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吴沉水2025-07-17 09:404,722

  

   三十

    

   高晏由萧瑜带着穿行于镇子东边的荒径小道,一路走来蒿草没膝,目之所及尽是断壁残垣,杳无人迹。然而萧瑜似乎对此地甚为熟悉,东一拐、西一绕,带着他穿入蒿草深处,豁然现出一道隐秘小径,再往前行,不多时,便出现一座荒凉的宅院。

   尽管门扉上朱漆尽剥,铜环锈蚀,虽已破败,却依然能从雕梁画栋中看出这座宅院当初建得有多用心,分明出自富户之手,只是不知为何颓败至此,门匾缺了一半,依稀仿佛可辨得出一个旦字。

   萧瑜并不从正门进,而是绕到边上院墙一侧,墙上覆盖了一大片厚厚的野蔓,枝繁叶茂,枝叶纠缠。他停下来,以拇指和食指撮口,发出清越之声。

   当世之时,文士多以吟啸为美谈,安平乡主望子成龙,期望高晏日后成为文武皆能、名动一方的才俊,当然也请人教他学长啸。可惜高晏对这些东西天赋平平,始终学不会以啸鸣志,汵然成曲的气韵。

   但他始终记得少时听过萧子瑾的清啸,那真是泉落寒谷,荡气回肠。

   想不到今日在这等情形下还能再度听到。

   萧瑜的啸声长短错节,似空谷莺啼,悦耳动听,然而高晏一听之下却心头剧震。

   因为他认出来了,那是并州定朔军联络用的暗号。

   萧瑜能吹,就说明这套暗号依然有效。那就意味着,外王父萧玄策的并州定朔军并未如传闻那般被大将军石元海一网打尽,全军覆没。

   定朔军还有残部在,萧子瑾也还活着,那是不是说明外王父和舅家亲眷们,活着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但下一刻,萧瑜似是看出他眼中的炙热和期盼,叹了口气,避开他的眼光。

   高晏的心骤然揪紧,就在他忍不住想问话时,密密攀覆的藤蔓忽而被人由内拨开,露出一个洞,一个高鼻深目的大汉大踏步自内而出,见到萧瑜急声道:“三郎,您可算回来了,再晚半个时辰,某就要出去寻人。”

   萧瑜道:“何至于,你看我带了谁来?”

   那大汉顺着他所说望去,目光一触及高晏登时一亮,抢上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问:“小郎君,是你,你可还好?”

   高晏在并州外家一众兄弟中排行最小,大家皆以“小郎君”称呼之,到后来他长大了,更小的弟妹也出世了,这个称呼依然没有变。

   高晏心头酸楚,他哑声道:“赫连师父,我没事……”

   这位有着胡人血统的大汉,便是当初并州定朔军中赫赫有名的执锋将军赫连嵩,也是那位最初在沙场上一招一式教他刀法的师父。

   犹记得上次见面时,他们师徒俩还背着众人,夜里骑马疾驰二十里,跑到并州军营外的黄土坡背风处,升了篝火畅谈许久,高晏还被无良师父哄骗喝了烈酒,最后醉醺醺让马驮回去,两人都挨了军法。

   谁也未曾想过,久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天翻地覆、人事皆非。

   赫连嵩不善言辞,只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蒲扇大的掌落下,又怕用力太过,生生变成轻抚他的肩胛。

   这在过去完全不敢想,赫连嵩从两人头一回见面就没对他客气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训练他比练一般兵士还严。

   眼下却仿佛当他是脆弱的琉璃制品,一个不小心就要拍碎了。

   高晏心里五味杂陈,哑声又说了一遍:“师父,我真的没事。”

   “诶,知道了。”赫连嵩悄悄背过身擦了擦眼角。

   “咱们进去说吧。”萧瑜打断他们,示意赫连嵩带路。

   赫连嵩点头,拉着高晏穿过藤蔓横生的门洞,进到宅院里。

   宅院内景亦如外头一般破败。苔痕斑驳,沿着石阶一路蔓延至廊下,蛛丝悬于屋檐与门扉之间,随风轻晃。庭院中杂草丛生,枯枝败叶堆积如山,显是久无人扫。

   推门而入,厅堂之中早已满是灰尘与腐朽气味。抬头望去,屋顶竟塌出一个大洞,焦黑一片,梁木裸露,炭迹未褪,似乎遭遇过一场大火,主人家仓惶逃命,这里从此被弃置。

   周围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但高晏却敏锐地觉得到处都有窥视的目光。

   赫连嵩站在庭院正中,忽然拔高嗓门吼了一句:“都出来,看看谁来了!”

   声音刚落,各个角落里顿时传来一阵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荒草内、残垣侧、藤蔓里、暗角处,甚至废井中,一个个人从藏身之处探出半身,他们全都看着高晏,似乎呆滞了一般,但很快便辨认出这是他们记忆中的小郎君。

   “是小郎君!”

   “小郎君还活着!”

   “太好了,老子早说了小郎君会吉人天相!”

   “让我看看,他娘的,真个是小郎君!”

   他们迅速走上前,将高晏里里外外围了起来。

   高晏一个个看过去,全是他熟悉或曾见过的脸庞。

   有些人他叫得出名字,说得出嗜好,有些人他只闻其名,未曾深交,有些人他曾与之一同操练一同受训,有些人甚至跟他一起打过架、挨过罚。

   并州往事突如其来,穿透记忆,冲淡了粘稠厚重的鲜血,轻抚过原本无从开解的沉痛离殇,生离死别。这一瞬间,仿佛光阴停驻、岁月流长,一切都未曾发生,一切都如过去那样。

   高晏被大家簇拥着,对着那么多张真诚的笑脸,被那么多双温暖的手拍打肩膀、紧握双臂,后知后觉地摸到脸上一片润湿,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何时,他又一次泪流满面。

   “行了,都散了散了,”赫连嵩过来,伸手替高晏抚了一把被他们揉乱的头发,一下不过瘾,又趁机揉了一把,不满道,“好好一个小郎君都被你们弄成什么样。”

   众人大笑,有人高声问:“赫连将军,你支开我等,是想自己揉小郎君的头吧。”

   “放屁!我是这种人?”赫连嵩瞪大牛眼,喝道,“郎主与小郎君许久未见,让人家俩兄弟说说话知道不,一点都不懂事,散了!”

   大家这才陆续散了,不多时走得一干二净,整座荒宅又如刚刚进来那般重归寂静,仿佛从来没存在过那么多人一般。

   高晏转过身,萧瑜带着和煦的微笑走到他跟前道:“天清,跟我来。”

    

   高晏跟着他走入后院,萧瑜推开一间较为完整的厢房进去,高晏紧随其后,走进才发现,那间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当中摆着长案桌,上面供着一个牌位,铁画银钩写着“先王父萧玄策暨萧氏罹难宗族神位”几个字。

   高晏一见便脸色苍白,他虽早已知晓萧氏满门尽灭的消息,但心里总是存在侥幸,直到此刻真正看到这块牌位才如遭重击,难以承受。

   往日待他严厉又慈爱的长辈们,真的全不在了。

   他踉跄两步,跪了下来,行了大礼,额头贴着地面,匍匐不起,半响后哽噎出声。

   萧瑜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几近冷漠,缓缓地道:“并州一战,惨烈异常,定朔军十万人仅存一二。王父、大君、仲父、季父并诸位兄弟,均殁。”

   “兵破之日,石元海坑杀萧氏满门老幼三百六十七人,连部曲、僮仆、婢女、犬马无一幸免,我若不是那日奉命率精锐前往雁门求援,大概也难逃一死。”

   高晏抬起头,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颤抖着,强烈压抑自己的情绪,半响才憋出一句:“为何会,败成这样……”

   萧瑜语气沉静,似乎已将无穷的悲愤压入骨血:“因为我萧氏一门,乃先帝钦封唯一异姓王,列土分茅、世袭罔替,镇守并州百年,子弟个个骁勇善战,门风昭然,定朔军战无不胜,不受朝廷辖制,早已令皇帝忌惮。”

   “这些年来朝廷屡次找麻烦,不是削粮饷就是限征调,明为整顿,实则钝我军锋、断我根脉。王父早觉其意,几次上疏请求交还兵权,辞爵归田,只做个清闲王爵,然每次皆被驳回,天清,你猜是为什么?”

   高晏攥紧拳头,哑声道:“定朔军?”

   “没错,定朔军一日在,皇帝一日睡不安稳,所以他们要的,从来都不是萧氏退让,而是逼我们谋反,唯有我们谋反了,才有借口剿灭。他们为此密谋许久,只欠一个动手的人,找来找去,定下了石元海。”

   “翼州都督,”萧瑜像一个字一个字咀嚼过来再吐出来,“石元海。”

   “此贼悄无声息率军而来,却装一派赤诚来书,说要共议边防要务,邀王父赴宴。王父犹豫再三,终是信了旧交一场,亲自前往。哪知那不是议事,是设伏。”

   “当夜伏兵四起,祖父被围于驿馆,随行将士死伤殆尽。石元海又趁乱围剿军营,定朔军仓促应敌,孤军无援,粮道被断,信使被截,翼州四面皆敌。祖父举旗自保,此举正中朝石元海下怀,他一上表,朝廷即定罪,以萧氏叛乱昭告四方。”

   高晏听得悲愤至极,双目赤红,盯着牌位咬牙切齿道:“不肖子孙天清在此立誓,不杀石元海,誓不为人,不复并州旧冤,誓不归宗……”

   他的誓言没说完,萧瑜已疾言厉色喝道:“高天清,你给我闭嘴!”

   高晏一怔,惊诧地看着他。

   萧瑜意识到自己失态,缓和了口气道:“誓言如山,岂可乱许?再说,我还没死呢,定朔军也没全军尽灭,有些事,轮不到你来担。”

   高晏万分不解,红着眼睛反驳他:“可我身上也流着萧氏的血!”

   萧瑜蹲下来与他平视,目光柔和道:“天清,你可知石元海此刻在做什么?”

   高晏愕然。

   “他踩着我萧氏白骨青云直上,加封大将军,正准备入京面圣,我手下的斥候费数月之功,将他入京线路打探清楚,原本我为他准备了一份大礼,纵不能诛杀他,也足以令他脱层皮。”

   “但我现在却在这里。你可知为何?”

   高晏呆呆问:“因为,我?”

   萧瑜点头,犹如幼时一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并州出事之时,我以为姑母为高氏妇,你为高氏嫡子,就算受牵连也不至于送命,我在家破人亡时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过,还好天清远在邺城,他不用亲眼目睹这些。”

   “但我错了,我低估了高樾的阴狠毒辣,错估了高恪的背信弃义,我何其愚蠢,保不住家人,连你都保不住。”

   “得知姑母殒没的消息,我料到你定有危险,于是急忙带人奔驰千里,不敢歇息,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来迟了。”

   他挽起高晏的袖子,盯着上面的疤痕,红了眼眶道:“我家好好一个神箭无双的儿郎竟被折磨成这样,高恪高樾,我绝不轻饶!”

   “好在当初留给你的部曲个个都是定朔军精锐,生死关头能舍生取义把你送出来,不然,我便是死了,也无颜见王父姑母。”

   萧瑜语气缓和却不容抗拒:“天清,正因为你身上流着萧氏的血,所以,你更要好好地活。”

   高晏咬着唇,拼命忍着眼泪,倔强地摇着头。

   “行了,这事到此为止,拜完就起来,地上凉。”萧瑜一把将他拎起,道,“长辈们没人想看你在这哭哭啼啼的。对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

   “我带人闯入高府时,高樾为求自保,将那几个关在牢里的部曲丢出来做质子,我原以为那是姑母的人,结果发现,是你的。”

   高晏的心怦怦直跳,颤声问:“真的?他们还有人活着,是,是谁?”

   “具体姓名回头让赫连嵩告诉你,”萧瑜道,“但其中一个叫姚大的我记忆犹新,此人伤势极重但脑子清晰,是他道出你逃走的方位,我才能循着线索一路追踪,最终找到你。”

   高晏疑心听错,忙问:“姚大……还活着?”

   “活着,但日后就算好了,也是一介废人。”

   “没关系,活着就好,”高晏又想笑又想哭,“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就好,天清,这也是阿兄对你的唯一期望。”

   他们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紧急哨向。

   高晏侧耳一听,脸色一变道:“阿兄,是敌袭?”

   萧瑜面不改色,淡淡道:“怕是之前想抓你的那帮武僧,一帮装神弄鬼的井底之蛙,正好,让赫连嵩试试咱们新布下的飞羽穿心阵。”

   “还是小心为上,小瓦官寺的主持术法精深,那九钟罡风委实厉害……”

   高晏正待与萧瑜解释九钟罡风的霸道之处,忽而听见屋外响起赫连嵩的喝问声。

   “小娘子,我只是路过的商客,镇上的驿亭客舍皆满,不得已才暂歇这间荒宅,此处就我等几人,压根没其他……”

   “废话少说,我能追到这,自然有我的法子,把高晏交出来,不然我剑下无情。”

   赫连嵩带着调笑的口吻道:“哎哟,这么凶的小娘子倒是少见,来来,领教一下你的高招,让某也见识一下,你使的剑如何无情……”

   他话音未落,对方剑招已攻,顿时传来一阵挥剑如电的刷刷声和赫连嵩手忙脚乱的躲避声。

   高晏一听忙要起身就往外冲,萧瑜一把抓住他:“冲动什么,赫连将军身经百战,不至于在一个小娘子剑下落下风……”

   高晏急道:“你错了,这位小娘子,赫连师父可打不过。”

   萧瑜诧异,下一瞬,已经传来赫连嵩痛呼声,高晏连忙推门奔了出去,高声道:“阿卢,剑下留情,他是我的师父……”

   庭院里,阿卢正如蜻蜓点水一般翩然而飞起,转瞬之间举剑直直劈下,赫连嵩捂着手臂伤口避无可避,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对方神出鬼没的剑招,惊怵地想,这一剑凌厉异常,势不可挡,便是使剑者想停,恐怕也停不下来。

   完了,老子这下不死也得重伤。

   然而他念头还没转完,剑尖在指着他的鼻端不超一寸之处牢牢停下,那使剑的小娘子如花似玉的脸上露出一丝难掩的嫌弃。

   “这是你师父?”她冷冷地道,“那你还是早日换个师父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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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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