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赫连嵩戎马半生,一身精妙刀法是在战场上的尸山血海、生死搏斗中杀将出来,威名赫赫,罕遇敌手,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败在一个小娘子的剑下。
当然,他能找借口。
比如刀不在手中,比如见人家娇弱便起了轻敌之心,再比如对方剑法诡异,从未见过,以至于他应对慌张,措手不及。但借口找再多也无用,因为他心底清楚,哪怕刀在手、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他也不敌眼前这位年纪尚小,犹如弱柳扶风般的小娘子。
这个冲击太大,以至于他愣了许久都回不过神,等他意识回归时,才发现萧瑜邀请那位神秘女郎并高晏入室长谈,已经谈了好半天。
门扉紧闭,自然听不清他们聊了什么,但赫连嵩耳力过人,依稀仿佛听见有“妖邪”、“司棺师”、“瓦官寺”等字眼。
每个词赫连嵩都懂,他们此行潜入栖梵镇,早已派出去斥候打探清楚这座小镇的古怪,只是在他看来,所谓司棺师妹子化身妖邪吃人一说不过是乡野怪谈,不足为信,更遑论瓦官寺高僧龙池取莲,镇邪护法就更是夸大其词了。
要知道多年来他刀下斩落敌首无数,未来为报定朔军大仇估计还要杀更多的敌人。若妖邪术法真那么神乎其神,那还要他们这些兵将做什么?战场上直接施法,不就完了?
但不知怎的,他莫名又有些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正想着,门扉嘎吱一声被推开。
只见萧瑜亲自站在门边行礼,请那个使剑的小娘子先行,而那个小娘子居然就这么坦然受之,像个儿郎一般昂首挺胸,踏步而出。
高晏在一旁竟也不以为意。要知道,这小子可是年纪轻轻就能跟他大放厥词,唠叨什么将来择妻标准才貌出身皆可次一点不要紧,但贤良淑德、以夫为纲可决不能少的世家小古板。
赫连嵩正要揉眼睛来判断自己有无看错,就见那女郎冷冰冰地睃了他一眼,目光寒冽如霜,霎时令他汗毛倒竖,几乎想拔刀戒备。
适才那一剑的凶狠惊艳,委实令他终身难忘。
下一瞬,高晏走到他跟前道:“赫连师父,我要跟阿卢回去,待此间事了再与你们相逢。”
赫连嵩诧异,立即看向萧瑜,萧瑜淡淡一笑道:“天清受了人家的重重大恩,知恩图报,理当如此。”
赫连嵩想起斥候向他回报过高晏这一趟来栖梵镇同行之人的情况:为首的是一位羸弱文士,身体经常不适,多数时间不是窝在车里便是躲在房里,外人只闻其咳嗽声,根本见不着他的模样。一同的女眷是其族妹,为人倒爽利大方,常见她出来安排食宿,将出门在外一应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此外另有一仆一婢,仆佣兼马夫,脸上有疤,孔武有力,是唯一令赫连嵩觉着有些来历之人;那婢女美貌过人却少言寡语,这对赫连嵩而言也是常见,世间风尚,红袖添香自乃文人雅事,想当年萧子瑾在并州时,身边近伺的侍女哪个不是貌美如花、眼高于顶?
这一行人,怎么看都是出身不高不低的寻常读书人家,普普通通,不显山水。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那四个人中,单单一个婢女便剑术无双,令人骇然,那其他人呢?
赫连嵩越想越不安,忍不住劝道:“三郎,天清遭了这番大罪,身子骨还得寻名医国手好生调养,跟着咱们还能放心些……”
“我方才说他受了人家重重大恩,其中一桩便是断手重续,能做到这点,已不知胜过世上多少浪得虚名的所谓名医。”
他说完朝阿卢那双手合抱,郑重行了一礼,道:“阿卢女郎,还请代我向尊府郎主致意,尊郎主救天清于危难,尊娘子施以仁术,恩同再造,萧某铭感五内,永志不忘。恩重如山,实不敢言谢,他日若得图报之机,必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卢侧过一旁不受他的礼,淡淡地道:“萧郎君无需多礼,我家郎主行事自有道理,他不缺人感恩,也不需别人回报,他救高晏,高晏就需为郎主做事,什么时候事情做完了,他就能走了。”
萧瑜立即抓到她话中的词,蹙眉道:“做事?请问做什么事?”
高晏笑道:“阿兄,你别听阿卢的,我跟着郎主哪是做事,分明是拜师,夏郎主一身本领,人中龙凤,能有机缘追随他,我求之不得。”
萧瑜尽管仍狐疑,但闻言一笑,欣慰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样一来,咱们欠夏郎主的,可就还不清了。”
“那更好,我还想长长久久跟着夏郎主学本事呢。”高晏笑道,“那我与阿卢先行一步……”
萧瑜打断他:“你等等。”
他转头对阿卢道:“阿卢女郎,我还有几句话嘱咐天清,劳您多等一会。赫连嵩,你替我招待一下客人。”
赫连嵩道:“是。女郎,请。”
阿卢瞥了高晏一眼,高晏朝她微微颔首,示意无事。
待赫连嵩与阿卢走远了,萧瑜才抬手给了高晏一下。
高晏哎哟一声,护住头问:“萧子瑾,你干什么?”
萧瑜冷笑:“高天清,你不会蠢到把自己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吧?”
“你多虑了,你又没见过夏郎主,他真是品行高洁的君子……”
“你才见过几个读书人就敢断言对方品行高洁?”萧瑜嗤笑,“石元海当初在王父面前不也是一个恩义分明的忠义之士?结果呢?”
高晏听出他语气中的悲愤,顿时心里一软,温言道:“阿兄,你总以为我还是当年在并州那个万事不愁的小儿郎,但邺城事变后,其实昔日的高天清早就死了。”
萧瑜诧异地睁大眼。
高晏缓缓地道:“你我都历经家破人亡的锥心之痛,但即便如此,咱们依然不同。阿兄,你向来思虑周全,运筹帷幄,无论身处什么逆境都能循着良机扭转乾坤,你永远不会跌入真正无望的,想爬也不爬不了的深渊。”
“可我不如你,当日我一身武艺被毁,双手骨头筋脉尽断,哪怕仇人站在眼前也无能为力,连捡起地上一根稻草都做不到,更别说弯弓搭箭!可我偏偏又不能死,因为这条命是那么多人舍命相救而来,我没脸自裁,只能苟活,阿兄,那真是太难过了,难过到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无论谁来杀我,都是救我。”
萧瑜震惊又愧疚,颤声道:“我不知道这些,我该早点找到你……”
“没事,都过去了,”高晏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都过去了。”
“但是阿兄,我今天能讲这四个字,全仗夏郎主之恩,虽然人家当时不过路过,一时兴起而已。但这样的人,便是他真个内里藏奸,那又如何?”高晏笑着问他,“他让我活过来,活成一个人哪。”
萧瑜良久无言,微微闭上眼后睁开,半响才道:“论豁达通透,我不如你。”
高晏一听就乐了:“哎哟,我没听错吧,你说哪样不如我?再说一遍?”
“一边去,”萧瑜拨开他,复又正色道:“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这个栖梵镇不简单。”
高晏敛去笑容,认真道:“我省得。”
萧瑜脸色凝重,看着他道:“我萧氏祖训,读圣贤书,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年我也遇过不可思议之事,见过不可思议之人,我知道,这世上确实有些东西,无法以常理揣度。”
“你若执意掺和栖梵镇之事,那你将面对的,恐怕会是超出你经验的对手、前所未遇的敌人,天清,你真的想好了?”
高晏神情肃然道:“我早想好了。阿兄,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当初我在邺城已中过一个妖道的术法,也是他毁了我双手。我一路奔逃,好几次险些命丧妖邪之口,我早知道这世间非我原本所想那样,我还怀疑阿母和秋夫子,也中了那妖道的玄术,这才被害……”
“所以我早就决意要跟夏郎主学真本事。我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妖道。”
萧瑜看着他,点了点头,摸出那半块玉玦,亲自挂到他的腰间道:“这玉玦乃我早年所遇的奇人相赠,之前已救过你一次,戴好它,别丢了。”
“是。”
“斥候前几日打探到一个消息,不知对你有无用处。”
“什么?”
“这个镇丧葬礼仪与别处不同,讲究司棺师搭七位青壮男子充歌者,但这不是最好的搭配,据说真正的灵歌,得由女子唱。”
“女子?”
“是啊,可惜能唱灵歌的女子需歌喉轻灵而又有力,绵延不绝且穿透山野,那等老天赏饭吃的嗓音,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才有,镇上多年未有女歌者,直到司棺师顾氏的小女郎长成。”
“顾季苓?”
“正是。”萧瑜道,“女歌者与司棺师同出一脉,原本是镇上一桩幸事,遵旧例,她们姊妹皆不可婚配,但可终生相伴,共掌灵事。”
“啊?”高晏诧异道,“可……顾季苓嫁过人了。”
萧瑜道:“是啊,据斥候回禀,这位女歌者所嫁的儿郎也是唱灵歌的,两人自幼相识,听起来是不是青梅竹马?可她一化身妖邪,第一个就吃了他。”
高晏凝神思索,萧瑜一笑,道:“去吧,别怕,万事有阿兄,便是我不在你身边,也会留人护你。”
高晏点了点头,他弯下腰正要行礼,萧瑜一把拦住他,伸手抱了抱他的肩膀,随后松开,轻轻推了他一把。
高晏会意,笑了笑,转身大踏步离开。
日落西斜,夕阳暖暖映照在窗扉上。
夏逊歪着身子,手里拿着一卷书随意展开,似看非看。
老贺站在他跟前回禀道:“前几日潜入宅院中的人已查明了,是阿晏的从兄,大名鼎鼎的萧氏三郎萧子瑾。”
夏逊讶然:“萧氏一脉竟没有死绝?”
“没有。萧玄策一众子孙罹难,偏偏最有本事那个从石元海的天罗地网中逃了出来。”老贺笑道,“他活着,石元海怕得寝食难安了。”
夏逊难得脸上现出动容神情,他起身,将手上的书卷放至一旁,取出几枚钱币抛掷开来凝神看着,轻声道:“天地交泰,枯木抽芽,天不绝萧氏啊。”
老贺感慨道:“可不是,看来元伫大师以前的卜辞也未必精准……”
“天意不可测,真要精准了,那老妖怪就该完了。”夏逊笑,喟叹道,“也好,天不绝萧氏,我压这心里大石头,也能轻一两分。”
“郎主……”
“莫要说了。”夏逊将手里的铜钱丢开,又歪回榻上,闭着眼问:“老贺啊,既然萧子瑾还活着,你觉着,高天清那小子还会跟阿卢回来吗?”
老贺蹙眉,直接道:“难。萧三郎肚子里成算多,又心系幼弟安危,能从并州追踪千里来到这,好不容易找到人了,他怎会放心让阿晏跟着咱们?”
夏逊气道:“怎么,跟着我很委屈吗,我对那小子可有救命之恩,还好心好意养了他这么久。”
老贺笑道:“郎主,您若是萧三郎,只怕连救命之恩的动机都要怀疑。”
“哼。”
老贺见不得他这样,忙道:“您要真用得上高晏,我这就去把人弄回来。”
“阿卢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女郎出马都没用,你能管什么用?”
“明抢暗偷,威逼利诱,总有办法。”
夏逊被他逗乐,笑道:“算了,高晏是个人,他心里若不愿,弄回来也没用。”
“可这么多年,您好容易遇上一个有缘分又有天分的……”
夏逊摆手,道:“都说了没用。”
他咳了两声,喝了口茶,有气无力地接着道:“有些东西,该失传失传,该毁掉毁掉,天意如此,无需强求。”
“可是……”
“别可是了,不回来也好,最好永远别回来。”夏逊又闭上眼,懒洋洋道,“反正他在账本上签了名,等日后成一方诸侯,你再拿着账本上门讨债,连本带利都讨回来。好过眼下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跟着咱们,活做不了多少,整个一个吃闲饭的,我还得贴药钱……”
他正唠叨个没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端木娘子高兴的笑声:“阿晏阿卢,你们回来了?”
“端木娘子好,我回来了。”
“回来正好,阿卢去烧火,阿晏去喊老贺出来做吃食,”端木娘子道,“都过了晌午了还不吃东西,一个两个是想成仙。”
高晏高高兴兴地答:“是。”
“你等等。”
“把这个端进去,”端木娘子带着笑,低声道,“刚制出来的蜜饯,哄他吃两个,吃甜的容易心情舒爽,你也少挨两句骂。”
“诶,我省得。”
屋里老贺忍着笑,夏逊黑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