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若皂旗,自大官帽山顶直压到赤锦江上;黑若深渊,山涧崖顶和岩麓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耳边江水湍急翻涌的声音。
黑色帽衫的白伊娜翻出了三楼露台,摸黑攀着墙缝缓缓下降。突然,壹堂典当四周的“城堡夜灯”亮起,效果的设计感很高级,婉如德古拉伯爵那四百年的老家。
有了照明,白伊娜动作更利索。她像蜘蛛般三两下贴墙接近二层窗台,突然横跳,脚蹬整块石条切就的窗台,后仰接一个空翻,飞身平稳落地,除了一阵疾风,只有岩下的江水声。
掸掸衣裤上蹭的灰,她回头瞟了眼三楼露台,拉起帽衫的帽子静悄悄钻进壹堂典当“小城堡”后面的树林,那里有条小路,能从山麓岩坡绕到江边大路。
林间小路,漆黑一片,草叶和泥土潮湿的芬芳氤氲着,不辨远近。脚步踩踏、衣袖擦蹭,窸窸窣窣地伴奏着虫鸣、江流和山风,融合作天籁的静谧;林外山下的大路有微光,远远在斜下方指引着方向,时隐时现。白伊娜安静地在林子里走了一段,忽然站住,回身看,林外城堡只剩个房顶尖尖。她沉默着一动不动琢磨着,然后掉头往回走去。她在林子里绕出大半圈才钻出林子,然后摘去帽子,直奔壹堂典当正门。
地下的工作室里,春哥正跟张筱筱解释另一个“麻烦问题”。
“六哥什么问题?”
张筱筱在问春哥,然后又看工作台边坐的顺溜,他正乐呵呵摆弄着自己药布包裹的手。
春哥给张筱筱指着顺溜受伤的手:“他的手伤了,老板的活得继续,必须得按时完成。其实,修整瓷器倒还好,就是弄旧画的活儿,因为要求很更多,还很细,对手上的控制要求就多,可他现在的样子,”春哥说话这会儿站到了顺溜跟前,伸手抬起药布包起来的那只手,“锤子、钳子那种东西还好说,可毛笔、签子、小刀什么的就用不好了。”
的确是个麻烦的问题,张筱筱心里念叨着,过去伸手托着顺溜的手看。春哥之前打电话时,给她发过伤情照片,能看明白有烫伤有砸伤,还有个切得很锋利的口子,伤势真的很严重。春哥说医治还算及时,不幸中之大幸,手能保住,恢复好的话功能也不受影响——要“恢复好”,三个月内就不能按以前的时长和强度干活了。
张筱筱一边唏嘘一边琢磨,忽然想起春哥刚才的话,有点疑惑:“你刚才说,弄瓷器还好?那是怎么……怎么个修法?”
“六哥是左撇子,细活都是左手。右手,这,这样不行,那样……”
春哥比划着想准确解释修画的工作要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支支吾吾的。顺溜忽然晃起伤手,接话道:“用劲大了、用劲多了,手会抖。修画的工作要求很细致,手必须又稳又准。为了防止手抖、出错,用些力气的动作,精度要求不高的,还有用劲要重的工作,我就用右手。所以修画,现在就不能干了。”
张筱筱和春哥一起点着头,然后她又琢磨了一下,问:“要修的瓷器有几件?”
“老板新派过来的就一件,但之前积压的还有两件。”春哥指了指工作台上一只双耳瓷瓶,然后走到墙边一排铁皮柜子跟前,打开其中一个的柜门,“喏,就这些。”
铁皮柜门内,两个无盖锦盒45度斜躺在金属隔挡板上。每个盒子里,天鹅绒包裹的贴形软槽,各卡有一只精美的天青色瓷盘。张筱筱靠近去看,她认得,这是汝窑笔洗,无论这器形还是这颜色,均是“一眼心动”般漂亮;若非事先知道有问题,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她可能会忍不住问价,甚至想办法占有。但是当下此时,张筱筱却看不出什么地方需要修整。
春哥大概看出了张筱筱的疑惑,在旁边解释起来:“这是汝窑笔洗,两个是一对,面上没任何毛病,就是背面的底下都有处破损,像是磕的或砸的。这么漂亮的东西真挺可惜的……”
张筱筱点点头,眼睛没离开瓷器:“够不错的了,这颜色这质感,品相多好!老板怎么收来的?”
“不知道。”春哥摇头回答,“老板说,若不是盘子底下有破,会值很多很多钱。但六哥说这是假的。”
“假的?!”张筱筱闻言难以置信。
“哈哈哈哈!”春哥笑起来,带着孩子式的嘲笑,“你和老板都一样没看出来,他就是按真的收回来,自己还以为很成功地砍了个低价、捡了个漏呢。哈哈哈哈……”
张筱筱伸手就想去拿笔洗,但两手只伸了个趋势就停住,没继续。她扭过身,问工作台边的顺溜:“釉下纹理,还有烧造色变,都没问题,我没看出是假的。老板打眼了,那它怎……怎么假的?”她本来是要问:它怎么修,或者,还有什么好修的。但一想起顺溜的本事,以及他在壹堂典当地下一层的工作,张筱筱马上又改口一个无关紧要的话头。
顺溜从缠着药布的手上抬起眼,乐呵呵道:“就不是真的呗,但它也是做得不错了,应该是老土老料老窑烧的,还烧接了底足和一些老瓷片。老板打眼是肯定的,它烧得很高,无痕呢,但我一摸就知道那是假的!哈哈。”顺溜说罢指着柜里的瓷器笑了几声,很是得意。
“然后还要干嘛?我看着已经不错了不是?!”张筱筱有点明知故问了,她就是想得个确认。
顺溜眨眨眼,道:“把他修成真的呗,然后老板好卖掉。”
张筱筱点点头,按顺溜刚才说的,她实在想不出该有怎样的手段和工序把这俩件她看不到“假”的瓷器“修真”,不免心生好奇,于是又问:“你修的时候,我能学学么?”
顺溜又眨眨眼,没说话,却看向春哥。
春哥先去关了柜门,转回来靠在工作台上:“老板规定,修旧做活时,不能有外人在场。还有六哥自己也有规矩,不能让外人看着他工作。”说着,他又朝鼻子一指,“我也没见过。”
“好吧,理解,我尊重规矩。”张筱筱耸了耸肩,表示接受。
春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眼下这个状况,得另找人修画,画又不好拿走,也得在这里干活,所以,一起干活的话,就不算外人了吧……”
春哥瞅了瞅顺溜,顺溜点点头,二人又齐看张筱筱。
张筱筱能理解春哥这别扭的小孩逻辑,但不懂两人的眼神;跟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她忽然惊叫起来:“你们不会觉得我能替你们修画吧?!”
春哥认真点着头,道:“除了你,我们也不认识别人比你更懂画了。”
“不行不行,那是两回事!我看得懂画,也知道真假,但修画……像把瓷器那样‘修真’?!那,那根本就不可能嘛!”张筱筱看看春哥又瞅顺溜,摇头又摆手,“我要有那本事,一开始我就没必要找你俩合伙了嘛!”
顺溜眨着眼睛看两人,表情没变化;春哥看看顺溜,又看看一脸拒绝的张筱筱,发起愁来:“那怎么办?老板要求必须把活干完的……”他的小脑袋随着声音一起低了下去。
“你先别急,咱——”
“什么活儿啊?”
张筱筱正要上去安慰春哥,一个甜美带温柔的女人声打断了她。循声看去,身穿黑帽衫的白伊娜,双手着插兜悠闲踱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