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亭。
一池碧水环绕,临水奇石嶙峋,游廊蜿蜒通幽。
黄昏时分,下起了雪,搓绵扯絮一般,不一会儿,罗汉松上便堆满了沉甸甸,亮晶晶的雪球。
晚照亭四面围上竹帘,亭内只有一人。
陆少卿手里拿着一只白瓷荷花口碟子,碟子里装满深红色的糖渍杨梅。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放进嘴里,目光一直在面前的一副棋盘上停留。棋盘上空空如也,黑白子依旧静静地躺在棋钵里。
“主人。”
他微微皱眉,似是不满好兴致被打断。放下瓷碟,取过素丝手帕,细细地擦净手上的残渍,才悠然开口道:“冷杉,有事?”
冷杉恭敬地将手里的一叠纸交给他:“是,主人。西省传来新消息。”
伴随着纸张翻动:“陶城公主,真有趣,出乎我的意料。”
他的声音低低的,语速缓慢,听起来如柔水碧波般温柔。
“主人,下一步行动,请指示。”
“燕羿风,最近太安逸了。”他凝神静思片刻,说:“传我的令给瑞木,张世广,是时候出来了。”
冷杉一愣,随即应着:“是。”
领了命令,本该速速离去才是,但冷杉踌躇了。
他是何等通透,淡笑着,问:“还有事?”
冷杉咬咬牙,单膝跪下:“主人,冷杉求您,留住瑞木一条命。”
安东王府地牢守卫森严,张世广身份特殊,饶是瑞木潜伏在连祯身边日久,官职不低,一旦张世广逃出,追查下来,瑞木必无法全身而退。
“你们的感情倒是深厚。”
他粲然一笑,温暖如春日艳阳。
冷杉全身如同泡在雪水之中,寒彻入骨。他点地,磕头,行了个大礼:“大祭司大人,主人,瑞木与我都是孤儿,被老祭司收养,一同成长,相互扶持,感情就如兄弟一般。属下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妇人之仁!成就大事者,凭的是冷静、心定,而不是无谓的、可笑的感情。瑞木职责所在,即便身死,也是荣耀。”
大祭司直身而立,走至亭角的廊柱旁,抬手卷起竹帘。隔绝在竹帘之外的雪花纷飞,卷着寒风突袭而入,在他周身环绕。他下巴微扬,眸光璀璨,碧色衣衫凌风而起,一副运筹帷幄、稳操胜券之态,恰似那雪压不倒,风吹不折的青青翠竹。
冷杉把心一横,大祭司的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既然开了个头,就是拼死也要把话说完:“瑞木深得安东王信任,他可以为您收集情报,他很有用的。”
“身居高位者,最忌惮的,就是背叛。”
“大祭司您睿智无双,一定会有办法。”
冷杉牙关,憋得面色通红。他永远记得那一天滴水成冰,是瑞木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从冰窟窿里捞起来;那一天迷失在丛林里筋疲力尽,是瑞木往他嘴里塞了半个馒头。生命中最危难的时刻,瑞木没有放弃过他,如今他也不能放弃瑞木。
大祭司回身,这个下属平日不起眼,没想到是个这样固执的人。固执也好,心意坚定,不会轻易被改变。
“起来说话。”
冷杉身形未动,直到察觉到大祭司的目光变得锋利如刀,实在扛不住了,他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伫立在一旁。
驭下之道,张弛有度。既不能过于强硬,也不能心慈手软。
“冷杉,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上善真人放回无忧观。”
“属下愚钝,请大祭司赐教。”
“师傅曾说过,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连国大皇子得势,我便扶助二皇子与之相争;二皇子风头正劲,我便有意露出他的软肋,任三皇子,安东王去与他纠缠。连国的实力将在不断内耗、不断争斗中消减。将来无论谁坐上皇位,接手的不过是积弱的河山。外部的敌人,能让一国同仇敌忾,只有从内部分化,自杀自灭,才能使其一败涂地。”
冷杉没料到大祭司会与他说这些,当下有些惶恐,想了又想,才迟疑地说:“二皇子曾与上善真人一同陷害大皇子,大祭司的目的,是要借助大皇子的手,打击二皇子。”
可是这跟瑞木有什么关系?
大祭司和颜悦色:“是这样。但是如此一来,连祯的压力便会减少许多,他与三皇子交好,没了二皇子的牵制,便可以放开手脚行事,这种局面,我不愿意看到。”
冷杉一脸不解的样子,大祭司也没想为难他,继续说道:“当初入连国,燕帝存了两个心思,若是计划顺利,收回西省没有悬念。若是计划失败,张世广必须战死,他在燕军中的势力太过庞大。为了张世广,燕帝与连祯私下有过秘密的协议。张世广若是活着回到燕国并且掌控积雪谷,燕帝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冷杉这才明白过来,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件事,其实环环相扣,密密相连。大祭司不会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只看重一两步的得失,他有着十分长远的图谋。
“大祭司算无遗策,属下真心佩服。可是这样筹谋所需时日太长,未免钝刀子割肉——不利索。我凌国大军,砥兵砺伍,个个都是热血好儿郎。只等着大祭司一声令下,杀过雪山,血战到底,光复凌日江山。”
冷杉热血沸腾,说出了许多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冷杉是一名战士,身体里流淌着好战的血液。
大祭司雍容闲雅,眼睛里流露着温暖的色彩:“正是因为个个都是热血好儿郎,所以我舍不得让他们去做无谓的牺牲。圣仁武皇帝的兵法手记上书: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齐国国力强盛,燕国兵强马壮,连国经济繁荣,若是单挑一国,凌国尚有七分胜算,同时讨伐三国,一统天下,不要说现在的凌国没有这个实力,便是当初凌日推翻简星,定鼎霸业,也用了足足三代人。
冷杉暗想,也许大祭司并非传说中那般无情。
“冷杉,你与瑞木相识多年,你可知他性格?”
“瑞木做事恪尽职守,有条有理,待人真挚,极念旧情。”
“瑞木跟随连祯将近十年,是出生入死,并肩战斗结下的情意。连祯不是一般的人物,虚情假意,如何能骗过他的眼?瑞木传给我的消息都是绝密,损害了连祯的利益,你说瑞木极念旧情,他将如何打算?”
连祯即便有心饶他一命,瑞木也不见得愿意苟且偷生。
冷杉冲口而出:“难道瑞木竟是存了死念?”
大祭司未再回应,自顾自地吃起了梅子。
冷杉垂头丧气,依他对瑞木的了解,大祭司的预言十之八九将会应验。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真想开口再求求大祭司,转念一想,大祭司今日说了这许多,分明是信任,把自己当成心腹了。既然得了大祭司的赏识 ,就该忠心耿耿,好好办差才对,再纠缠下去,便是对大祭司不敬了。
一碟梅子去了一半,冷杉才听大祭司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瑞木,尽人事听天命吧。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了。”
“是,属下知道。”
“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