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眼睁睁地盯着锦帐的一角,她觉得自己看见了全部,但其实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她早已经清醒,她一直闭着眼睛,说到底她就是在逃避,逃避一个让她觉得伤感的真相。陶城公主抓住了二皇子的某些把柄作为要挟,二皇子为了掩盖罪恶,设计谋杀自己的亲妹妹,而在此之前,二皇子还通过策划千凌江水道案诬陷了大皇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纠纠结结的阴谋诡计,就像是一个大洋葱,当真相被一瓣一瓣地剥开,七零八落的,便是所谓的亲情。
历史书上,不乏为了皇位手足相残之事,唐朝的玄武门之变,宋朝的烛影斧声,但那些都是文字啊,当这些事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所思、所感,又怎么是文字所能描述的。
云锦无法理解,也永远不想去理解,她头疼的是,现在怎么办?
有关千凌江水道案真相的宗卷现下就在公主府,这些宗卷就像是一个噬人的漩涡,不知道已经毁灭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人会为其所害,所以必须有一个了结。
仿佛燃起一团火焰,浑身被炙得发烫,公主之尊,其实有些讽刺,人们畏惧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身后的权力。一旦失去权力的庇护,花团锦簇瞬间被打落尘埃,卑微得连蝼蚁都不如。
前车之鉴太过惨痛,硬朗聪慧如陶城公主,最终也无法逃脱宿命。所以,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必须将权力握在手里,依靠自己。
目前,云锦的力量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她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云锦有自知之明,玩阴谋,她不是对手;硬碰硬,结局就是死。所以,她决定将这个难题交出去,让有能力的人来解决。
交给谁?这又是一个问题。
长庆帝,他拥有连国的最高权力,而且千凌江水道案还牵涉不少朝廷官员,终究是国事。可是,当年的千凌江水道案,长庆帝已经折进去了一个儿子,如今,再翻旧案,不但再度牵连众多,而且儿子女儿自相残杀,这让一个父亲情何以堪。
林淑妃,以她外柔内刚的性格,知道了真相,别人或许不怎么样,二皇子她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如此一来,林淑妃身后的林家,二皇子和皇后身后的赵家都脱不开干系,林家不是赵家的对手,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连祯,他一直在积蓄力量,以期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皇位。如果宗卷交给他,最大的可能,是与二皇子派两败俱伤。
思来想去,云锦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冯太后,她决定将卷宗交给冯太后。
终于到了要入宫的那一天,云锦起了个大早。
因为要到皇后及各宫娘娘处请安,比不得往日的悠闲随意,只见她凌云髻上戴六尾镶珠凤凰金钗,穿上深红百花亮缎深衣,绣金孔雀开屏腰带,珠光闪闪,裙裾逶迤,顾盼之间,尽是庄重典雅的天家气度。
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团仿佛棉絮般一层又一层,翻翻卷卷,将清朗的蓝天都遮掩了起来。
云锦喜欢阴天。
艳阳高照,心花怒放的晴日,适合无拘无束地挥霍时光;阴天似乎更令人心情冷静,头脑清醒,适合斟酌再三的思考。
马车被打理得相当精致、舒适,行进在路上,依旧平稳,丝毫感觉不到颠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云锦听到高声唱喏,马车渐停,便知道已到宫门。
连国皇宫有四方宫门。正门迎曦,东门昌平,西门银光,北门安乐。
皇城宫殿高低错落,汉白玉石为砖,光洁雅致;明黄色琉璃为屋脊,闪耀光华;处处装饰着的黄金飞龙,气势恢宏。
皇城深处,亭台楼阁,红花绿叶,香影缤纷,伴着清溪流盼,真如人间仙境
毓秀宫。
楠木宫门,正殿面阔六间,东西侧殿,单檐歇山顶,檐下斗拱,梁坊饰以彩画,门栏窗格俱是牡丹雕花,金粉涂饰。一见觉得奢华浮夸;细看却别有一番雅致风韵。
穿过游廊,目之所及,一片佳木葱茏,林荫深处,遥遥可见两只小鹿。一只曲腿伏在地上,竖起的耳朵仿佛在侧耳聆听;另一只站着,鹿首微垂,仿佛在凝神静思。树梢上,鸟儿三五成群,有的嬉戏,有的啄食,有的振翅,还有的在搏击。此情此景,让人恍惚以为进入了返璞归真的自然世界。走近细看,原来鹿儿、鸟儿皆是黄铜打造,手工精湛,栩栩如生。
走入殿内,古朴华贵,紫檀镂空雕山水月洞门,帘帐上绣着华丽的飞凤,三云凤里隐隐飘散着清雅的月季香。
冯太后斜斜地倚靠在贵妃榻上,两位宫女手执美人锤专心致志地为她捶腿。
冯太后,名晓瑟。初入长恭帝后宫封为正五品才人,后诞育长顺帝连珏。长顺帝即位后,被尊封为圣母皇太后。
面对这个连国最尊贵的女人,云锦很紧张,手心都在微微冒汗。
“太后,公主到了。”玉娘轻声说着。
闻声,冯太后微启双目,眼波流转,手臂轻带,锦袖拂过一阵香风。
云锦连忙行礼:“给祖母请安。”
冯太后笑盈盈地朝云锦伸出手:“瘦了,精神还不错。锦儿,到祖母这里来。”
坐在冯太后身边,云锦细细端详着,她有着摄人心魂的美丽,这种美丽,不在皮相,只在风骨。那是老梅斗雪傲霜之后的从容淡定,那是春风遍洒甘霖之后的豁达自信。
冯太后也在打量着云锦,她似乎收敛了一身飞扬的傲气,平和之中带着谨小慎微,如同被磨去了棱角的玉石。冯太后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人啊,只有吃过亏才会成长。
“可曾去各宫请安?”
“去了。锦儿还在母妃的宫里小坐了一会儿。”
“身体可还好?”
“好多了,谢祖母关心。”
这一问一答,连都看出来云锦的拘谨,她指着金丝楠小几上摆得满满的点心,笑咪咪地对云锦说:“公主,太后知道您要来,今儿一早就打发给您做点心,瞧,这水晶小虾饺、燕窝千层糕、玫瑰山药糕,都是您爱吃的。”
云锦看看冯太后,又看看玉娘,她觉得有千百股暖流从身体各处汇集到心里,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是一种踏实和安全感。身体本能的反应影响了她的思想,她开始放松下来,她是祖母啊,是从小带着陶城公主长大的祖母啊,是给予过陶城公主无数关心和爱护的祖母啊,她是可以亲近的,没有必要惧怕。
云锦捻起一块玫瑰山药糕,糕点做成梅花状,小小巧巧的,通体雪白,很是诱人。顾不上仪态,云锦一口便把玫瑰山药糕给嘴里,入口即化,还带着玫瑰花的清甜,真是美味极了。
只一会儿的功夫,满桌子的点心被云锦吃去了一小半,她满足地眯着眼:“太好吃了,玉姑姑,您的手艺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冯太后拿过手边的一盏茶,递给云锦,笑道:“你在外头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
云锦将茶喝了,长长地顺了一口气:“不一样!外头再好,也比不了祖母宫里的,是家的味道。”
听了这话,不但,连冯太后也是怔了怔,随后笑道:“喜欢便常常回来罢。”
云锦张开双臂,将冯太后拥进怀里,她终于放开了自己,沉溺在温暖、安心的感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锦恋恋不舍地松开双手,冯太后见她脸上浅浅的泪痕,很是心疼:“别害怕,都过去了。”
云锦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再次上涌的眼泪:“嗯。”
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泪花,她早已经将宫女打发出去了,给这对祖孙留下一方温馨的小天地。
陶城公主并不是冯太后的嫡亲孙女,甚至因为长庆帝和冯太后的微妙关系,人人都认为冯太后将公主养在毓秀宫是不怀好意。但是冯太后是真心的疼爱公主,衣食住行、教学启蒙,全是由冯太后亲手打点,竟是把公主当成女儿来养的。而小公主的活泼可爱,也给冯太后孤独、沉闷的生活带来不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