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吴沉水2025-07-11 09:293,669

  

   二十九

    

   高晏在那东西扑上来的瞬间已经心有防备。

   他来不及细想,反手拔出腰间柴刀,刀锋寒光乍现,直指来敌。

   玉坠却在此时突兀一震,仿佛活物一般,发出一声低鸣。那股阴寒之气更甚,瞬间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全身,令他心头一凛,几乎握不住剑柄。

   黑影已经扑至三尺之内,现出一只狰狞的兽头,嘴巴尖尖,眼睛幽蓝,额头上有淡淡妖纹,正是当日在夏逊的秘境中见过的玄霜狐妖模样。

   高晏咬牙沉喝一声,强运力于臂,猛地挥刀斩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刀锋未如他所料斩中敌影,反而似是击在一团虚无之上。黑影倏地溃散,却并未消散,而是化作数缕黑烟,转而朝他胸口钻来。

   高晏大骇,忙举刀一挡,刀锋穿过虚影,只带起一缕阴风。他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张清风除秽符,猛地丢了出去。符纸在空中迎风展开,朱砂符文瞬间亮起一道淡金色光芒,旋即炸出一圈圆形波动,宛如清风拂面,横扫而出。

   黑烟在符力扫过时微微一滞,狐妖的身影也被逼退半寸,似有一瞬的不稳。但那符终究不是镇邪之物,只是驱秽清气,不足以真正镇邪。

   下一息,那股阴寒之气反而被激得更为狂暴,黑烟倏地翻滚如潮,狐妖之影再度凝实,獠牙狰狞,双目幽蓝,盯着高晏胸口藏着玉坠的地方,扑身而上。

   阵阵寒意如针般刺入骨髓,高晏只觉气血翻涌,寒风透体。他脚下步法一乱,勉强卸去正面冲击,却仍被那黑气扫过了肩头,衣袍瞬间结霜,皮肤如被烧灼般一痛。

   他跌退数步,脚跟一顿稳住,刀锋横于身前。

   四周气温骤降,连空气都凝结出雾,连呼吸都开始结霜。

   “还我……”

   空气中飘荡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低语,非男非女,仿佛自幽冥传来,带着缠绵怨意。

   片刻之后,一声尖锐的狐啸划破夜空,黑烟翻卷如浪,那狐妖猛然化出全形,狐尾甩动,獠牙乍现,森寒煞气犹如实质,直扑高晏胸口。

   危急关头,高晏脑中忽而闪过夏逊的身影。

   晨光中,长着一张神仙脸的夏逊夏郎主,带着全天下谁都欠了他钱,他因此嫌恶全天下的厌世表情走到他身边,拿过他的笔,随随便便在那张他已画熟的清风除秽符上填了几笔。

   一收笔,整张符顿时从平和清正变得杀气腾腾。

   他那时候说什么来着?

   “秽有多种,有些需扫除,有些需逼退,有些嘛,直接破煞消除就完了。”

   高晏猛地回过神来,迅速从袖中抽出另一张清风除秽符,却未急着投掷,而是咬破指尖,依着记忆中夏逊改笔的地方,在原符之上以血重新勾勒。

   血迹渗入黄绸,那张符文顿时震颤起来,朱砂与血墨交汇处泛起一层青金色光芒,隐隐间竟凝出一道流转不息的符轮。

   高晏死马当成活马医,豁出去地将那改符猛地一甩。

   突然间,符纹光芒暴涨,并非化作那日所见的万千风刃,而是发出刀鸣之声,化作一道弯月般的风刀,直斩狐影。

   刀破空而出,挟着罡烈之势,击穿那翻滚黑烟,只听一声嘶哑尖啸,狐影瞬间溃散,化作万缕游丝,在空中四散挣扎,旋即被那青金风刃卷卷削散,黑影破碎,凄厉远遁。

   煞气顿时一空,风止霜退。

   高晏半跪在地,肩膀微颤,不住喘气,血从指尖滴落在破损的衣襟上,幽寒仍未褪尽,但他知道,虽不明为何自己改的清风除秽符和夏逊改的功效不同,但他到底成功了。

   原来符文就如有生命一般。

   赋其形,是技;增其力,是识;助其能,则在画符者一念之间。

   那一刹那,他便是符文的造化之功,是心念成形的源头,他心中得见山河大地,则山河大地尽收清风和煦之中,他心中若愿一刀击邪,则朗月清风尽化斩妖除祟的锋刃。

   他忽然意识到,夏逊传他的符术并非死物,它们似乎知道为何而生,自然也知道为何而战。

   那一符,既是扫除污秽的清风,也是他心中誓不认输的刀。

   高晏慢慢站了起来,黑发被风吹拂,他看着染血的手指,不再疑惑。

   第一次,他对夏逊升起崇敬之心,不同于之前的感恩,这回,他是心悦诚服。

    

   就在此时,远处的钟声忽又响起,天地间便骤然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压迫感。

   高晏心中一紧,梵音九钟虽人妖不分,刚劲霸道,但它确实忠实地守护整个栖梵镇,钟声所及之地犹如无得的耳目感知延伸,一旦有任何的妖邪气息、术法迹象暴露,它必定紧随其后,追杀而来。

   适才他与玄霜狐妖的黑影化身战得那么激烈,煞气四溢、符法交锋,不惊动梵音九钟才怪。高晏几步上前,一手一个,连拖带拽丢进屋里,只来得及甩上门户,吼了一句:“藏好!”

   话音未落,罡风已至。

   罡风轰然扫落,如九股纵横交错的狂飙,挟着不可抵挡之势猛掠而来,混杂着音波与灵压的攻势,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掀翻过来,所过之处,尘沙飞卷,屋瓦震响,连地面都似随之颤动。

   高晏早上出来塞在怀里的两张清风除秽符,在刚刚与狐妖化身相斗时早已用了,此刻身无长物,手上只有一把柴刀。

   他早就领教过罡风的厉害,知道正面相扛毫无胜算,只能借助身形灵活,沿着廊柱与瓦檐的夹角强行变换方位,借力腾挪,狼狈避走。

   然而那罡风这次却灵活许多,好像专门针对他一样紧贴其后,几乎将他半边衣袖生生撕裂,皮肤被扫出道道血痕。

   高晏甚至有个奇特的感觉,好像它并非要自己的命,而是要试探自己的深浅。

   但这种试探显然也很难应对,高晏在左避右闪之间消耗巨大,一个回身尚未站稳,罡风强劲的气劲猛然从另一侧轰来,直逼胸膛。

   高晏神情骤变,已来不及再避,眼看就要被击中。

   突然间,一道白色人影自他身侧扑出,疾若奔雷,横身将他猛地扑倒,重重压入檐下残墙后方。罡风贴地斩过,掠起飞石无数,那墙体也在风势中“砰”地一声炸裂半面。

   尘土弥漫间,碎片擦着二人背脊飞出老远。

   他心中震骇未定,耳边嗡嗡作响,而压在他身上的那人手臂稳如铁钳,背脊紧绷如弓弦,死死挡住罡风余震,不动如山。

   刹那之间,高晏甚至嗅到了那人衣袍上的熏香气息,冷清、悠远,带着极深的静定,令人一闻就莫名其妙会想起什么雪夜月下、春日踏青之类的文人雅事。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因为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闻见这个香时,他有多好奇,表面上就装得有多鄙夷。

   那并不是他在高氏宗族中闻惯的安息香、鸡舌香,更淡雅,更绵长,也更沁人心脾,他分明更喜欢。

   “天清可是喜欢?”

   “我才不喜欢!这根本就不好闻,臭的!”他振振有词地胡说八道,“我堂堂儿郎才不要熏什么香,敷什么粉!”

   他说完,哒哒哒跑掉。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邺城远赴并州外王父处,初时的兴奋退去后,他很快就开始想家,想安平乡主,想秋夫子,想自己院子里养的鸟雀鱼虫。不知怎的,让他知道了之所以被母亲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受苦,乃是因为舅家某位表兄太过出色,什么风骨清峻、才思如泉,什么玉貌兰芝、风神洒脱。

   他在还弄不明白这些词汇到底指何意的年纪,就已然被迫意识到,有位表兄已将这诸多词汇化为自身风采。

   而他望尘莫及。

   偏安平乡主不认这个理,非要将他依着那位表兄的路数调教,生生将他一人丢到千里之外的并州。

   他无法违拗母亲,不愿令外王父失望,不肯令几位舅父笑话,不就只好硬着头皮咬着牙学文习武,勤苦用心,样样要做到极致,同时在心里打定主意,那个罪魁祸首,必须憎恶。

   然而事实上,憎恶一个明明那么风采秀逸的人已经很费劲了,更烦躁的是,那个人对他种种挑衅不以为意,还常常好脾气地送他好玩的好吃的。

   那还怎么恨他?

   小高晏很为难,很别扭,为难和别扭的结果就是变本加厉地给他捣蛋。

   然后呢?

   有一日,他在沙场边缘蹲马步,蹲得两腿发颤、汗如雨下,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举目望去,尽是黄土飞扬无边无际。

   天蓝到发黑,阳光曝晒之下,没人给他递一口水,没人给他拭一下汗,气力一点点耗干之下,他忽而怕了起来。

   他怕自己倒地不起,晒成一具干尸都无人发现,千里之外的阿母和秋夫子再也等不他回去,他那个院子和小花小草小鱼小猫不知道要便宜高氏哪个旁系子弟。

   突如其来的,一股巨大的委屈如野火蔓延,烧灼得他猴头发紧,令他难过得不能自己。

   于是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正哭得投入,头顶忽然落下一层阴影,小高晏抽噎着抬头,赫然发现是那个他最讨厌的人。

   “高天清,你是在哭吗?”那人含笑问他。

   “你放屁,我才没有!”高晏边哭边大声反驳,“我只是,只是眼里进沙子了。”

   那人什么也没说,拿出绢帕替他擦了眼泪,又递来一只皮水囊给他喝水。

   在他吨吨吨喝水的时候,那人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尽管高晏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他摸得还挺舒服。

   舒服到,他又想哭了。

   就如此刻一般,他莫名其妙、无法自控地眼眶湿润,由着那个人一把拉起仓促奔逃,一直到九钟罡风袭击不到他们的地方才停下。

   随后,那人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屏息不要出声,不远处,一队武僧步履匆匆,赶过来似乎在四下搜寻着什么。

   等到人都走了,那人才放开钳制住高晏的手,含着笑看他,目光温润,风采俊逸,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高天清,你是在哭吗?”

   高晏流着泪骂:“放屁,我才没有,不是,我就是哭了又怎样,萧子瑾,你能拿我怎么样?”

   萧瑜萧子瑾,那个他最烦的表兄,那个他以为与萧氏一族一同葬身沙场的人,此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高晏心头一时间涌上千言万语,但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问了,只要眼前是个活人就好,只要他在这世上不是真的亲人尽丧就好。

   萧瑜小心翼翼将高晏的袖子挽起,一寸一寸,露出他伤痕累累的双臂。

   尽管竭力克制,他的手指依然微微发颤,仿佛怕弄痛高晏似的,只是轻触一下便仓惶缩回。

   他抬起头时,眼眶已悄悄泛红,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道:“天清,对不住,我来晚了。”

   高晏摇头,哽咽道:“没事,你来了就好,真的,你来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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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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