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沉水2025-01-28 09:213,924

   八

    

   高晏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年轻的乡主。

   之所以是久违,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美的乡主了。

   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誓要摘花园中最好看的一朵牡丹送给自己的母亲,是因为他真心觉得,整个高氏上上下下无数女子,没人在容貌上能及得自己母亲半分。

   那是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仿佛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上天恩赐的荣光之中,而接近她的人,也晕乎乎地被笼罩入这片朦胧的柔和光线里,只肖看着她,只是看着,便能心满意足,但又满心忧伤。

   那时候他就感到,美到极致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就好像有谁轻轻划破你心上的一个口子,刺痛而无法忽略。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在乡主身上,他渐渐懂得,原来这种难过,在于韶华易逝,在于人事侵扰,在于女子生在人世间的种种难为,方方面面的不可逆转的磨损。

   高贵如乡主,却也在与高樾、与整个高氏的对峙、算计与筹谋中,逐渐、缓慢地黯淡了眼中的光,那曾经犹如琉璃碎片在日光下霎时间的惊心动魄。

   但在这个梦里,她仿佛时光倒转,温润丰盈,全然没有日后犹如刀削斧劈般的瘦削凌厉,令高晏霎时间泪如泉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觉得很羞耻,但他就是忍不住。

   “天清,莫哭。”年轻美貌的乡主蹲下来为他拭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她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留下一句,“天清,莫哭。”

   她的话并没有令高晏止泪,反而令他哭得更伤心。

   乡主着急忙慌,将他拥入怀中,这时的高晏才发现梦中的自己不知为何变成稚嫩幼童,能被母亲一手抱起。

   乡主抱着他,问:“往后没有阿母,你再这么哭可怎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阿母呢?高晏急了起来,他攥紧乡主的袖子不放,无声地问,为什么会没有阿母?你要去哪?

   你,会去哪?

   乡主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放下,含泪摸了摸他的头。高晏大急,伸出手想抓住她的,然而一抓之下,触手却是一层薄薄的绢帛。

   高晏惊诧之下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张单薄柔软的帛画,那画无风自动,飘到半空,突然开始烧了起来。

   从底部开始,火焰一点点舔食画像,终于吞噬了安平乡主那张盛世容颜的脸。

   梦中的高晏流着泪,徒劳张开双手去接,但灰烬四散,哪里能接得住。

   高晏扑到地上,慌忙用手收拢那些灰烬,还没收拢多少,突然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猛兽嘶吼。

   高晏吃惊转过头,身后不远处,竟然是那只虎头而背部长了翅膀的妖兽。它瞎了一只眼,背部有伤口,散发着恶臭,盯着他目光仇恨而贪婪。

   高晏大骇,慌忙退后几步,旋即撒腿就跑,妖兽怒吼一声,四足用力瞪起,直冲他飞扑过来,狠狠将他撞飞。

   高晏被撞到半空,又狠狠落下,摔得极惨。他挣扎着翻过身,却见妖兽好整以暇,慢吞吞地迈步朝他走来。高晏反手摸后背,竟然再次让他摸到射日弓,他大喜之下,立即想要弯弓搭箭,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妖兽被彻底激怒,呼啸着急速冲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一下狠命咬到他的右臂上。

   咔嚓一声,高晏清晰地听见手臂骨头断裂的声音。

   一阵剧痛袭来,他忍不住惨叫一声,猛然睁开双目。

   映入眼帘的,是肮脏阴森的牢房,墙壁上燃着一根火把,火光跳跃,明灭不定。

   他趴在地上,右臂正被人强按在地上,借着囚室黯淡的火光,边上有另一个人举起石锤,猛地重重砸下。

   骨裂之声再次传来。

   高晏痛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颤抖着声音道,“住手!我乃高氏嫡子,你们敢……”

   “高郎君,这你可怪不了旁人,要怪只能怪自己。”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高晏抬起头,正见谭献师还穿着他那身道袍,头上没戴冠,浑身闲适,笑吟吟地走过来。

   他挥了挥手,两个行刑的人便起身,悄然退后。

   谭献师弯下腰,凑近火,那张假模假式的神仙脸在火光中明灭不定。

   “谁让你天生神力,箭法无双?足下大君千叮万嘱,要我等先将你的手废去,不然日后你若出去了,又弑父滥杀怎么办…”

   高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谭仙师噗嗤一笑:“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受足下大君所托,要先废了你的手。”

   高晏疼得浑身颤抖,他想问为什么,但忽然之间,一种深沉的被放弃的悲哀席卷而来,令他心神俱伤,一时之间,竟发现问这句为什么何其多余。

   恐怕父亲高樾从来就视他为眼中钉,以前是被安平乡主强势压下,现在河间王一脉大厦将倾,他不趁机废了自己更待何时?

   然而这般迫不及待,终究还是让做儿子的黯然神伤。

   谭献师却不这么看,他甚至蹲在高晏身旁,颇有耐心地对他喋喋不休:“你也别怪令大君心狠,你锋芒太露,不知收敛,啧,什么高氏千里驹,名声大到我在京师都有所耳闻。你是名满天下了,可你想过没有?做儿子的名声这么响,做老子的要如何自处?你可知外头的人怎么称呼令大君?大家都说,那是安平乡主的夫婿,高天清的阿翁,哈哈哈哈,笑死人。”

   高晏红着眼,哑声问:“我阿母呢?”

   谭献师轻描淡写地道:“你阿母?反王之女,高氏之耻,几日前就已经自缢谢罪了。”

   高晏大惊,颤声反驳:“你说什么!不,不可能,我阿母怎么会死,我离开邺城才多久,她怎么会死……”

   “笑话,她不自行了断,难道留着连累整个高氏宗族?放心吧,高宗主宅心仁厚,力排众议让其入葬高氏坟茔,你阿母死了,也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他后面说的话,高晏已经听不大清,那些话飘忽而空洞,像之前梦中飘来散去的漫天灰烬,哪怕他怎么努力去追去够,都只能两手空空。

   突然间,在这一片空茫茫之中,高晏猛然抓住一个点。

   “你撒谎,我阿母不会自缢,她是河间王之女,萧氏子孙,她死都不会低头!”

   谭仙师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

   笑完了,他像犹如解答信众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怜悯地看着高晏道:“高郎君,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安平乡主是不是自己上吊的,有那么重要吗?重点是她死了,非死不可,河间王谋反,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时候不当机立断、大义灭亲,难道等着大家一起陪葬?你也别觉着家里人薄情,须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序,阴阳皆有道,贵府阴阳之序颠倒多年,你以为,府里的其他人心里丝毫不怨?”

   他说得没错。

   然而,高晏依然悲苦难言,他红了眼眶,拼命忍,却依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盯着自己被砸断的手,这只手,曾被慈母握在手中,仔细擦拭过,安抚过,现在,却呈现不正常的紫红肿胀,如果乡主还在,看到该多难过。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高晏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痛到极致,高晏发现了右手并非全无知觉,而是可以慢慢控制。他忍着剧痛,暗地里慢慢收拢手指,一边运力,一边道:“仙师,事到如今,一切皆是我高天清的命。但有一事我想不通,还请不吝赐教。”

   谭献师很好脾气地道:“请讲。”

   高晏缓慢地问:“我一入府,就踏入你所设的幻象之中,对吗?”

   “更早,”谭献师笑着道,“从你见到苏谭之开始。”

   高晏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谭之是我知交好友,他要劝我,绝不会反而以言语诱我入府。”

   “那位苏小郎君可比你灵活多了,邺城风声一不对,他就不知道躲哪去,找都找不着,”谭献师不无遗憾地道,“不然以他做局,会精彩许多。”

   “你设幻象诱我杀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实我不顾人伦、嗜杀弑父,但我不明白,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高晏问,“只是因为在紫川苑我得罪过你?谭仙师,你就这么小气?”

   谭献师愉悦地笑:“高郎君,若非我急需你心头血炼器,你这样的人,原也值得我结交一番,可惜啊。”

   “我的心头血?”

   “你不知道?”谭献师奇道,“你生来负乾坤正罡之气,万中无一,要不然在紫川苑的时候,你怎么可能入我的幻局却能破局而出?像你这样的人,骨骼血液皆可炼器,其中尤以心头血为最佳。古书记载,以你的心头血练成的神器可判定吉凶、审察存亡、省察祸福,藏往知来,得神明符命相佐,弼成人事。”

   他越说越兴奋,凑近高晏,贪婪地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嘴咬破他的喉咙,撕开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

   高晏噗嗤一笑。

   谭献师问:“你笑什么?”

   “仙师,你要取血而已,何必这么麻烦,说几句好听的,也许我就答应了。”高晏道,“你若能替我救阿母,别说心头血,就是要高某肝脑涂地以身相报都在所不惜,你费这么大劲,真是……”

   他后面的话忽然低不可闻,谭献师不由自主地又凑近一点。

   “真是找死!”

   突然间,高晏那只已经被砸断的右手伸了出来,将猝不及防的谭仙师一把拉近,随即健全的左手迅速出击,掐住他的咽喉,使出浑身的力气死死捏紧。

   高晏从小练武,最开始练的便是双刀,右左双手同样出色,只是后来更爱骑射,才用右手更多。此刻他又是拼命用劲,霎时间谭仙师就被掐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拼命想掰开,却徒劳无功,逐渐双目渐渐往上翻白,双腿蹬得越来越无力。

   就在掐断谭献师咽喉之时,一阵疾风自脑后袭来,随即重棍挥下,生生将高晏打翻。

   那两个行刑人并未走远,一发现牢中情况有异,立即赶来解救。

   乱棍如疾风骤雨一样劈头盖脸打下,高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却依然没放松卡住谭仙师的手,行刑人见势不妙,一棍子打到他右手骨折处,剧痛袭来,高晏禁不住松了手。

   这一下松手,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谭献师死里逃生,滚到一旁捂住喉咙咳了半天才缓过劲,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脸色狰狞,盯着高晏道:“来人,把他左手也给我废了。”

   “是。”

   行刑人上前,一人死命压住高晏左手,另一人托着沉重的石锤过来,一声暴喝,石锤高高举起,狠狠砸下。

   骨骼碎裂声再度传来,这回更清晰,也更明确,毫无回转余地。

   高晏惨叫一声,眼前一黑,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后,他半睁着眼,看着谭献师朝他走来,蹲下,扒开他的衣襟,露出胸膛。

   这一次,姓谭的收敛了得意洋洋,没再废话,而是掏出一柄样式古怪的青铜刀,一只同样形制古怪的小玉碗,他举起刀,借着火光,用力划破了高晏的胸膛。

   血流如注,谭献师以手指蘸血,画了一个符咒,流出的血液便尽数落到玉碗之中。

   高晏失血过多,浑身冰冷,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他听见谭献师懊丧地尖叫:“不对,这血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高晏露出了今晚以来唯一一个真实的笑,他想,看来妖道失算了,不管因为什么,只要他不能如愿,我便高兴。

   我是安平乡主之子,河间王外孙,我们宁死也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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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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