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天清早的江堤上，也一样。陆还正看着江滩上的烧纸人群，前后大致排出了五层，水边那一层挤的人最密，按曹筷说的，他想分辨一下其中市里跑过来的人，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蹲下的张筱筱突然大力拽陆还蹲到她旁边。
“你看，这人跪得虔诚、烧得尽心，比水边那些人还认真，多好玩……”张筱筱紧搂陆还脖子，悄声指着他俩脚边、江堤底下的一个人，“他嘴里还不停念叨，是在念什么咒语吗？听听……”说着，前伸耳朵去听。
“你松开……”陆还尴尬挣开张筱筱锁脖子的胳膊，瞧了眼她说的那人，站起来告诉张筱筱：“他跟水边上的人没区别，就是在酬鬼求财。”
“我知道，我和曹筷去对岸瞧过，听到了。我俩还带了点内勤打印废纸假装跟着烧了点呢，哈哈哈！”张筱筱也站了起来，叉腰炫耀似地乐呵呵说着，“就是没想到这一大早，能有这么多人，真有意思。”
“对岸也有？”陆还又是惊讶。
“当然，从上游浅滩到渡口，还有火锅店那附近都有烧纸的。”张筱筱瞥了眼陆还，又指了指对岸道，“前两天江水涨嘛，曹筷说那边江岸多石崖又地势高，尤其上游，烧纸的就去了对岸。火锅店那有堤坝大墙，还有个旧电站嘛，方便还安全，不过好像火锅店的人把烧纸的都赶走了，估计怕影响生意和鱼。”她嘲笑般撇了撇嘴，像是笑话陆还孤陋寡闻。
陆还没注意张筱筱的撇嘴。按她说的，烧纸的挺早就出现了，估计朱村两浮尸出现那会儿就有了，是因为汛期水涨没能很快扩大，也因为自己几乎不去对岸，错过了本该早点注意到的变化……
我是怎么了？
“酬鬼……”张筱筱望着眼前烟薰纸火中的一片虔诚，咂么着两个字，“嗯……我喜欢这称呼。可我觉得他们就是在贿赂鬼，跟水鬼作交易。”她不屑地抱起双臂，下巴挑着江滩上合什跪拜的人，“瞧他们那一个个情貌神色各不相同，主旨都是一个：有物质需要不必客气，可以托梦，让我发财，我再多烧，投胎要替身千万别找我……”
晃肩膀、捏嗓音，张筱筱异化模拟酬鬼者们的心声，陆还觉得很好笑，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轻咳一声，他也抱起双臂，透过烟云望去江边。
“酬鬼嘛，想求水鬼办事，当然得先给好处，水鬼过得那么痛苦，怎么能白干，这跟‘有钱能使磨推鬼’是一个逻辑，呵呵。”陆还顺着酬鬼的话头开玩笑，忽觉得话说得刻薄了，不那么客观，就接着又解释道：“他们能来酬鬼就会这么想，好猜……”
张筱筱听得认真，点头认可，但不知怎么就愠怒起来，抬手比划着江滩：“乱七八糟的，都是满心满眼只有钱的俗人，都是胡乱作祭！没尊重、没敬畏，我要是水鬼就不可能给他们好脸！”陆还呆愣了，瞅着张筱筱刻薄输出：“不说什么祭法仪轨的事，就说烧这些东西水鬼怎么可能收得到？真为了利益水鬼，找和尚道士超度它们，或者念经给他们宁静、赎兑他们的苦数，水鬼更喜欢这个！它们才可能反过来报恩，利益对他们好的人嘛！又俗又蠢的玩意！”
“呃……你是说，正式的如法祭祀？”张筱筱说完，陆还眨眨眼弱弱问道：“喏，那边，那样的？”
张筱筱循着陆还指的方向看去，一艘船头燃着香烛、船艉拖出烟尾的大船驶出了码头，奔江心而去。船舷点起一件件巨大纸扎，一团团火带着烟扔进江水的同时，船里飘出了叮噹悠扬的法乐，还有不那么庄严的诵经声；看不到僧人，也不见道士，根本听不明白那是什么经文。童男童女、金山银山、车马銮驾，各种唯妙唯肖的高级纸扎燃着火焰在法乐和经文中落入江水，然后，船头上出现个虔诚状的西装男，他将成盘的水果糕点、猪头、羊头，在香烛上绕过三匝，依次倒进了江水，接着，又是成坛成瓶的酒，倾泻入江。
“都是交易，哼！”张筱筱看了一会儿，嗤之以鼻，“少牢祭吗？都这么大阵仗了，怎么不加上牛？太牢多霸气？我宁愿相信这是山上庙里办的江祭民俗表演，也不认为这就祭祀水鬼了。是能破除诅咒？还是能求神君赦免水鬼？嘁……”
陆还正听着张筱筱吐槽有趣，转脸却见她跳下江堤大步朝早市走，他赶紧跟着跳下追上去奇怪问道：“你怎么忽然这么大意见？你不是觉得‘有意思’、‘好玩’吗？”
“是有意思，但你刚才说‘水鬼过得那么苦’，我代入了……”张筱筱边走边说，还是愤愤然的，“传说他们被诅咒永世困在水里不得超生嘛，然后一下就看到了酬鬼这些人的愚蠢和贪婪。愚蠢和贪婪一样是大恶，什么叫迷信，这些人就是了！我最讨厌、最恨愚蠢和贪婪！”
陆还跟在走得挺胸抬头的张筱筱身侧，心有共鸣。他同样厌蠢，因此被很多人指摘假清高、真装相，所以他养成习惯，少说多做，尽量避免与人争论，拿结果说话，因为真的很难遇到可以有效交流想法的伙伴，大家更喜闻乐见分享有明显价值的短期成果。虽然陆还不时还会忍不住与人争辩，引发情绪冲突，但他还是乐于接受这种称为“城府”的中庸技巧，毕竟这是现实的必须秩序，只不过，累的时候寂寞袭来，那种拧巴着实太折磨人了。
张筱筱冥冥中感受到陆还情绪的变化，她转头看，正迎上旁边陆还有点傻气的温柔眼神，二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你，你干嘛？”僵了一会儿，张筱筱尴尬地防御性后退。
陆还比张筱筱更尴尬，不好意思地闪开眼神接触，却显得更心虚了。
“哎，问你呢！”张筱筱反倒不依不饶了，干脆上前推陆还一把，追问起来：“你琢磨什么呢？是不是起了什么坏心眼了？说！琢磨什么呢！”
“我……我没有，我，”陆还真心虚了，弱弱地连连后退，脸上陪着尴尬的笑。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很私人的心理情绪，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那是究竟在琢磨什么，他只能信口抓个回答：“我，我……我看见李哥了！”
越过张筱筱肩头，陆还刚好发现了老李头李献秋，他提着买好的烟叶和几样干货正在早市对面的码头路边，来回溜达着看江边酬鬼的人，神色颇为无聊。于是陆还高高晃起手打招呼，张筱筱也跟着转身看去。
“哦呦，金童玉女来赶早啦！呵呵……”李献秋看见了陆还招呼，笑呵呵径直过来，脚步轻快，飘飘悠悠地没有声音。
“人家是金童，我可不当玉女。”张筱筱叉起腰，刻意嫌弃状瞥了眼陆还，“老李哥，很少见您赶早市啊。”
“呵呵，要不是烟叶抽完了，我才懒得起早呢。”李献秋展示着手上的散装烟叶，瞥知二人气氛不对，又问张筱筱：“你俩来买床单啊？咋了？他这没眼力劲的，惹你不高兴了？”
“你咋知道——我是说买床单！”张筱筱笑着反问，但马上又追加一个限定，防止误会。
李献秋没说话，陆还抢先回答了：“这不明摆着的么，专案组要来了，我跟着你一起赶早市，必然就是奔新铺盖来的呗。我俩住回民宿去又不是秘密，很容易就能听说了。”
“你闭嘴！谁问你了！”
李献秋瞅着陆还坏笑不语。
陆还瘪了瘪嘴，只当张筱筱没好气的训斥没发生，跟老李头聊起来：“哎？李哥，您这都买完东西了，我见您咋还在那儿转啊，回去补个回笼觉不香啊！”
“我等人呢。”老李头乐呵呵回答，“我今天休息，又起了早，干脆约了牌搭子，打牌去！呵呵……哎！人来了！我先撤了，你俩慢慢逛哈！回见。”
码头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两个獐头鼠目的老头，早市里也出来了一位提着散装白酒的胖老头，白白胖胖的像个瓷佛爷。江滩酬鬼的青烟早就弥散到码头外了，李献秋提着烟叶和干货，周身卷舒着丝丝烟气走过去，四个年纪不相上下的老哥们就在路边的青烟里会合，一句揶揄两句逗笑，乐呵呵地烟气缭绕着就走了，那样子，像极了山上或江里出来的四位千年老妖搭伴要寻个安乐道场喝酒、炼丹……
汛期的早市依旧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没人担心江水在上涨，众多商贩、顾客占领了码头对面的小广场和街道，热闹地聚首交易，仿佛就是在故意回应赤锦江那兴奋的隆隆之声。早市里，锅碗瓢盆闪耀着炽白的阳光，晃得陆还眼睛发花，菜贩肉贩鱼贩们反复地吆喝着那几句俗得不能再俗的直白生意经，海量的各种生活百货穿插在果蔬和衣服中间，或批发或零售，每个界线模糊的松散摊位都围着许多人，争抢着自己先看到的好东西。
陆还跟着张筱筱游动在一个个推位边的人缝里，几乎来不及反应，他手上提满、肩上背满张筱筱不知怎么买好的各种东西，包括一条鱼和几样蔬菜。然后太阳接近中天，江滩上酬鬼的那些人被上涨的江水赶上江堤时，“人形小货车”陆还被张筱筱拉出了早市，一路不歇地回了民宿街，直上三层。
张筱筱开门进屋直奔窗户，所有窗户开到最大，连里间那个聊胜于无的飘窗式“小阳台”落地侧窗也拉到最大。
张筱筱一通收拾，陆还猜测她低谷了收拾的工作量，于是下楼去准备去自己屋里拿些工具上来。
二楼走廊的警戒带封条上次回来收拾东西时就撕开了，陆还直奔自己房间，接推门就进。
火场是隔壁，两边共用的那堵墙烧出了一个大洞，支棱着炭黑的残木和碎裂的石膏板；裸露砖块的墙垛，顶着垮掉半边的天花板，另一边则薰黑了；原本挂在那公墙上的电视已经烧焦，一头扎在同样燋黑的矮柜遗迹里，稍带着墙角一具落地灯，还有靠在墙边的半组布艺沙发，一起躺在焦黑里，组成了遗迹。
那场火其实不算大，勘察火场时陆还、曹志刚都在，据带队的消防科领导讲，民宿做过旧房改造和加固，原本脆弱又易燃的木质部件都替换了防火材料，所以火势和过火面积其实都不算大，基本就限制在那套房间里了。只不过，建筑外立面那些为了表现本地之美的木结构装饰物也烧了起来，再加上火场涌出来的烟格外大，从外面看起来，火烧得就好像很严重了。消防的人为此还指给陆还看卧室茶几的起火点，有爆炸起火迹象，爆炸规模不大，但足够广泛且均匀喷散助燃剂，又因为窗户是开的，所以起火时也点燃了窗外那些建筑外立面的木质装饰。
“好在屋里没有人，否则烧死的过程一定会非常痛苦……”那个消防科领导如是说。
虽然有些东西，例如扔在布艺沙发上的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插在公墙上的充电器什么的，都随公墙陪葬了，但要紧的东西陆还大多习惯收在对面墙的书桌和书架；火穿了公墙就烧过外间厅的一半，止步书架外沿，所以陆还跟着消防勘察火场那天，顺手收拾了幸存的要紧的、怕丢的物品，拿回办公室了。这会儿，他进了房间就直奔卧室，收拾本就不多的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打包、装箱。
拉箱子、提包裹，陆还出卧室瞟了一眼公墙那个洞。洞里黑黢黢的，火场狼藉的遗迹反射着阳光，在洞里黑亮亮的。陆还后脊瞬间生出一股凉气直冲头顶！它像个巨大鬼眼，妖里妖气地盯着他，毛骨悚然。
忽然一阵风吹起，房门缓动、“鬼眼”哨声呜呜。陆还扶住房门，对视“鬼眼”作了个深呼吸，他闻到了依旧浓重呛人的烟味。小爆炸、助燃剂吗？是谁，为什么？陆还琢磨着，不觉咳嗽一下，然后擤了擤鼻子，拖着箱包出门、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