!
容百宜袖中拳头紧攥,指甲深陷掌心,刺痛让他强压下当场揭穿的冲动。现在撕破脸,只会逼得杨子兵狗急跳墙,更难控制局面,更何况李青山那缕维系生机的魂火还在龙首罗盘之中……想到可能的后果,一阵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从阴影中稳步走出。
“无量天尊。”容百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前院嘈杂。他面色虽显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深潭,径直走向李老爷子和杨子兵。
“容道长!您可出来了!杨道长说……”李老爷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杨子兵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带着警告死死盯住容百宜,袖中手似乎按住了某物。
容百宜恍若未见,对李老爷子稽首一礼,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老居士爱子心切,贫道感同身受。杨师弟所言非虚,三公子之厄,确需引动地脉灵机方可化解。” 此言一出,杨子兵紧绷的神经微松,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警惕未减。
容百宜话锋一转,目光迎向杨子兵:“然,地脉灵机关乎一方水土生息,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动之法,凶险异常,非至纯至善之心、非精通阴阳调和之道者主持,恐生不测,反噬自身,殃及无辜。”他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
“故,今夜法事,”容百宜目光扫过李老爷子,最终落定杨子兵,带着决断,“由贫道与杨师弟共同主持。贫道负责外围护法,梳理地气,稳固灵枢,隔绝外邪侵扰。杨师弟精研奇术,主掌内坛核心,为三公子引灵渡厄。如此,内外相济,阴阳调和,方可保万全,化凶为吉。”
提议合情合理。既未直接反对杨子兵,又将至关重要的“稳固灵枢”之责揽于己身——这正是他介入并干扰杨子兵计划的关键!他意图凭借自身修为与龙首罗盘内李青山的魂火,在杨子兵引动地脉之力时,尽力护住孩子,并尝试抵消其对地脉的冲击。
杨子兵瞳孔骤缩!他死死盯着容百宜平静的脸,试图找出破绽。共同主持?稳固灵枢?这看似妥协的提议,实则是往他精心布下的局中楔入一颗钉子!容百宜意欲何为?阻止他?还是……分利?
前院气氛凝滞。灯火在李老爷子茫然而充满希望的脸上跳动。山风卷起枯叶,沙沙作响,更添肃杀。
几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杨子兵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笑容里毫无暖意,只有算计与被挑战的愠怒。
“好!”杨子兵声音冷硬如冰,“既然师兄愿分担,师弟求之不得!今夜子时,后山‘伏龙坳’,恭候师兄!只望师兄……”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充满威胁,“莫要‘稳’过了头,误了救治三公子的‘最佳’时辰!” “稳”与“最佳”二字咬得极重。
容百宜神色不变,微微颔首:“职责所在,自当尽心。” 转向李老爷子,语气温和而坚定:“老居士,请先回府,好生照料三公子。子时前,务必带公子至伏龙坳入口,切记,不可早,不可迟,更不可让公子受惊。余下之事,自有贫道与师弟料理。”
李老爷子被凝重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看看两人,最终只能连连作揖:“是是是!全凭两位道长做主!”慌忙带人匆匆下山。
马蹄声远去,终南山重归寂静,暗流汹涌。
前院只剩师兄弟二人。灯火明灭,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石地上,如同即将搏杀的巨兽。
“师兄,好算计。”杨子兵声音冰冷刺骨,眼中偏执如火山,“只是,凭你一人,加上那件东西,”他扫过容百宜紧握的龙首罗盘,“就想阻我?螳臂当车!”
容百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深邃如渊。他缓缓抬起手,龙首罗盘在昏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容百宜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殉道般的平静与决绝。山风鼓荡道袍。
夜幕,彻底吞没终南山。子时将至。
伏龙坳。
此地位于清风观后山深处,三面绝壁,仅余一条狭窄石缝通外。坳内地势低洼,怪石嶙峋,深色荆棘藤蔓丛生,在惨淡月光下投下狰狞阴影。空气粘滞,弥漫着浓烈而陈旧的土腥气,沉甸甸压在胸口。
坳地中央,一片寸草不生的暗色土地格外醒目。杨子兵立于中央,已换下道袍,身着黑色劲装。裂痕密布的龙尾罗盘托于掌心,盘体裂痕在月光下闪烁微光,盘心深处似有物急速转动,发出越来越响的咔哒声。
他脚下暗土之上,用暗紫色粉末画着一个巨大而繁复的阵图。七个点位上,深深插着七根刻满细密符文的奇异长钉——断脉钉!钉身符文正隐隐吸收着地底传来的凶戾气息。
杨子兵猛地催动秘法,一口蕴含精元的雾气喷向龙尾罗盘!
嗡——!
龙尾罗盘嗡鸣声陡升!盘体裂痕中光芒大盛!一道凝练如实质、带着刺目光晕和无数细小幻影的光束,猛地从罗盘中心射出,轰击在阵眼之上!
轰隆!
整个伏龙坳仿佛震动了一下!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痛苦、充满暴戾的咆哮!
中央暗色土壤剧烈翻腾!一股肉眼可见、粘稠如浆、内部闪烁着狂暴金芒的地脉之气,被七根断脉钉构成的邪阵强行抽取、束缚,如同被无形锁链捆缚的怒龙,在阵图中央疯狂扭动、冲撞!每一次冲撞都带起飞沙走石,轰鸣震耳!狂暴的能量冲击波令坳地空气扭曲。
“就是现在!引龙入窍!”杨子兵双目赤红,对着坳口嘶吼,声音因兴奋与力量压迫而变形。
坳口石缝处,李老爷子抱着昏睡不醒、脸色惨白的李青山,被坳内景象和龙吟吓得魂飞魄散。听到吼声,他本能地将孩子朝阵图方向猛地一推!
“青山——!”
幼小的身体被无形巨力牵引,直飞向那被狂暴地脉之气冲击的核心!那粘稠的地脉之气,仿佛嗅到目标,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由光芒与金芒构成的狰狞利爪,带着毁灭气息,朝李青山当头抓下!爪未至,恐怖的威压已让孩子身躯痛苦蜷缩!
千钧一发之际!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一声宏大庄严的道喝,自坳西巨岩顶端炸响!声浪滚滚,竟暂时压过地底咆哮!
容百宜屹立岩巅!道袍鼓荡,须发皆张,周身笼罩一层凝练流转的金色光晕!手中龙首罗盘高举,盘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白光!白光中,那点代表李青山魂火的淡白星火,正前所未有地明亮燃烧!
随着道喝,龙首罗盘射出一道纯净、柔和、蕴含浩瀚生机的巨大白色光柱,如同开天辟地之光,后发先至,精准照射在被利爪笼罩的李青山身上!
滋——!
纯净白光与狂暴的利爪接触,爆发出刺耳消融之声!利爪上缠绕的金芒疯狂抽打白光,却被迅速中和、驱散!巨大的利爪虚影在白光下剧烈波动、扭曲,抓下的速度被硬生生迟滞!
“容!百!宜!”杨子兵目眦欲裂,发出狂嚎!他万万没想到容百宜的“稳固灵枢”竟是直接动用龙首罗盘本源,以李青山魂火为引强行干扰!这等同宣战!他感觉肺腑欲焚!
“给我破!”杨子兵状若疯魔,双手猛按龙尾罗盘!不顾一切催动秘法!盘体裂痕瞬间被刺目光芒填满!盘心深处,一颗散发毁灭气息的核心彻底凝实!一道比之前粗壮数倍、带着无数尖锐幻影的光柱,如同灭世之矛,狠狠轰向容百宜立足的巨岩!
轰!!!
光柱与护体金光、龙首白光狠狠相撞!
恐怖的爆炸在伏龙坳上空炸开!强光吞噬一切!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海啸般扩散!
咔嚓!咔嚓!
坳地四周怪石被震断!坚韧藤蔓化为碎末!大地裂开深壑!李老爷子被冲击波掀飞,撞在石壁上昏死过去!
处于爆炸核心的容百宜,如同被万钧巨锤轰中!护体金光瞬间黯淡欲灭!他全身骨骼发出密集声响!鲜血从口鼻涌出!龙首罗盘发出一声悲鸣,盘体剧烈震颤,光泽瞬间黯淡!但他依旧死死高举罗盘,维持着庇护李青山的白光!那缕淡白魂火在白光中剧烈摇曳,顽强支撑。
白光庇护下的李青山,虽免于被利爪直接撕裂,但冲击波余威仍如重锤砸在他身上!他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被狠狠抛飞,撞在岩石上滚落暗土边缘,生死不知。
光芒散去,露出惨烈场景。
杨子兵同样受创。强行催动罗盘的反噬让他嘴角溢血,脸色潮红,手臂颤抖。但他眼中的疯狂燃烧到极致!看到李青山抛飞,容百宜摇摇欲坠,庇护白光微弱不堪!
“碍事的都滚开!地脉之力!归我了!”他歇斯底里狂笑,双手猛地下压!
嗡——!
七根断脉钉符文骤亮!中央阵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吸力!那道被白光暂时压制的狂暴地脉之气,失去了李青山这个“引子”,又被容百宜干扰打乱,此刻如同脱缰怒龙,彻底失控!它并未消散,反而被邪阵强行牵引,化作一股庞大无匹、充满毁灭能量的洪流,带着无数挣扎的虚影,不再冲向李青山,而是如同决堤洪涛,朝着杨子兵本人——更准确地说,是朝他手中那裂痕密布、核心疯狂运转的龙尾罗盘——汹涌灌入!
“呃啊——!!!”
杨子兵发出非人惨嚎!狂暴的地脉之力涌入瞬间,本就濒临极限的龙尾罗盘发出了哀鸣!盘体蛛网裂痕猛地扩张!咔嚓!一声脆响!一块边缘带着锯齿裂痕的青铜碎片,带着光芒,崩飞出去,射入远处黑暗荆棘丛中,消失不见!
而更多失去束缚的狂暴能量,顺着杨子兵双臂疯狂涌入他身体!
噗!噗!
杨子兵的身体剧烈震颤!黑色劲装被汹涌而出的液体浸透!他皮肤下鼓起道道凸起,如同狂暴能量在经脉内冲撞!眼球因痛苦和力量冲击而暴突,布满血丝!一头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他脸上浮现出极端痛苦与极致狂喜交织的扭曲表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天地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滋生!身体虽被急速破坏,但他渴求的正是这股力量!
“嗬…嗬…看到了吗…师兄…”杨子兵声音嘶哑难辨,带着血沫挤出,他艰难转头,暴突眼球死死锁定岩上摇摇欲坠的容百宜,“这…才是力量!打破枷锁…重建秩序…的力量!你…挡不住我!”
他猛地举起那只剩下大半、仍在疯狂吸收能量的残破龙尾罗盘,如同举着魔兵。盘心深处,那核心已被染成一片赤金,高速运转发出尖啸。他用染血的拇指指甲,带着刻骨怨毒和宣告,狠狠地在罗盘中央那根唯一完好的指针上,刻下了一个深可见底的、淋漓的——
“杨”字!
鲜血渗入刻痕。
“嗬…嗬嗬…”杨子兵发出破漏般的嘶笑,“师兄…还有山下…腐朽的蠢物…你们等着…等着…”他身体因剧痛和力量冲突而剧烈痉挛,“待我…借尸还魂…重临世间之日…便是…天地翻覆…之时!”
话音未落,他脚下阵图光芒骤然熄灭。七根断脉钉符文黯淡。狂暴的能量洪流失去邪阵持续抽取,开始缓缓退潮,但残留在杨子兵体内和残破罗盘中的力量,依旧散发着毁灭波动。
杨子兵摇晃了一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岩上血染道袍、气息奄奄的容百宜,又看了一眼远处昏迷的李青山,眼中闪过刻骨恨意与近乎解脱的疯狂。他猛地转身,拖着那几乎被能量撑爆、不断滴落液体的残躯,一步一个印记,踉跄着,带着决绝姿态,消失在伏龙坳东侧一条通往深渊方向的隐秘裂缝之中。身影很快被浓黑吞噬。
伏龙坳内,死寂重临。只有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而低沉的呜咽,在怪石间幽幽回荡。
巨岩之上,容百宜身体猛地一颤,再也支撑不住,直直栽落!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地面。龙首罗盘脱手飞出,滚落几步外,盘体布满蛛网细纹,光泽几乎消失,变得灰暗。盘心深处,那点淡白魂火微弱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容百宜仰面躺地,口鼻溢血。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动剧痛,意识迅速模糊。他拼尽最后力气,艰难转动眼珠,望向李青山倒伏的方向。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无边的悔恨噬咬着他。他失败了。不仅未能阻止杨子兵,未能护住孩子,反而让那缕魂火也濒临消散……师父的警告……最大的劫数……终究……还是应验了么……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伏龙坳外,远处那险峻山峰——山魈寨的制高点上,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反光,在惨淡月光下,一闪而逝。
山魈寨,鹰愁崖。
孤峰兀立,壁立千仞,崖顶罡风如刀。整个伏龙坳如同巨大伤口,清晰地暴露在崖顶视野之下。坳内那场惊心动魄的仪式,那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发,那冲天而起的光芒,尽收眼底。
贺云霆如同磐石钉在崖顶。他一身粗犷苗疆武士打扮,外罩深色短褂,裸露的强壮双臂上盘踞靛蓝刺青。山风卷起他额前发丝,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正透过一架沉重黄铜望远镜,死死锁定坳内一切。
望远镜视野里,清晰地映出杨子兵扭曲疯狂的脸,那崩裂的罗盘碎片飞溅,那刻下“杨”字的血淋淋指针,以及他最后踉跄遁入深渊的身影。也映出了容百宜坠落,罗盘滚落尘埃的画面。还有那昏迷的幼童李青山…
贺云霆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表情,如同生铁面具。只有紧抿的嘴唇线条,透出刀锋般的冷硬。他缓缓放下望远镜,深邃眼眸深处翻涌着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反手,缓缓抽出斜挎背后的那柄长刀。
鬼头刀!
刀身厚重,刃口在月光下流淌幽冷清光。刀柄由深色硬木制成,缠绕黑色皮绳。而最为奇特的,是刀柄末端镶嵌的那块巴掌大小、色泽幽暗的奇特木牌。木牌之上,无数细密如蚁、扭曲的暗红色符文层层叠叠,构成玄奥图案。
此刻,随着贺云霆的注视,那刀柄末端的暗红色符文,如同被无形力量激活,竟开始缓缓地、无声地流动起来!在幽暗木牌表面蜿蜒、游走、重组!符文光芒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它们流动的轨迹,却诡异地、一丝不差地同步映射着下方伏龙坳内刚刚发生的一切——杨子兵引动邪阵、罗盘崩碎、刻字留痕、容百宜重伤坠岩、李青山生死不明……
这些画面,被这古老的苗疆符文,以一种超越凡俗的方式,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贺云霆伸出粗糙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庄重,轻轻拂过刀柄上那些仍在流动、渐渐平息的暗红符文。指尖传来符文微凸的质感和一丝微弱的温热感。
“地脉动荡,邪术现世,三脉危矣……”他低沉的声音如同从胸膛碾磨出来,被山风撕碎,“百年因果…今日种下…”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再次投向下方那死寂一片、如同巨大坟冢般的伏龙坳,投向杨子兵消失的深渊,投向清风观方向,最终投向南方苍茫的十万大山深处。
“后世护龙人…莫负此刀…莫负此契…”贺云霆的声音消散风中。他手腕一振,沉重的鬼头刀划出冰冷弧线,悄无声息滑入刀鞘。刀柄末端的符文彻底隐没于幽暗。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黑暗笼罩的坳地,如同要将此夜刻入灵魂。然后,高大身影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山魈,几个纵跃,消失在嶙峋怪石与呼啸罡风之中。
崖顶,只剩冷月无声,注视着下方那片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大地呜咽的伏龙坳,以及其中生死未卜的三人,还有那柄隐于黑暗刀鞘中、默默承载了因果开端的鬼头刀。
夜,更深了。
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