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高晏不能也不敢回想这一天。
因为一回想就会被那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刺伤,那是一个个陪伴他长大,与他游猎过,驰骋过,大笑过,开怀畅饮过的人,他们伤口流出来那么多的血,能霎时间淹没他所有的胆气。
他在那一刻无比痛恨废了他双手的生父高樾和谭献师。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变成废人,有射日弓在手,他起码能射杀那个所谓的车骑将军马承远,再不然,他也能手持钢刀杀敌,与一众同袍同生共死。
他也恨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救他出去的神秘女子,若不是她强喂自己吃了那颗药,他岂会浑身无力,连路都走不了,真正成为大家的累赘,累人累己?
他还暗暗恨上了宗主高恪,要不是信他,彩绸就不会挂上梨树,姚大也不会看见这个信号铤而走险率众入府,早知道代价如此惨烈,他哪怕死在黑牢里都不想连累任何人。
但说到底,他最痛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明知高樾是个丝毫不念父子之情,却还在心底深处对他隐约有所期盼,对高氏宗族有所寄望,以为他们至少能看在自己曾为宗族赢得千里驹名声的份上,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何其天真。
高樾正值盛年,姬妾成群,他想要个女人生孩子再容易不过,而放眼整个高氏四代同堂,子孙繁茂,换一个嫡子而已,又有何难?
他根本不是什么不可取代的重要人物,以往之所以会显得尊贵和特殊,不过因为他身后有替他殚心竭虑、筹谋盘算的母亲。
因此养成了他一派天真。
除了天真,他还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天才。如果他不是这么虚荣自炫,他就不会只练骑射,倘若多分点时间研习脚法和下盘功夫,那么就算双手被废,他起码还能用腿,那样或许就能多活下来一人。
哪怕多一人都好。
或许因为这段经历太过痛苦,记忆自动为他省略了许多,然而就算所有人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他也不会忘记姚大。
不会忘记姚大当时看他的眼神。
那么平静、坦然,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一丝平时看不到的肆意张狂。
他就这么看着高晏,没一句废话,不由分说就将他整个丢到马背上,随后冲高晏轻轻点了下头,在高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前,用力一刺马臀,令马吃痛狂奔。
高晏无法回头,只听见他大吼一声。
那一声,气势磅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个总在他身边胡说八道,没什么尊卑,嘴里说着唯他马首是瞻,行动上却常常自有主张的姚大,罗里吧嗦了多少年,最终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留下。
人怎么能这样离开?
如此缄默,却又震耳发聩。
高晏在马背上颠簸流离,动弹不得,在锥心之痛下,也不知马将他带到何方。他只知道颠到最后,连马似乎都嫌弃他,在越过丛林遒劲根系时故意腾跃跑跳,将他整个人从背上甩下,重重跌到冰冷的溪流之中。
正值深秋,溪水寒冷刺骨,他躺在这样几乎要冻死人的水流中,仰面正看到满天繁星。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璀璨华美的星河流转,冷漠而高远,无论世间多少沧桑变幻,多少死亡悲恸,与它们都毫不相干。
高晏看着看着,忽然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他无声地流了一会泪后,开始拼尽全身力气挪动离开。因为再泡下去,不出片刻他就会被低温冻死。
手使不上劲,那就用腹部,用腿爬,犹如虫豸,毫无尊严。
但他若死在这,将他丢上马单刀迎敌的姚大算什么?留在身后的数十并州部曲的性命算什么?
这一刻,高晏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从此以往,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权决定自己去死。
莫名其妙的,他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梦中长相吓人的老者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郎君一路莫要停留,直管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
“九死无生之局,无可撼动,无法更改。”
……
你算得倒准,但哪怕九死无生,也得在这九死无生中寻得些微可能,然后活下去。
高晏咬牙奋力往前爬,溪边石块、路旁荆棘很快磨破他的手脚,但他仿佛察觉不到痛一般,忽然之间,他想起那个梦的末尾,那老者隐约说过:
“郎君,坤为西南,难道说,你的一线生机在这个方位……”
西南?
高晏抬头,北斗七星高悬夜幕。他判断了西南方位,死马当活马医地往那个方向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忽然身下感觉一阵柔软,高晏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到一片厚厚的青苔地上。
他爬到这已经身心俱疲,只得松懈了下略作歇息。喘了口气后,高晏抬起头,顺着青苔往前看,一棵树干庞大,根系遒劲扭曲的大树俨然就在不远处。
这棵大树实在太大,枝繁叶茂,撑成圆形,几乎遮蔽了星光。微弱的光线下,只见它枝丫上垂下无数藤蔓,一阵风吹来,轻轻摇曳。
按理说,这样的大树定然成为鸟虫栖息的圣地,然而周遭却一声虫鸣声都没有,异样的寂静笼罩四下,静谧到仿佛呼吸心跳都可以清晰听见。
就在此时,一阵阵轻笑骤然在夜幕深处响起。
那些笑声来自不同的方向,仿佛与这层浓厚的静谧容到一起,时远时近,时男时女,若隐若现,诡异阴森。
高晏心中生起浓重的不安,他忙用力撑着身体爬开,哪知才爬不到两步,整个人浑身一僵。
有谁朝他耳朵轻吹了一口气,随后,重重叠叠的笑声倏忽一下在他的耳畔来回穿梭。
“哎哟,哪里来的小郎君。”
“虽然残了,但身子看着还算健壮。”
“躲什么,跟我们玩一会。”
“不对!他好香。”
“好香好香,怎么这么香!”
那些声音突然间一个个变得急切尖锐,整棵大树的藤蔓根须瞬间无风而动,淅淅索索声不绝于耳,根须藤蔓无端嗖嗖变长,像蟒蛇一样灵活地扑向高晏,将他直接拽起来,捆得结结实实。
树影中飘出来重重鬼影,逐渐凝结成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妖邪,幽暗的夜色中,只看见她们的脸全都覆盖着长长黑发,一时间辨不清到底是背后还是正面,只有伸出来的两只手长着非人类的长指甲,争先恐后地摸上高晏的身体。她们的手指甲修长而锐利,摸上肌肤犹如蛇爬行过一般令人战栗,有些妖邪已迫不及待,竟从黑发里生出猩红长舌,像饥渴的蛇一样,扭曲着舔上高晏身上腿上的伤口,一边舔一边发出赞同:
“好香……”
一股植物糜烂的甜腥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让人闻之头晕目眩,高晏的意识逐渐模糊,他仿佛被困在烂泥潭里,越挣扎人越陷落。恍惚间,一只利爪哗啦一声划开他的衣襟,犹如冰刃一般轻轻游走在他胸膛,随即在之前谭献师取血的心口处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涌出。
“心头血,让我尝尝……”
妖邪的声音不再飘忽不定,反而充满难以言喻的渴望。一条长长的猩红舌头灵活地伸出,迅速舔上他的伤口,啧啧的吮吸声不绝于耳,在暗夜里听得格外明显。随着血液被吮吸,高晏感到浑身好似再度浸入寒意沁骨的溪流之中,体温迅速流失,四肢仿佛一节节开始被冻到麻木。
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交代在这似梦非梦的妖邪之手,还不如死在敌人刀下,还不如死在同袍身侧。
但凭什么呢?凭什么这就是结局?阿母之死还未查,姚大他们的仇还没报。
凭什么我的生命就必须在今夜戛然而止?
压抑许久的愤怒喷涌而出,以摧古拉朽之势冲垮那些浓郁到无法开解的痛苦,高晏挣扎着发出一声怒吼,身体内部仿佛有一股狂热之力四处乱撞,随后如决堤洪流一般冲向胸口而去。霎时间,一阵金色光芒从心口迸射出来,锐不可当,轰的一声,将缠绕他的妖邪炸开。
高晏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束缚的四肢又能动弹,甚至因为这一股无法抑制的狂热之气,他断手处几乎也不那么使不上劲。他立即趁机扭动身体,挣脱藤蔓须根捆绑,手脚并用爬开。
“想跑?!”
耳后传来风声锐利,多年习武令高晏本能知晓危险已至,他立即往侧边一滚,避开身后袭击,转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那些重重叠叠的妖邪已经合成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妖,她面色狰狞,一击不中之下,顿时张开五爪,返身再度朝高晏扑了过来,直奔他的心脏而去。
这一下速度力道均非人所能及,倘若高晏鼎盛之时,射日弓在手,或许可以勉力与之相拼,但他本就废人一个,又经历许多,爬了许久,早就是强弩之末。更兼此刻身处密林,退无可退,只能闭目受死。
就在他几乎感到利爪抓破肌肤的冰冷锐利之时,突然一柄长剑从旁而至,哐当一下,挡住了女妖的利爪。
这是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剑身又窄又薄,剑刃看着也不像精心打磨过,至少在高晏这样的经常使兵器的人看来,它显然没被好好养护。唯一略显奇特之处,大概只是上面用镌刻着一连串奇特的符文,这些符文仿佛凸显出来,在暗夜中发着微弱黄光。
但就是这么一柄看起来好像随手能拗断的剑,却能以力鼎万钧之势,硬生生将女妖拦住,同时反过来一挑一挥,利落斩下,顿时砍断了女妖一只利爪。
女妖发出凄厉的惨叫,被激怒下,她立即弃高晏不顾,飞速扑向使剑的人。但那剑客却毫不畏惧,飞身而上,挥洒自如地与女妖打了起来。那人仿佛能御风而行,轻飘飘腾挪飞跃,但招式却狠辣决绝,封住女妖的要害,刺入时毫不留情,没过多久便令女妖身上伤口累累。
高晏难以置信地目睹这场打斗,他自忖也见识过不少高人,从小习武也延请过几位名师。但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超越人的跳跃极限、力度极限的打斗,不过也是,这或许本来就不是凡人之间的比拼,女妖一爪抓下去能将树干抓个通透,而剑客一剑劈下,能将那树干从头之下劈成两半。他们彼此过招之时沙土横飞,遍地残枝,这不是一个人拼命训练能突破的效果,但如果不是人,他们是什么?
世上到底有无妖邪?有无志怪野谈中提到降妖伏魔之人?
高晏只觉脑子犹如浆糊一般,想也想不明白,却听得女妖尖叫一声,浑身散发出点点暗绿光芒,她飞跃上半空,横空一爪飞速抓向剑客,剑客闪身避开,但女妖并不趁机追上,而是返身不顾一切扑向另一个地方。
高晏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在另一旁静静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车窗透着微弱灯火,映着朦胧人影,显见里头是有人的。
剑客一惊,忙返身一跃回去阻拦,但女妖去势风驰电挚,剩下那只枯瘦鬼爪已摸上马车的车门。
就在此时,马车车门猛地从内打开,一个男子声音冷冰冰响起:“找死。”
车门飞出来一道黄光,叱的一声正中女妖眉心,女妖浑身一顿,随即整个掉了下来,无声无息毙命。
一个青衣女子扶着一名男子自车中出来,隔得远,高晏只看到他一身白衣宽袍,风姿卓然,清逸脱俗,在这么暗的夜色中仿佛自带光辉,犹如谪仙降世,登时就比谭献师那等假模假式的修道之人气质高雅不知多少。
但他顶着那样一身神仙做派,一张嘴却犹如市井凡夫:“阿卢,你脑袋里头填的都是木屑苔藓吧?教了这么久,办点小事还这么不利索。”
那个剑客低头道:“抱歉郎主,是阿卢的错。”
她的声音虽低沉,却毫无疑问是个女子。
高晏惊奇地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剑客身形娇小,轮廓清秀,分明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这时扶着男子的女子开口了,她声音轻柔婉转,令人听了忍不住想多听两句:“好了,阿卢才多大,能跟你夏敬谦比吗,一招制敌,符术无双。”
“你一说好听的,我就知道是为阿卢。”男子愤愤然还想抱怨,但气一堵,忽然抑制不住开始咳嗽。
女子一边轻拍他后背,一边朝阿卢使眼色:“还不快点取了树妖的妖丹,你看,你家郎主都急了。”
“我没……”男子咳得说不下去。
阿卢躬身,正要上前,忽然看向高晏,问:“郎主,那边还有个人,想是被树妖抓来的血食。”
男子好容易止住咳嗽,气弱地道:“先,先打晕了,省得啰嗦。”
阿卢二话没说,大踏步走到高晏面前,离得近了,高晏能看清她眉目如画,分明生得极美,但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却面罩寒霜,举起剑托毫不犹豫对高晏后颈一劈,顿时令他眼前一黑,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