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吴沉水2025-02-13 10:044,944

   十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高晏不能也不敢回想这一天。

   因为一回想就会被那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刺伤,那是一个个陪伴他长大,与他游猎过,驰骋过,大笑过,开怀畅饮过的人,他们伤口流出来那么多的血,能霎时间淹没他所有的胆气。

   他在那一刻无比痛恨废了他双手的生父高樾和谭献师。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变成废人,有射日弓在手,他起码能射杀那个所谓的车骑将军马承远,再不然,他也能手持钢刀杀敌,与一众同袍同生共死。

   他也恨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救他出去的神秘女子,若不是她强喂自己吃了那颗药,他岂会浑身无力,连路都走不了,真正成为大家的累赘,累人累己?

   他还暗暗恨上了宗主高恪,要不是信他,彩绸就不会挂上梨树,姚大也不会看见这个信号铤而走险率众入府,早知道代价如此惨烈,他哪怕死在黑牢里都不想连累任何人。

   但说到底,他最痛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明知高樾是个丝毫不念父子之情,却还在心底深处对他隐约有所期盼,对高氏宗族有所寄望,以为他们至少能看在自己曾为宗族赢得千里驹名声的份上,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何其天真。

   高樾正值盛年,姬妾成群,他想要个女人生孩子再容易不过,而放眼整个高氏四代同堂,子孙繁茂,换一个嫡子而已,又有何难?

   他根本不是什么不可取代的重要人物,以往之所以会显得尊贵和特殊,不过因为他身后有替他殚心竭虑、筹谋盘算的母亲。

   因此养成了他一派天真。

   除了天真,他还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天才。如果他不是这么虚荣自炫,他就不会只练骑射,倘若多分点时间研习脚法和下盘功夫,那么就算双手被废,他起码还能用腿,那样或许就能多活下来一人。

   哪怕多一人都好。

   或许因为这段经历太过痛苦,记忆自动为他省略了许多,然而就算所有人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他也不会忘记姚大。

   不会忘记姚大当时看他的眼神。

   那么平静、坦然,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一丝平时看不到的肆意张狂。

   他就这么看着高晏,没一句废话,不由分说就将他整个丢到马背上,随后冲高晏轻轻点了下头,在高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前,用力一刺马臀,令马吃痛狂奔。

   高晏无法回头,只听见他大吼一声。

   那一声,气势磅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个总在他身边胡说八道,没什么尊卑,嘴里说着唯他马首是瞻,行动上却常常自有主张的姚大,罗里吧嗦了多少年,最终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留下。

   人怎么能这样离开?

   如此缄默,却又震耳发聩。

    

   高晏在马背上颠簸流离,动弹不得,在锥心之痛下,也不知马将他带到何方。他只知道颠到最后,连马似乎都嫌弃他,在越过丛林遒劲根系时故意腾跃跑跳,将他整个人从背上甩下,重重跌到冰冷的溪流之中。

   正值深秋,溪水寒冷刺骨,他躺在这样几乎要冻死人的水流中,仰面正看到满天繁星。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璀璨华美的星河流转,冷漠而高远,无论世间多少沧桑变幻,多少死亡悲恸,与它们都毫不相干。

   高晏看着看着,忽然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他无声地流了一会泪后,开始拼尽全身力气挪动离开。因为再泡下去,不出片刻他就会被低温冻死。

   手使不上劲,那就用腹部,用腿爬,犹如虫豸,毫无尊严。

   但他若死在这,将他丢上马单刀迎敌的姚大算什么?留在身后的数十并州部曲的性命算什么?

   这一刻,高晏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从此以往,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权决定自己去死。

   莫名其妙的,他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梦中长相吓人的老者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郎君一路莫要停留,直管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

   “九死无生之局,无可撼动,无法更改。”

   ……

   你算得倒准,但哪怕九死无生,也得在这九死无生中寻得些微可能,然后活下去。

   高晏咬牙奋力往前爬,溪边石块、路旁荆棘很快磨破他的手脚,但他仿佛察觉不到痛一般,忽然之间,他想起那个梦的末尾,那老者隐约说过:

   “郎君,坤为西南,难道说,你的一线生机在这个方位……”

   西南?

   高晏抬头,北斗七星高悬夜幕。他判断了西南方位,死马当活马医地往那个方向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忽然身下感觉一阵柔软,高晏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到一片厚厚的青苔地上。

   他爬到这已经身心俱疲,只得松懈了下略作歇息。喘了口气后,高晏抬起头,顺着青苔往前看,一棵树干庞大,根系遒劲扭曲的大树俨然就在不远处。

   这棵大树实在太大,枝繁叶茂,撑成圆形,几乎遮蔽了星光。微弱的光线下,只见它枝丫上垂下无数藤蔓,一阵风吹来,轻轻摇曳。

   按理说,这样的大树定然成为鸟虫栖息的圣地,然而周遭却一声虫鸣声都没有,异样的寂静笼罩四下,静谧到仿佛呼吸心跳都可以清晰听见。

   就在此时,一阵阵轻笑骤然在夜幕深处响起。

   那些笑声来自不同的方向,仿佛与这层浓厚的静谧容到一起,时远时近,时男时女,若隐若现,诡异阴森。

   高晏心中生起浓重的不安,他忙用力撑着身体爬开,哪知才爬不到两步,整个人浑身一僵。

   有谁朝他耳朵轻吹了一口气,随后,重重叠叠的笑声倏忽一下在他的耳畔来回穿梭。

   “哎哟,哪里来的小郎君。”

   “虽然残了,但身子看着还算健壮。”

   “躲什么,跟我们玩一会。”

   “不对!他好香。”

   “好香好香,怎么这么香!”

   那些声音突然间一个个变得急切尖锐,整棵大树的藤蔓根须瞬间无风而动,淅淅索索声不绝于耳,根须藤蔓无端嗖嗖变长,像蟒蛇一样灵活地扑向高晏,将他直接拽起来,捆得结结实实。

   树影中飘出来重重鬼影,逐渐凝结成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妖邪,幽暗的夜色中,只看见她们的脸全都覆盖着长长黑发,一时间辨不清到底是背后还是正面,只有伸出来的两只手长着非人类的长指甲,争先恐后地摸上高晏的身体。她们的手指甲修长而锐利,摸上肌肤犹如蛇爬行过一般令人战栗,有些妖邪已迫不及待,竟从黑发里生出猩红长舌,像饥渴的蛇一样,扭曲着舔上高晏身上腿上的伤口,一边舔一边发出赞同:

   “好香……”

   一股植物糜烂的甜腥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让人闻之头晕目眩,高晏的意识逐渐模糊,他仿佛被困在烂泥潭里,越挣扎人越陷落。恍惚间,一只利爪哗啦一声划开他的衣襟,犹如冰刃一般轻轻游走在他胸膛,随即在之前谭献师取血的心口处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涌出。

   “心头血,让我尝尝……”

   妖邪的声音不再飘忽不定,反而充满难以言喻的渴望。一条长长的猩红舌头灵活地伸出,迅速舔上他的伤口,啧啧的吮吸声不绝于耳,在暗夜里听得格外明显。随着血液被吮吸,高晏感到浑身好似再度浸入寒意沁骨的溪流之中,体温迅速流失,四肢仿佛一节节开始被冻到麻木。

   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交代在这似梦非梦的妖邪之手,还不如死在敌人刀下,还不如死在同袍身侧。

   但凭什么呢?凭什么这就是结局?阿母之死还未查,姚大他们的仇还没报。

   凭什么我的生命就必须在今夜戛然而止?

   压抑许久的愤怒喷涌而出,以摧古拉朽之势冲垮那些浓郁到无法开解的痛苦,高晏挣扎着发出一声怒吼,身体内部仿佛有一股狂热之力四处乱撞,随后如决堤洪流一般冲向胸口而去。霎时间,一阵金色光芒从心口迸射出来,锐不可当,轰的一声,将缠绕他的妖邪炸开。

   高晏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束缚的四肢又能动弹,甚至因为这一股无法抑制的狂热之气,他断手处几乎也不那么使不上劲。他立即趁机扭动身体,挣脱藤蔓须根捆绑,手脚并用爬开。

   女妖发出一声尖笑:“想跑?!”

   几乎与她的笑声同一时间,高晏的耳后已传来风声锐利,不用回头,也能感觉锋利的妖爪险些划破几乎。

   凭着多年习武的惯性,高晏本能地侧过身,顺势低头一滚,堪堪避开身后袭击。他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那些重重叠叠的妖邪已经合成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妖,她长发飞舞,面色狰狞,一击不中之下,顿时张开五爪,返身再度朝高晏扑了过来,直奔他的心脏而去。

   这一下速度力道均非人所能及,倘若高晏身体无损,射日弓在手,或许可以勉力与之相拼,但此刻的他堪称废人一个,又骤然经历大悲起伏,兼之爬了许久,早就是强弩之末,他退无可退,只能闭目受死。

   就在他几乎感到利爪抓破肌肤的冰冷锐利之时,突然间哐当一声传来。

   高晏蓦地睁开眼,发现在这千钧一刻,一柄不知从哪来的长剑从旁而至,硬是挡住了女妖的利爪。

   这是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剑身又窄又薄,剑刃看着也不像精心打磨过,至少在高晏这种爱护兵器的人看来,这柄剑显然没被好好养护,脆弱得令人担心下一刻会不会被女妖的利爪咔一下捏断。

   它唯一的奇特之处,大概只有狭隘的剑身上镌刻着一串奇特的符文,在暗夜中,发着微弱的光。

   然而就是这么一柄看起来好像随手能拗断的剑,在下一刻却出乎高晏意料之外,它以力鼎万钧之势,不仅硬生生拦住了女妖的利爪,同时迅速反过来一挑,随即利落斩下。

   女妖的那只能徒手捏碎庞大树干的利爪,霎时间被这柄薄剑砍断。

   一股绿色的汁液飞溅而出,女妖发出剧烈凄厉的惨叫。重伤之下,她立即弃高晏不顾,不顾一切扑向使剑的人。

   高晏看得心惊胆战,生怕那剑客一不小心便命丧妖邪之手,然而那人却毫不畏惧,竟然足下一点,飞身而上,同样冲向女妖。

   半空中妖影剑光层出不穷,剑客身法轻盈,挥洒自如地与女妖飞快过了十几招。他的剑法不仅精妙高深,高晏平生未尝得见,而且仿佛能御风而行,轻飘飘犹如飞絮,腾挪飞跃随心所欲,然而一招一式却狠辣决绝,霎时间封住女妖若干要害,飞快刺入数剑,片刻之间即然女妖伤痕累累,伤口中流出的绿色液体撒了满地。

   高晏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场打斗。他自忖从小见识过不少高手,习武时萧玄策也曾为他延过几位诸多名师。然而像这位剑客这手功夫,他不仅从未得见,在今天之前若听闻也会以为夸大其词而一晒了之。

   如此突破人力极限的跳跃高度、打斗力度,真的还是凡人吗?

   那女妖一爪抓下去能将树干枝丫抓个粉碎,而剑客一剑劈下,同样也能将合围大树拦腰劈成两半。他们过招时飞沙走石、遍地残枝落叶,这种功夫,根本不是一个人拼命训练能达到的。

   但如果不是人,那个剑客是什么?

   难道这就是志怪野谈中提到降妖伏魔之人?

   高晏的脑子犹如浆糊一般,想也想不明白。就在这时,只听得女妖尖叫一声,浑身散发出点点暗绿光芒,她飞跃上半空,横空一爪飞速抓向剑客,剑客闪身避开,但女妖并不趁机追上,而是返身不顾一切扑向另一个地方。

   高晏忙扭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在密林的另一侧静静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那马车的车窗透着微弱灯火,映着朦胧人影,显见里头是有人的。

   剑客一惊,忙半空中反身飞扑回去阻拦,然而女妖此刻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去势风驰电挚,仅剩的那只枯瘦鬼爪,顷刻间已摸上马车的车门。

   突然间,马车车门猛地从内打开一条缝,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冰冰响起:“找死。”

   车门飞出来一道黄光,叱的一声正中女妖眉心,女妖浑身一顿,从眉心透着的亮光逐渐变得强烈耀眼,充斥她的整个头颅,她捧着脑袋痛苦挣扎,没多久那光亮便嘭的一下炸开,将整个妖脑袋炸得粉碎。

   高晏看得目瞪口呆,全没想过那么难缠的一只妖邪,竟然能被人轻描淡写一挥手便除掉。

   此时,车门被打开,一个青衣女子扶着一名男子自车中出来。隔得远,高晏只看到男子一身宽袍,白衣胜雪,风姿卓然,哪怕暗夜中看不清五官,却依然能想象其人相貌如何清逸脱俗,仿佛在这幽暗的密林中照进来的一道柔光,翩然犹如姑射仙人。

   只一个照面,登时就将高晏生平所见谭献师一流的装模作样的修道之人全都比到深沟里去。

   然而那男子顶着那么一身神仙做派,一张嘴却犹如市井凡夫:“阿卢,你脑袋里头填的是木屑还是苔藓?啊?教了这么久,办这么点小事还不利索。”

   那个剑客低头道:“让藤妖惊扰郎主,是阿卢的错。”

   她的声音虽低沉暗哑,却毫无疑问是女声。

   换言之,能使出那一手神出鬼没的剑术之人,竟然是个女子。

   高晏惊奇不已,他忙转头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剑客身形窈窕,轮廓清秀,分明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这时扶着男子的女子开口了,声音轻柔婉转,令人听了忍不住想多听两句:“好了,阿卢才多大,能跟你比吗,谁不知道你夏敬谦夏郎君符术无双,一招定死生?”

   “你每说好听的,都是为了阿卢。”男子愤愤然还想抱怨,然而一口气岔了,开始抑制不住地咳起嗽来。

   女子忙一边轻抚他的后背,一边朝阿卢使眼色:“阿卢,还不快点取了树妖的妖丹,你看,你家郎主急得都要犯病了。”

   “我才不急……”男子咳得说不下去。

   阿卢躬身,正要上前,忽然想起了高晏,问:“郎主,那边还有个人,想是被树妖抓来的血食。”

   男子好容易止住咳嗽,气弱地道:“先,先打晕了,省得啰嗦。”

   阿卢二话没说,大踏步走到高晏面前,离得近了,高晏能看清她眉目如画,分明生得极美,但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却面罩寒霜,举起剑托毫不犹豫对高晏后颈一劈,顿时令他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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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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