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洁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和习以为常的表情。
摆了摆手，“我爸每年到这时候都得亲自盯着，专门拨出一笔钱来应对，有时候真不是我们不想给，是下面一些包工头层层转包，压着钱不发，或者干脆卷款跑了，可最后闹起来，政府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们开发商，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认栽垫钱平事。”
正说着，张佳怡换好裤子走了出来。
陈青的休闲裤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却衬得她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弱感。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裤脚。
“时候不早了，佳怡，我们也该走了，让青哥好好休息。”
柯洁见状起身。
张佳怡看向陈青，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哽在喉头，最终却只是低低说了一句：“那你……好好休息，注意腰。”
“嗯，路上小心。”
陈青点点头，目光平静。
送走两人，陈青重重靠回沙发背，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张佳怡的情绪暂时安抚住了，但年关的大戏，才刚拉开序幕。
他拿过手机，沉吟片刻，给宋冬野发了条信息：老宋，年关各类结算高峰期到了，农民工工资支付和中小供应商货款结算是重中之重，必须盯死！预案要做实做细，遇到任何梗阻或异常情况，必须第一时间按程序上报县里和市里，同时抄送我知道，稳定压倒一切，绝不能出乱子。
几乎同时，于珊的短信也进来了，内容与他的担忧不谋而合：已部署年终结算专项督查，重点防范兑付风险和群体性事件苗头，另，注意到安平县个别领导亲属近日频繁接触DJ项目下游分包商，意图不明，已纳入重点关注名单。
陈青回复：收到，保持警惕，依法依规，必要时可提请市监督联络组联动。
放下手机，陈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凛冬已深，年关的爆竹声还未响起，但空气里，似乎已隐约能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硝烟味。
这一次，他虽身在幕后，但棋盘早已铺开，就看哪些棋子会按捺不住，自己跳进来了。
第二天，陈青原以为按张佳怡那性子，多少还会再打个电话或是发条信息来。
不料，整整一天风平浪静，反倒是夏果果一大清早就蹦跶来了，兴致勃勃地，比赵甜甜去培训学校的时间还早。
上午，黄池和周浩（耗子）结伴来探病！
下午，开发区管委会和城关镇的代表又带着慰问品登门……
直到夜幕降临，张佳怡不只人影没见，连一个字的讯息都没有。
甚至连柯洁也没了动静。
这反常的寂静让陈青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异样。
第三天临近中午，柯洁才独自一人来了，脸色瞧着有些不太自然，眼神躲闪，少了平日里的混不吝。
陈青目光下意识朝他身后扫了一眼。
柯洁察觉到他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青哥，别看了……佳怡她……来不了了。”
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前天晚上……我家舅舅舅妈，他们……知道了。”
陈青瞬间了然。
柯洁口中的知道了，绝不仅仅是知道张佳怡来看过他，而是知道了两人之间那点超出寻常的、未挑明却已心照不宣的牵扯。
结果，不出所料。
“我舅他们……反应很大。”
柯洁语气艰涩，“鼎晟集团的情况你也知道，在汉东省都是排得上号的，所以……”
他苦笑一下，“他们觉得，青哥你……嗯……条件还不够。”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赤裸！门不当户不对。
在张家人看来，一个毫无家世背景、仕途刚起步，且看似触了省里霉头的年轻干部，根本没资格做张家的乘龙快婿。
这个社会，妄想攀高枝的凤凰男和捞女一样，多得令人防不胜防。
张佳怡那看似高冷淡漠的性子，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这种家庭环境塑造出的保护壳。
纵使张佳怡本人有心反抗，在那样的家庭里也显得苍白无力。
“昨天，人就被送走了。”
柯洁的声音低了下去，“名义上是送去国外读研深造，实际上……青哥你懂的，就是要把你们彻底隔开，具体去向，连我都瞒得死死的。”
陈青靠在沙发上，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个结果，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他料到张家会有阻力，却没料到手段如此决绝迅速，直接物理隔绝。
要说查，动用些关系未必查不到张佳怡的去向。
但查到了又能如何？
放弃临州眼下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础、谋划好的前程，追出国去？
这绝无可能。
柯洁看他沉默，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劝慰：“青哥，别多想了，佳怡虽然是我表妹，但我得说句公道话，她那脾气和那个家……真未必是个好归宿。”
陈青扯了扯嘴角，没接这个话茬。
重生一世，他与张佳怡的交集，起初夹杂着对万仙仙的报复性试探，后来则更多是机缘巧合下的顺势而为。
若没有前世记忆带来的先知先觉，他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与柯洁、与张佳怡，恐怕仍是两条平行线。
若真要不顾一切与张家抗衡，唯一速成的路径便是弃政从商。
以他超越时代的眼光和手段，积累财富、快速扩张企业规模直至超越鼎晟，并非虚妄。
但，需要牺牲现有事业根基、需要仰人鼻息、需要证明自己配得上才能获得的认可！这种有条件的、近乎施舍的感情和接纳，对重生而来的陈青而言，毫无吸引力，甚至是一种侮辱。
重活一世，若仍困于他人设定的价值框架内，寻求别人的认可，那才是辜负了这滔天的机缘。
“柯洁。”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以后要是有机会联系上佳怡，替我带句话。”
“你说。”
柯洁连忙点头。
“告诉她，地球不是圆的，选定一个方向直走下去，永远回不到最初的起点。”
柯洁愣住，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神里有些困惑，似乎没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但还是郑重应下：“好，我记住了，有机会一定带到。”
沉默片刻，柯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对了青哥，今天来还有件正经事跟你说。”
“说。”
“我们家公司不是也在开发区接了部分土方和平整的活儿嘛。”
柯洁神色认真起来，“底下工地最近有些风言风语，传得有点邪乎。”
“什么风言风语？”
“说有工人在干活的时候，刨出来点东西。”
柯洁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说是水头。”
“水头？”
陈青皱眉，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就是老墓里的陪葬品，古董玩意儿！”
柯洁解释道，“这种传言吧，工地上隔三差五就有，真真假假难辨，大多是以讹传讹，或者有人想搞鬼，但我总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冒出这种传言，有点蹊跷。”
他脸上露出担忧：“年关底下，民工辛苦一年就指着这点钱回家，要是有人借这个由头，蛊惑人心，骗了他们工钱，甚至煽动他们去乱挖惹出大事，到时候处理起来可就太麻烦了！要是再被有心人利用，捅到媒体上去……”
“消息源头能查到吗？”
陈青问，眼神锐利起来。
“查不到！”
柯洁摇头，语气有些愤愤，“本来就是传言，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最先嚼的舌根，非先揍他一顿不可！真有好东西自己闷声发大财不就得了，到处嚷嚷，非奸即盗！”
陈青看着柯洁。
这小子，虽然身上免不了商人家庭那种钻营习气，但大是大非上脑子还算清醒，价值观也正，知道维护工人利益，担心社会稳定。
从他愿意和周浩（耗子）、黄池一起扎扎实实做布包玛特、黄拜单车这些实业也能看出一二。
“柯洁。”
陈青神色严肃起来，“我麻烦你个事，想办法，尽可能暗中查一下这个谣言的源头，至少搞清楚，在你们家工地的工人里，这话最初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或者哪个班组传得最凶。”
柯洁的担忧很有道理。
年关将至，工地突然传出发现水头（古董）的消息，这本身极不寻常。
柯洁家的公司参与开发区基建，虽是通过正规招标，但难免有人会将其与陈青关联起来。
他隐隐觉得，散播这消息的人，目标或许不仅仅是骗点农民工的血汗钱那么简单。
背后，可能藏着更深的意图，想借机在开发区这潭深水里，搅动起更大的漩涡。
柯洁离开之后，陈青立刻把消息告知了于珊，要她务必要慎重对待、处理水头的传言。
如果最后证实真的只是传言，那还好说，只需要处理制造传言的人即可。
怕的就是如果是事实，或者有什么伪造的墓地出现，在这个赶工期的关键时刻，势必会引来一场难以估计的巨大风暴。
陈青之所以如此慎重，并非是不相信于珊的能力。
而是因为这件事的背后，而是嗅到了背后更深层的阴谋和算计。
换届在即，满打满算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实际上正月末（阳历2月中下旬）一过，这些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现在已经是12月，想要安安稳稳的平静度过，于珊恐怕难以掌控这个局面。
除了打电话给于珊叮提醒之外，他又非常严谨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县公安局局长秦昊，让他转告政法委书记王正国和副市长、临州市公安局局长高德松。
在一切没有完全明朗之前，这些都只能作为一个私人关系的预防。
当然，公安局可以提前介入，但也仅限于走访、调查、询问。
他衷心希望这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而非事实。
要是这件事还牵扯到净瓶行动的尾声，那就更加棘手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