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是安平乡主之子,河间王外孙,我们宁死也不低头。
这句话,是河间王萧玄策对高晏耳提面命的第一个教诲。
那年他不过六岁半,刚从被毒蛇噬咬的生死关头侥幸活下来,母亲安平乡主当众处死高樾的宠姬刘氏,夫妻反目,安平乡主更是对高樾死了心。她命人将院落的墙加高,修了厚厚两扇院门,门口加派部曲把守,从此与高樾形同陌路,非必要绝不往来。
她一将心思从高樾身上收回,骤然发现儿子高晏自主成长得很不对头。他看着霸道,实质率真而无伪、鲁莽而无谋;读书习武天分均高于常人,然而却懒散无韧性、投机取巧而不肯真下苦功。
安平乡主已经能预见长大后的高晏大概什么样,他诚然不失良善,但他也必然不知疾苦,他是有小聪明,但不足以应对权谋如棋,步步为营的世道,更别说肩扛嫡子之责,中兴邺城高氏,正成为宗主所说的“千里驹”。若只是如此,安平乡主自忖也能保他富贵一生,然而高晏天性好动,喜欢舞刀弄剑,那就几乎有一百种方法会自寻死路。
意识到这一点,安平乡主暗自惊心,她为此辗转自责,夜不能寐,想了很多办法,也重金延请所谓名师,结果都收效甚微。安平乡主急了对秋夫子抱怨:“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这小子我是管不了了,您管,您总比我强。”
秋夫子叹气:“我毕生只知如何将闺阁淑女规训为高门贵妇,天清,我可教不了。”
“那怎么办?”
“常言道慈母多败儿,你我加起来两个慈母,能把天清教成什么样?但乡主别急,咱们不行,有人能行。”
“谁?”
“并州。尊王父。”
安平乡主哑然,把儿子送去并州,她一方面是不舍,另一方面也深谙父亲规矩如铁,管教之严,生怕高晏吃苦头。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秋夫子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上月并州来信,说子瑾善音乐,又能吟诗,小小年纪已有才名。”
子瑾是乡主兄长之子萧瑜,字子瑾,年纪比高晏只长三岁。
安平乡主一听就坐不住了,她一辈子争强好胜,自然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比兄长的儿子差太多。
于是那些不舍都化成望子成龙的欲望,乡主痛下决心,二话没说就将年仅六岁半的高晏打包送去并州。
高晏一开始还是很兴奋的。
并州土地辽阔,一马平川,最适合跑马疯玩。且到了并州后长辈们大多宠他,弟兄们又和睦,没有高家那么多阴阳怪气的人。他每日跟兄弟厮混,跟外王母和表姐妹们玩耍,简直乐不思蜀。
然而日子一长他便发现不对了,原来玩骑射时他会赢,是因为表兄弟们个个让着他,实际上他们个个都习武,怎会败给他一个稚子幼童;到了读书时大家挨个问答,他能被河间王萧玄策夸奖,也不过是因为外祖疼爱这个好不容易来一趟的外孙,对他多有宽宥,并非他真的有什么独到见解,比其他兄弟厉害。
别的人不说,单他那位子瑾表哥就能十步吟诗,高晏根本望其背颈而不能及。
到了冬天他又有新发现,原来在他烤着火,挨着外王父和外王母撒娇的时候,他的兄弟们在寒风如刀的冰天雪地里操练,任凭风雪肆虐,眉梢结冰,却没一个人叫苦喊累。
连文质彬彬的子瑾表哥,居然也使得一手漂亮的雪花剑。风雪飘摇,剑影闪耀,看得高晏目不暇接,生平头一回觉得浑身热血沸腾,非要干点什么才好。
于是他大声嚷嚷:“我也要学剑,不,我要学刀,我也要像子瑾哥哥那样。”
萧玄策严厉地看着他:“如果你要学,那只能学到底,不管多难多累,都没有后悔余地,哭鼻子喊外王父外王母也不管用,懂吗?”
高晏不以为然地点头:“懂,我当然不会哭鼻子。”
萧玄策一句废话没有,挥挥手,立即命舅舅们将他丢入行伍。
真正在寒风中操练,他才知道有多苦。
首先是冷,那种冷是刺骨的,如冰刀直接切开几乎,透入骨髓,从而令整个人从里到外全都冻成棍,每一下呼吸都艰难,每一步动作都沉重,那不是轻松一句靠意志就真能扛过去的。
其次是习武远比他想的枯燥乏味,本就是寒冬腊月,再重复那些一板一眼的踏步、挥刀、转身、挥砍,毫无新意,看不到什么了不起的招式,更没觉得有任何进步的可能,他甚至怀疑,就这几下,怎么可能冲锋陷阵,杀敌致胜?
小高晏累得打颤,委屈得直哭,可这回没人心疼他,哭出来的泪凝在脸上还生疼。兄弟们远远看着爱莫能助,舅舅们从他身边经过也视若不见,负责教导他的师傅早得了河间王命令,对高晏铁面无私,毫不留情,练不好那就继续,一个时辰不行,那就两个时辰,重复个一千遍,总会有练对的时候。
终于,他不出所料昏倒,发了高烧。外王母心疼得要命,一边亲自照顾他,一边埋怨萧玄策,骂他心是冰河里的硬石头,血里流的都是冰渣。
“幼娘就天清一根独苗,平日里含在嘴里怕花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君侯倒好,拿他当咱们自家从小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猴崽子,万一练出个好歹,如何向幼娘交代,如何与邺城高氏交代?”
萧玄策一句话不回,等王妃骂得差不多了,出了气,才不紧不慢地道:“若非当年高恪那老东西再三再四相求,我也不会让幼娘嫁那么远,如今看来,高樾无能又自负,怕是误了幼娘一生。好在天清不错,这小子天生练武的好坯子,不愧有我萧氏一半的血脉。”
王妃没好气回他:“那又怎样,他还不是姓高?”
“明面上姓高,骨子里要姓萧,我们萧氏男儿宁死不低头,何况这点苦?”
王妃呸了他几声,正要给高晏换帕子,却惊喜地发现,高晏已经醒了。
他不仅醒了,还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
他问萧玄策:“外王父,子瑾哥哥也这么练吗?”
“不只他,每个萧氏子孙都要得这样练。”
“但师傅教的那两下我早就会了,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地练?”
萧玄策没有因为他是孩童便敷衍他,而是蹲下来,看着他认真地回答:“拔刀千次,方能速如疾风;挥刀万遍,方能化刀于无形。教你刀法的军正,虽非名震天下的刀客,然其刀法皆是从尸山血海中磨砺而出,自生死相搏间体悟而来。他愿不愿教你,端看你值不值得。你这般叫苦怕累,他没准心里早已看轻了你,又岂会倾囊相授?”
高晏恍然大悟,从此,在沙场练刀中,哪怕再苦再累,他也再没有哭,更没有低头,而是老老实实地用那看似笨拙的办法,一点点磨炼自己的刀法和意志。他的第一位师父确如萧玄策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一板一眼教导到真正惜才,最终教了他压箱底的双刀术。
再后来,他在骑射上天分更高,萧玄策亲自教导,他亦勤练不辍,终于练成百步穿杨、神乎其技的箭法。萧玄策深感欣慰,命名师打造射日弓相赠,此弓在手,高晏几可箭法通神,势若惊雷。
那时候,少年人犹如一棵春日下茁长健壮的树苗,迎风而长,生机勃勃。
他站在山巅伸出双手时,真有目极千里,天下尽揽怀的错觉。
然而,这双昔日能挽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的手,却被人硬生生砸断,骨头碎裂,便是他不懂医,也知道这双手要恢复如常怕是难了。
就如同高晏风光无限的前半生,也被一柄看不见的石锤猛然砸下。
不过几个起落,他那原本鲜活铺路、飞扬肆意的人生,便被砸得倾覆崩塌,灰飞烟灭。
如此轻易,轻易得像一场玩笑,好笑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咧开嘴。
可惜一动,便是彻骨之痛。
痛到极致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痛,只觉得身体从内到外都被薄薄的利刃一点点凌迟,呼吸之间都是折磨,稍稍动弹都是处刑,哪怕他蜷缩成一团,也无法抵挡这种深入骨髓的痛。
但更深的痛楚来自于心底,浓稠的悲恸翻来覆去地撕裂他的五脏六腑,痛到他无法哭泣,仿佛连哭泣,也是一种奢望。
他已然置身于无尽的深渊,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痛苦的喘息声,其他的一切被层层厚重的淤泥拽紧下沉,无法挣脱,也无法继续前行。
再说了,前行去哪呢?
阿母不在了,他就没了家。没了家的人,能去哪?
何况他还中了妖道的幻术大开杀戒,哪怕有再多理由,那些无辜之人也死在他刀下,那些血腥如潮、黏稠如泥的负罪感,也如一层厚厚的泥浆,紧紧裹到他不能呼吸。
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的是杀敌,为的是外王父和母亲的期许,为的是少年人心中的壮志凌云,不是为了杀那些仆佣。
有些倒在血泊中的尸首,他甚至叫得出名字。
这让他如何自处呢?
他是可以宁死不低头,然而事实上,一个臭名昭著的废人低不低头,又有什么要紧?
还不如就这样吧。
高晏心灰意冷,拒绝看守为他上药,也不再碰吃喝的东西。
这样不过两日,他已经神志模糊,恍惚之间,他瞥见一豆暖光,有人蹲在他身边,撩开他的衣袖,将清凉的药膏涂到他双手上。
然后,那人还剥开他的衣襟,将膏药敷到他心口的伤处。
高晏想挣扎,怎奈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那人摆布。
膏药应当是好东西,闻着一股清香,敷上后连日来火炙般的痛楚得以稍缓。
随后,那人又小心翼翼扶起他,将温热的米汤喂到他的嘴边。
高晏不想喝,他甚至想打破那只碗,告诉那人别做无用的事。然而他身体内的饥渴仿佛被米汤的香气尽数唤醒,不等他多想,已经自动开始吞咽。
吞咽了一碗米汤,那人又拿沾了水的细布,将他的脸仔细擦拭。
“小郎君,听得见我说话吗?”那人开了口,是个女人,声音低哑柔和,仿佛丝绸摩擦在金属刀刃上,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听到过,“小郎君?”
高晏费劲地半抬起眼,眼前影影绰绰一团人影,看不清五官长相,只知道是个女子。
那女子使劲拍他的脸颊,口气逐渐有些不耐:“醒了没,到底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高晏发出一声闷哼,勉强地点了点头。
“醒了就好,喂,以下我同你讲的话,你好好记着,时间不多,我只说一遍。”
“第一,你阿母不是自缢,她是死后被人放上房梁的。”
高晏喉咙中发出嗬嗬之声,拼命想睁大眼,死死盯着她。
“激动什么,躺好!”女子毫不客气将他推回去,“吊死的人多难看,你阿母入殓时还唇若含丹、面若桃花,哪是什么自缢,八成是中毒。”
“她一死,跟着她的人就没法善终,秋夫子和侍女仆佣大多殉葬,部曲们死的死,降的降,树倒猴孙散,大抵如此。”
“秋夫子死前给我传了话,她说你这头犟驴八成会跑回来,但你一回来,定然要蒙受大冤,吃尽苦头,她求我,如果你真回来了,我得救你,无论如何都得救你。”
“你看,都让她猜中了。但我不怕老实告诉你,救你这事太难,我没把握,只能勉力一试。”
“这些天,高氏宗室为了你的事吵翻了,但目前看来,多数人想留你的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语气中满是嘲讽,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你有个好外祖,河间王虽谋反,但他还没败,只要他一天没败,就一天有可能打到邺城来。现在乡主死了,总得留着你做把柄,不然,万一哪天萧玄策兵临城下,交不出你,整个高氏也得玩完。”
“所以,你的命比你想的值钱,懂吗?小郎君,我不管你现在多悲愤委屈,多想一心求死,但你要活着,活着,才能谈将来。”
她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捏住高晏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随即迅速将药丸塞进他嘴里,指尖飞快一顶,高晏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迫将药丸咽下。
那药入咽喉即化,有如一道寒泉顺着食道进入胃部,随即进入五脏六腑,令他犹如浸泡在冰水中,禁不住浑身颤抖。
“别怕,不会死,只会让你看起来快死了,唯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出来。”
女子冷淡说完,正要吹灯离开,高晏拼了命,才从喉咙中憋出几个字:“你,是谁……”
“我是谁?”女子似乎有些惊奇他会怎么问,随即轻轻一笑,“你就当,我是欠你阿母一命的人吧。”
她说完,呼的一下吹熄火,犹如猫一般轻手轻脚迅速离开。
高晏发抖了一晚,第二天看守即发现异状,忙奔跑出去上报,不一会,门外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钥匙哗啦作响,牢门一下被推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照了进来。
来的人有好几个,当前一位快步走到高晏身边,一股上等檀香味传来,这个味道令高晏抑制不住地激动,他拼着浑身剧痛,睁开眼想起身。
因为阖府上下,只有一个人会在书房常年熏这种檀香,那便是高氏宗主高恪,那位从来对他期许甚多的长辈。
高恪亲手扶住了他,打量他身上各处,顿时大怒,回头厉声斥责道:“天清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处置他宗族尚未有定论,你们好大胆子,敢越过我对他动刑?!”
两个看守噗通一声跪下:“宗主,小的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小郎君用刑啊……”
“那是谁?”
看守们面面相觑,不敢直言。
高晏抖着手,按住高恪,哑声道:“宗主,谁要废了我,您难道不知道吗?何必为难他们……”
高恪哑然,他无奈地长叹一声,痛惜道:“天清,你受苦了。”
高晏霎时间红了眼眶,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也有千头万绪想问,但一张嘴,却发现嘴唇颤抖,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死不足惜,但这样死,我不服,宗主,天清不服啊……”
高恪也红了眼眶,他别过头,不忍再看高晏的惨状,迅速下命:“让人把天清挪出去,搬去我院落,再拿名帖去请大夫,先治伤,别的事,等治好伤再说……”
“不必……”高晏拼了命,断断续续道,“宗主,救我一次,救不了二次。”
高恪怒道:“胡说!我还就不信了……”
“宗主,我已身败名裂。”高晏摇头悲呼,“不值啊……”
高恪沉默了,他凝望着高晏,过了好一会,才像下定决心似的问:“天清,你老实告诉我,外头是不是还有人能救你?”
高晏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你说得对,在这里,就算我尽力救你,也无非让你苟延残喘而已,与其那样,倒不如让你走。”高恪凑近高晏,压低声音道,“石元海大军虽直逼并州,但你外王父还活着,去找他,那才是你的活路!”
高晏心头震动,他抬起头,带着不敢置信的一丝欢喜,问:“您,您真会放我走?”
“放你走,”高恪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摸他的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终究还是收了手,强笑道,“千里驹,理当驰骋天地,不该困在这里。”
这句话令高晏心中酸楚难当,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哽噎道:“宗主,是天清对不起您……”
“别说了,怎么通知外头的人来接你?”
高晏心中活下去的欲望开始一点点破土而出,他想了想,哑声道:“我阿母的后院有一棵梨树,往树上挂彩绸……”
高恪:“好,你且安心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