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淹死的人，他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什么？
李家明不知道。
涛涛不绝的黄河，浑浊不堪的浪花，远远望去巍巍壮观。
然而在众人都无法察觉的地方，河面上总是游荡着不少的江漂子，他们便是借着死人吃饭的捞尸人，世间对他们的形象广为流传，渐渐的披上了鬼神的色彩，民间称他们为“水鬼”。
民间对捞尸人的怪谈层出不穷，有人曾划船在黄河上行驶着，却是看到了黄河下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嘴里呢喃着捞尸人的名字。
于是人们便是说，这是死者的鬼魂，尸体被捞尸人捞上岸拿去卖钱，而没有了身体的鬼魂则永远在河底徘徊，寻找自己的身体，对于将自己的身体夺去的捞尸人，他们非常的憎恶，却又无能为力。
时间久了成为冤魂，便是会掀翻路人的船。
像这种传闻，民间到处都是，几乎大街小巷的说书人都会讲那么几句，以至于很多人都对捞尸人敬而远之。
但是李家明却不这么认为，这个糟糕的职业，不值得被赋予这么多神秘的怪谈，毕竟他对捞尸人的了解要比那些民间说书人多得多。
此时他呆呆地坐在江漂子上，抚摸着自家的大黄狗，脚边则是竹竿，白布和麻绳，望着黄河的惊涛骇浪，他有些心悸。
水流声很大，以至于他只能勉强听清自己的爹爹与老张头的对话。
“这小子天天嚷嚷着不想上学堂，今天带他出来看看赚钱有多辛苦。”
他爹叫李宗贤，是一位职业捞尸人，也是这西窑村比较有名的捞尸人之一，每天跟死人打交道，李家明只觉得他爹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干这一行的，需要满江面找浮尸，因此他们也自嘲自己为窜江子人。
听他爹这么说，李家明撇了撇嘴，心里却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还不是因为他，同学才会嘲笑自己是水鬼的儿子，尤其是班里那个董故严，仗着家里有几个破钱，就联合几个狗腿子一起孤立自己。
一次两次他还能忍，但好歹李家明也是有自尊心的，在一次实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便是对其大打出手，随后被勒令停课。
不过这几日听说那小子家里出了点事，需要自己的帮助。
“孩子还小，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老李你也是冲动了。”
老张头笑呵呵的，为李家明说着话。
也不知道李宗贤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在李家明的眼里，他的爹爹一直在瞟着河面，专注地寻找水打棒。
所谓水打棒，也就是淹死在水中的人，大概三四天后被泡涨了，浮起来，身体僵硬像木棒一样。
之所以李家明会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李宗贤在自己家里跟别的窜江子人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不在乎李家明有没有听到，听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并且，自己是被李宗贤捡来的这件事，从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李宗贤就已经向他坦白了。
在李家明的记忆里，李宗贤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与他说的话也不到三句，学业什么的，根本不关心，这也是导致李家明在学堂被欺负的因素之一。
“真无聊。”
李家明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刚开始黄河的汹涌带给他的震撼感已经逐渐消失，现在他盯着水面，内心已毫无波澜。
江面上时不时飘过一些浮木，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家明急躁了起来，他们家是依靠着打捞水打棒维持生计的，平常他需要什么李宗贤都会第一时间提供，这让李家明觉得捞水打棒很容易。
可这都快晌午了，却依然不见水打棒的影子。
“好小子，看你这样子比你爹都着急。”
在一旁的老张头抽着旱烟，看着李家明心急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
“我可比不上你啊，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上次还发了一笔横财。”
李宗贤也悠闲地将旱烟点燃，同老张头一同吞云吐雾。
前几日，老张头打捞起来一具女性的水打棒，虽然按照他们这行的规矩，女水打棒是尽量不要去碰的，但是当时老张头早已一穷二白，心一横便是打捞了起来。
好在有惊无险，没像传闻中那样被女人的怨气拖入水中。
女人裹着脚，看来是辛亥革命之前的人，身上的布料看样子很华丽。
不久后就要几个还没剪辫子的人来到村子，也正是女人的家人，听说西窑村有捞尸人打捞尸体，便是来此处碰运气。
辛亥革命过去已经十八年了，依然能保留封建顽固的，不是有钱就是有势，再加上几人的衣着价格不菲，老张头直接坐地起价。
“三百袁大头，也只够花个一年半载了。”
老张头回忆着那天的事，说着这些毫不在意的话，然而语气中却是尽显得意。
对于名声的败坏老张头毫不在意，没有袁大头自己会饿死，没有名声不会。
李家明身为一个热血男儿，对这些还是比较反感的，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但就算是心里不爽，李家明也只是憋在心里，老张头现在抽着旱烟，李家明知道那种滋味，对方冲你讲话然后将烟全部吐在你脸上的滋味。
就在李家明想这些的时候，李宗贤却是突然抄起他脚下的竹竿，划着另一个江漂子朝着黄河心划去。
“老李有生意了！”
看着李宗贤划着江漂子远去，老张头猛地拍着李家明的后背，且将烟吐了他一脸。
老张头知道，李宗贤发现水打棒了。
看着李宗贤忙碌的身影，李家明似乎有些同情他了。
“小子，你知道吗，老李是因为你才拾起窜江子人这个工作的，曾经他是金盆洗手不干这行的。”
老张头一改之前的那副不正经样，变得有些严肃。
李家明缓缓抬头，眼里满是质疑，什么叫李宗贤为了他重新拾回捞尸人的工作的？
远处的李宗贤正在进行着曾做过无数次的打捞水打棒的流程，而李家明这边，则是听着老张头娓娓道来。
时间回到1912年，那时的中华民国刚刚成立。
辛亥革命结束了一载，当然，生活在这个小村子的人们对这场改变历史的战争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只是男人的脑袋后面没有了长长的辫子，显得有些不习惯。
那年的李宗贤不过二十一岁，且与村子里的刘文言一直互相有意思。
李宗贤的爹爹被村子的人称为水鬼，也就是捞尸人的意思，当时人们的思想还比较封建，认为这种赚死人钱的人，活不久，走在街上纷纷躲着他们，生怕染上戾气。
然而得不到治理的黄河却是每年都会吞噬掉无数人的生命，这也使得村子需要捞尸人。
也就是说，村名们讨厌捞尸人，却又离不开捞尸人。
“听说以后的女人可以不用裹脚了？”
刘文言坐在村子后面的山上，望着湛蓝的蓝天，询问着李宗贤。
“嗯，听说是新上任的总统说的。”
李宗贤看着刘文言的那双三寸金莲，还是有些痛心的，十几年前刘文言裹脚的时候，他正在跟爹爹学捞尸，刘文言惨绝人寰的叫声他现在都铭记于心。
后者也没说什么，以往总能拽着李宗贤的辫子玩，如今被剪掉了，也不知道该怎样了。
那个年代，还未结婚的异性是不能这般暧昧的，但是总有些热情似火的年轻人，被爱情冲昏了头，私底下背着大人们偷偷暧昧。
“对于你金盆洗手的事，你爹怎么说的？”
刘文言突然想起了这茬，便是问着李宗贤。
李宗贤为了能娶到刘文言，下了决心金盆洗手，不再与死人打交道了，前几日他跟刘文言保证，一定会得到他爹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