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发现杨靖的样子没要回答自己，却朝远处望着。他顺着也望去，路边和堤下，或一群或一簇的光亮在摇曳，诡异得奇奇怪怪，引人好奇。杨靖朝光亮走去，陆还也跟了上去，他知道，那是烧香蚀和纸钱酬鬼的人。
杨靖和陆还已经走到了客运码头，没几步就到了码头界外。虽然是夜里，但码头外、码头下，还有堤下被江水挤得只剩狭窄一条的江岸上，或蹲或跪，围着火祭拜酬鬼之人的身影清晰可辨。虽然看不真每个人的神情，但借火势升腾的灰屑裹着一串串一团团火星在人头顶旋舞着，仿佛真有鬼飘临飨受供奉。杨靖越过堤岸大路的行道树，站到堤岸上看着，陆还迟后几步才跟上来，站在旁边也看着。
“朱村忌讳尸体，但也敬畏浮尸。”盯着那些火和“鬼”，杨靖忽然开口，“虽然一再抱怨让他们在冷库设了一个停尸间，但他们总会认真看管好每一具水里发现的浮尸，大概打渔的总要信点什么吧……”他顿了一下，又道：“说句不该说的，有时候，办的案子多了，也会不由自主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所以，我愿意相信喜欢跟鬼玩的老李头讲的：鬼不惹好人……”
陆还看着眼睛映着火星的杨靖，一脸懵，不由皱起眉头。
杨靖接着又说道：“上个月，主管刑侦的常务副局长郭康被换去管人口了。然后就是我，呵呵……”
陆还想起前两天公安内网上看到了局里发的通告，因市局工作计划调整，包括郭康在内的几名局领导权责变动，但没见到有关杨靖的。
陆还正纳闷，杨靖继续道：“说我在净水行动上，故意拖延赌船阵的审理，给了一个告诫。然后第二拨浮尸一出，我马上就借尸遁，躲开了局里。但是照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还会怎样。”
“照这样”是哪样？
陆还琢磨着杨靖的话：是“脸上不好看”的人发牢骚吗？锋利的刀刃即使藏在鞘下，还是会令一团和气的大家心生厌烦吧。或者是坚信“不做不错”的原理，很多人不想心平气和地悄悄自查、换血——不查就没错……
陆还明白，自己的智商还消化不了杨靖话里那个遥远的、艰涩的逻辑，也轮不着自己琢磨。不过他倒是在琢磨另一个问题：如果杨靖在净水行动后，没有立即把自己流放来水所，自己这个坚持尹文山不是自杀、查到赌船和空壳船代公司的民警，会不会被扔得更远？
陆还自问，不知答案。
“世上之事，得者未必尽得，失者未必尽失……上学时朱教授跟你说过吗？”杨靖转脸看着陆还，很认真。
“好像吧，”陆还迟疑着，又摇头，“记不得了。”
杨靖点点头，神情带着尴尬，道：“扔你在水所，是我预留的最后一步棋，本以为不会这么快用到，但是接下来，真就看你的了。你明天以借调名义，回市局，继续查你本该查的。”
陆还瞠目，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那些旋飞的鬼火格外诡谲。
“我相信你说的，我们有那个基因！”
“什，什么？”
还在消化状况的陆还，没跟上杨靖突然拐弯冒出来的话。
杨靖也没管陆还的反应有没有跟上，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你不是说中国人因为有那个什么‘战士基因’，所以当警察也不会有PTSD影响吗？那你就给我证明一下，你这最后一步棋，我没看错！从尹文山开始，包括穆一堂，无论是三业帮的余孽，还是别有猫腻的莫老三……”
杨靖转头紧盯着陆还的眼睛。
“抓住他们！”
陆还看见，两人眼里映的，是一样旋飞的火星。他迎着杨靖的眼神，点头，面无表情。
“局里会认为，你是回去给‘净水行动’赌船收尾的，不会有多余的人注意你。”杨靖离开堤边，走回路边，陆还跟着。杨靖一边走一边接着说：“我暂时会留在水所，一边了结局里眼下敏感的浮尸案，一边沿着我这边的线继续深入，有任何情况我会同步给你。既然穆一堂存在走私嫌疑，那几个空壳船务代理公司应该还有我们没注意到的事，我会深入细致再查一遍。”
陆还认真听着杨靖的安排，心下飞速琢磨着眼下可能会有的问题。
“你一回去，我就会告诉杜刚，让他暗地配合你。”杨靖带着陆还开始快步朝来的方向走，语速不觉加快，“你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告诉我。对了，那个U盘，你不用通过技术队，我跟技侦处打招呼，去找他们副处长，把要求告诉他们。”
“好的，我是不是——”
“来人啊！快来人啊……这边！这边，这儿！”
陆还刚要问出口一个想到的问题，身后突然响起多人慌张的呼叫声。二人转身循声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堤下、码头外的那些烧纸酬鬼者中间已起了骚乱，中间就伴着不知距离的呼叫声。
杨靖和陆还正加快步子往那边走，江上红蓝闪烁，两艘快艇轰鸣驶来。二人还没看清江里快艇的位置，身后脚步杂乱靠近，一名制服民警带着两名保安飞快超过陆还和杨靖，直奔码头跑去。陆还急忙借灯光分辨，认出正是昨天换班、今天值班的叶凡。
“凡哥，什么事？！”
“水鬼！奔丝——”叶凡意识到口误，马上改口，他跑得急，声音扭曲了还不忘骂一声，“妈的，又是浮尸！”
“什么？！”陆还一惊，赶忙和杨靖一起跑着跟上叶凡，“几个？”
叶凡回答了一声，却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他跑得很快，马上就甩开陆还融进码头前的夜色里看不到了。陆还没再喊着追问，只顾着尽可能加快跑步跟上去。他甩开了杨靖，追上叶凡，跟在保安后面跑进码头，又跑下江岸边。石子堆坡的江岸上，一团团小火堆法阵似地远近排列；阵列尽头，手持各式纸扎和香烛的酬鬼者们挤在一起，他们头上，红蓝色的光晕在交替跳动。
陆还忽然恍惚了：山下江边、法阵火光，影影绰绰的、红蓝交色的群体、呼哗叽喳的水声和杂声……神君庙里描摹“饿鬼食水鬼”的壁画，正重叠在陆还眼前的景象上——这是真的吗？原本过眼忘的醒世壁画突然跳进现实的具象，令那种玄幻式的恐怖催生的恐惧，更难让人自持……
突然一声警笛尖啸，懵住的陆还一下回过神来。
是靠近江边的快艇在警示安全。酬鬼人群应声整体朝后退开，松开了拥挤；正犹豫是绕行还是穿行的叶凡，瞅准一个“人缝”就钻了进去。
陆还刚有放慢的脚步重新加快冲起，追着叶凡和保安、扒拨着人群前后脚钻到了江边。闪动红蓝光的快艇正好停了引擎，从江水里滑过来，已近在眼前。艇是从码头外角返过来的，舷侧水里拖着个东西，随船身一起划着江水。夜里的江水像黑油，反着油亮的黑光什么也看不清。
“让一让，来来，让一下……”叶凡一脚踩进江水里，指挥着酬鬼者人群，保安配合着他的命令，“让一让，往后、往后……”
快艇靠近，人群要拢上来，陆还赶忙帮着一起维持距离。酬鬼者很多人手上除了纸扎品，还举着烧了一半的香烛，往上一拢，薰烟燎绕间还有烛光摇曳，这给围挡工作带来不小的难。陆还躲着烛、避着香左支右绌勉力维持，他的注意力，全在舷侧那个拖过来的东西上。突然，陆还刚瞟了眼艇的位置，跟前不知哪个家伙巩他一个趔趄，人跟着跳出去好几步；最近的保安大概被酬鬼的烟火迷了眼，上来巨力带着烦躁，只一把就将还没站好的陆还推回了人群里；陆还紧压一个酬鬼者正迷懵，又被人拽了回来——皱着眉的保安眼神抱歉了一下，马上重新投入工作，留着陆还自己原地尴尬。
“那报警人呢！谁报的警？”极限靠岸的快艇上，二警长在红蓝光里突然大喊起来。
“这！我在这儿！”人群后有个男人举起亮着灯的手机，高声回应。
“这边来！报警的往前来！”二警长嚷着吩咐着，“小叶。”
叶凡也不看二警长，快步跑出江水，循声去找报警人。
“小陆？！”
有人快步靠近快艇，二警长看清是陆还，先是惊讶招呼了一声，跟着会心点了下头。叶凡跑开的同时，陆还蹚进江水直奔快艇。他借着火光和警灯已经看明白，艇边拖来的那东西除了浮尸不可能再是其它——衣裤完好、面朝下，在水里沉浮着。
“你别过来，他自己弄就成了——你没戴手套！又是晚上！”二警长忽然摆手又朝陆还喊起来，“给他把岸上清出空地就成！”二警长说话同时，快艇上另有一名穿了连体渔裤、戴了皮手套的民警，跳下了浅滩，牵引着那个浮尸走上岸去。
陆还退着离开江水，在尽量远离酬鬼者又平坦的地方，挥手示意水里的同事——这里。
红蓝光晕闪烁的夜色，同事领着浮尸从江里带着水声朝自己走来；几乎直角的另一边，火光前面，好奇不甘的人群在已经稀薄的烟火里嘈杂着跃跃欲试，仿佛一众随时要扑过来的饿鬼……诡谲而强烈的对立，刺激着刚才的恐怖又爬回了陆还身上，不过，二警长和警服渔裤的同事又有一种神圣的味道，正在夜色中扩散……
晚上、没戴手套……恐怖和恐惧退去时，陆还忽然琢磨起刚才二警长的话，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
渔裤同事将浮尸拖上了岸，陆还第一时间蹲过去看，同事小心地将死沉的尸体翻过正面来。从浮尸慢慢离水上岸起，陆还就感觉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熟，并且加速恶化着那个预感。
噗嗒——
浮尸带着水声翻了过来，保安阻拦的“饿鬼”们望着这边，发出流涎般低沉的惊叹。而晦黯的蓝紫色气氛里，陆还的熟悉得到了具体的印证。为了十足的确认，需要清晰照明；陆还掏手机，可由于紧张外加兴奋，他的动作笨拙得很耽误时间。于是他刚划开手电界面，头顶已亮来一束白光！是在后面弯身看的杨靖，打亮了手机照明。
惊讶之余，陆还发现码头方向赶来了更多保安。二警长那边指挥着他们拉起了警戒带，有秩序清退着江岸上的酬鬼者，那一团团火堆也正在熄灭。一直令人不安的诡谲、奇怪又模糊的虚幻，随着烟与火的散灭，终于换回了理智与现实。陆还没来由地悄悄长舒了一口气。
“是莫老三？”杨靖忽然在旁边发问。他的手机将浮尸从头到脚照了个遍，然后回到脸上开始，伴随渔裤民警的探搜，靠近又拉远。
手机白光里惨白又发灰的死人脸，当然是莫老三，陆还已经不用再看了，杨靖凑上来打开照明那一刻，他已经再没有别要确认了。
“嗯，是他。而且看样子没死多久……”陆还回答杨靖，声音严肃又有点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