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彩绸压梨树,锦缎绣春风。
那棵长在乡主庭院后花园的梨树枝繁叶茂,开花时一树素白,结果时满数青梨。高晏小时候最喜欢这棵树,因为又好吃又好玩。
好吃在于秋夫子会领着侍女将梨收下来做成蜜饯或梨汤,好玩是树够大,枝丫叶子繁盛,足够他藏身其中,趴在树杈间摘没有熟的小青梨砸人玩。
彼时他刚学射箭,正在兴头上,拿小青梨砸人就当练准头,偏生他砸得极准,要中脑袋绝不中后背,打膝盖绝不砸手臂。那段时间,路过后院的仆佣几乎无人幸免,人人知道是他捣蛋,但无人敢躲,更无人敢告状,等到秋夫子发现他这么顽劣时,他已经熟能生巧,梨无虚发。
秋夫子板着脸,将他提溜到树下,命他将砸烂的小青梨一个个捡起来,捡梨还不算完,还要捡的同时吟诗一首,做不到就要告知乡主,禁足七日以上。
捡梨不算什么,吟诗却让高晏生烦。
秋夫子也不说什么,只淡淡讲了一句:“听说舅家的子瑾哥哥总角年纪便能十步吟诗,此事当真?”
“那又怎样,我还是千里驹呢。”高晏不服气。
“连吟诗都不会的千里驹?”秋夫子笑着揶揄他,“我们小郎君可真了不起。”
小高晏跟安平乡主母子如出一辙的好面子,还没去并州历练,对那位能文善武的萧瑜萧子瑾十分不服气,闻言登时上套,跳起来嚷嚷:“吟诗有什么大不了?我也会!”
于是他勤勤恳恳捡完了两筐梨,憋出来两句打油诗。
彩绸压梨树,锦缎绣春风。
吟完他自己也觉得丢面,不管秋夫子后面说什么,脚下抹油立即一溜烟跑开。在别的地方疯了半日,到傍晚才溜回来。
哪知一回来,就见到后院彩灯辉映,侍女们笑盈盈将他拉到梨树下。
那梨树上竟然真个挂满了五色彩绸,随风轻曳,灯火煌煌,映得流光溢彩。安平乡主一身素袍被斑斓光影衬得五彩缤纷。
她朝儿子走过来,衣袂翩然,笑语阑珊。
“天清,你看,这就是你说的彩绸压梨树,锦缎绣春风,好看吗?”
高晏看呆了,傻乎乎点头。
“那后面还有两句呢?”
高晏看着这满眼的灯影富贵,不知不觉便道:“彩绸上梨树,锦绣绣春风,玉笛凝寒夜,清辉浸汉宫。”
他吟完,忽然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一下钻到安平乡主怀里。
安平乡主哈哈大笑,揽住他道:“好!对得好,我儿,吟诗不难吧?”
高晏摇摇头。
“还很美,对不对?”
高晏点头。
是啊,有人为他如此良苦用心,怎能不美?
高晏躺在草堆上,盯着囚室窗外的月光,满心平静。
他回想着与姚大的约定,彩绸上梨树,实际上讲的是若见梨树挂彩绸,则代表他性命无碍,但形势于他们不利,所有人立即离开邺城,保存实力。
不要来救他。
高晏到这一刻已经想得很透彻。
他想,人能活着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活着能见彩绸满树,灯影绰约之美,能舞文弄墨,舞刀弄枪,何等惬意。
正因为那么好,所以那些跟了他许久,唯他马首是瞻的侍卫部曲们,才都值得好好活下去。
至于他,也活过那么美的春夏秋冬,骑过烈马,挽过射日弓,也曾一箭斩妖邪,破苍穹。
在迄今为止短短十数年光阴中,他虽与生父高樾无缘,但却从未缺过男性尊长的教导。从外王父到宗主,那么多长辈关爱他,悉心教导他,真心盼着他好。
最重要的是,他有为他殚精竭思的阿母,即便她贵为乡主,但却能为了哄儿子开心,让彩绸挂满梨树,迎风飘扬。
高晏到今日方意识到,原来他一直没心没肺、肆意生长、放声大笑,皆因身后有如此厚重且无条件的爱意支撑。
他这一生,原本就是得到的远多于失去、幸运远多于挫败,够本了。
先苟活着吧,有一天算一天。只要高氏宗族还不能痛下决心要他的性命,只要高樾还顾虑名声不至于亲手弑子,那他终有一天能凭自己本事出去,能查清楚母亲殒命的真相。
他正想的出神,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隐约的打斗厮杀声。
高晏一惊,忙侧耳倾听,很快就确定他没听错,确实是打斗厮杀,声势浩大,由远及近,越演越烈,很快,近到几乎一墙之隔。
高晏的心怦怦直跳,他挣扎着爬到牢房门旁,正待再听细些,突然间一簇火光从门缝间照了进来,有人高喊:“郎君,郎君你在里面吗?”
那是姚大的声音。高晏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难听:“我在……”
他话音未落,牢房门顿时传来一阵砍锁声,随即砰的一下,被人一脚踹开。
姚大提着长刀,凶悍地闯了进来。
他环视四周,一见到高晏忙扑过去,一不小心攥紧的是高晏的手,高晏疼得到抽一口冷气,姚大吓了一跳,慌忙松开手,这才发现他的惨状。
姚大顿时眼眶都红了,咬牙道:“怎么会这样,您是高氏嫡子,就算,就算……可您也是高氏嫡子,这他妈是谁干的?!这他妈是哪个畜生干的……”
高晏强笑道:“没事……”
“手都成这样了,怎么会没事……”姚大落下泪来,“都是我不好,我来迟了,我就不该听您的,等什么信号……”
他哭得哽噎难言。
“让你看信号你不也没理?彩绸上梨树是让你带着人走,你怎么反倒冲杀进来……”
姚大忽然就怒了,他抬起头大声道:“您当初为什么回邺城,我今夜就为什么杀进来!郎君,乡主给我的使命,从来都不是让我保全自己……”
高晏哑然,他伸出手道:“扶我。”
姚大一看他手臂异样,落泪得更凶了,他狠狠擦了擦眼泪,扶起高晏道:“这帮畜生,当初攀附咱们王爷时一个个都像狗,眼见并州有事就全变成他妈的豺狼。这该多疼啊,要是乡主和秋夫子看到,她们得哭成什么样……”
“她们见不到了。”高晏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挚的笑容,喟叹道,“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她们看不到了。”
姚大悲恸,忙低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不说了,咱们先走!”
高晏点点头。姚大用力扶起他,几乎半搀半抱,带着他快步往外走。
一出牢门,一股清冷凛冽的寒夜之气扑面而来。好多天没呼吸过新鲜空气的高晏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他放眼看去,满眼都是火光刀光,那些训练有素的部曲们个个身上沾血,他们一路拼杀到此,人人奋不顾身,就为给他冲出一条路。
一条通往外面无限辽阔天地的生路。
高晏一出来,大家见到他的惨状都颇感震惊,但这时候也顾不上多问,唯有姚大扶着高晏走过他们身边时,人人面露悲色,却都压抑着情绪,仅冲他微微颔首致意。
终于,有人憋不住说了一句:“小郎君,您受委屈了。”
这句话顿时犹如冷水滴入油锅,霎时间炸开了众人的心绪,大家开始纷纷点头,心有戚戚地看着高晏。他们名义上保护高晏,实际上看着高晏长大,见惯了他肆意妄为的模样,什么见过他如此狼狈?
有些心软的,顿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高晏示意姚大停下脚步,他对着这群并州的军士们哑声道:“高天清,谢诸位相救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
“小郎君还请责罚我们来得太迟。”
“您放心,拼了命,我们也会带您走。”
“小郎君,有我们呢。”
一时间各种酸楚涌上心头,高晏红了眼眶,无法多说一句。姚大扶着他道:“要说什么出去再说,郎君救到了,撤!”
众人齐齐应和,姚大蹲下背起高晏,大伙跟着他撤离现场。
囚室建在宗祠之后,原是关族内的不肖子孙,本来也有府兵看守,但他们一路走来,却发现空空荡荡,一个守卫的人也没有。
姚大皱眉:“怎会这么顺利?”
“宗主答应过我,如果你们来,放我走。”高晏答道,“但即便如此,为何连一个仆佣未曾撞见?”
“不大对,大家快点!”
姚大加快速度,众人跟着他加快行进步伐,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后院墙边。那里墙建得低矮,与外面一墙之隔的地方开了一处偏门。
“袁斌,赵康?”姚大低呼,“人呢?我留在这看守的弟兄哪去了?”
窄门前空空落落,一个人都没有。
他猛地止住步伐,一抬手,身后的并州部曲全停下脚步。姚大放下高晏,悄悄靠近门那,隔着门缝悄然往外窥。
突然,一柄锐刀闪着寒光从外刺入,直插门缝,险些刺中姚大眼睛。
姚大慌忙后退,大喊:“有埋伏,散开!”
与此同时,窄门被人撞开,一大队邺城守军哗啦啦冲杀进来,领头的那个,正是那一日在城门见到的校尉。
他一冲进来,二话没说就举刀朝姚大用力劈下,姚大忙举刀相迎,两柄刀互相拉锯,迸射出细微火花。
“果然是你,尊驾扮成区区校尉,不嫌屈才?”姚大一个返身跟他迅速过了两招,喝道,“报上名来!”
“冀州大将军石元海麾下车骑参军马昭,奉命缉拿河间王系反贼。你们已无路可走,不若束手就擒。”
“做梦!”姚大闪身躲过他的快刀,无名指与拇指捏住,放到嘴边,吹了一声长啸。
高晏大惊,他在河间王军中操练过,如何不识这声长啸的意思,顿时焦急地脱口而出:“不……”
那是宁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信号。
姚大回头看他,目光平静而温和,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随即,他又吹响另一声长啸。
顿时,来自并州的部曲们个个以拼命的打法,不计后果地与来敌进行生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