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强光乍亮,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瞬间退在光柱之外。巨大的船舱,通天的铁架,中间笔直的通道一直亮到尽头,那里的舱壁隐约有个平缓的孤度。强光移动,打亮了铁架上整齐挤在一起的透明整理箱和里面满满的首饰、杯盘、元宝,等等——放眼看,皆是金子……
箱中的黄金闪闪发亮,道道金光像是那些古物妖魅般的目光,在骄傲地蔑视着躲在强光手电后的李浩。李浩因兴奋,阴恻恻的脸上肌肉不自觉抽动着,眼睛里映满了金色。
李浩左右不停地看,一路走到了头,像在逛超市的货架;他审视着箱中的金子,时而严肃时而又笔得僵。走到头,又走回来,在通道一半的地方,李浩忽然站住,伸手拉出近前的一个箱子,打开,挑出了一枚金戒指和两枚方孔金币,手电照着在手上把玩,璀璨的金光里,李浩的神情魔怔地兴奋着。
戒指上一大两小三颗彩色宝石,火彩熠熠,虽然带着岁月侵蚀,但难掩其上乘的品质。分量十足的金币直径大约五厘米,上有“西王赏功”四字,无论铸造还是研磨,都称得上极致精良。
“唉……”李浩忽然哀叹一声,然后自言自语笑道:“四爷、穆老板,对不住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这么大的财呢……哈哈哈哈——哎?”
李浩手上玩着金币和戒指,正得意,忽然狐疑皱眉。他把强光压近戒指和金币,随着手指来来回回翻动,眉头皱得很紧。手忽然一翻,李浩攥着金币和戒指,迅速掏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
手机听筒是“嘟嘟”的双声提示,无法联接。
“靠!怎么回事……”李浩借手电光一看,没有信号,于是他急切地给那个号码编辑信息:
『 白老师,我需要找姓金的那位女同修,另外再看下学费单,速回电!谢谢。』
“全乱套了,混蛋!”李浩边写边骂出声来,脚下更是急步朝舱门走。
舱门关闭时,他发出了信息。手机虽然还没有信号,但屏幕上在提示“正在发送”,于是李浩收起手机,迅速重新封闭船舱。
夜色下的货运码头,静谧幽冥,大块又大片的黑暗挤压着有气无力的昏黄灯光;上涨的江水很躁动,拍打着码头、栈道和停泊在港里的一排排拖船和趸船。上下起伏的船与船挤着江水彼此轻碰,有个鬼影忽然悄无声息地从船间窜出,又立即消失在码头的船影里,然后很快,黑漆漆的岸堤上响来一声信息提示音,但又马上淹没在江水声中,仿佛是个错觉……
与此同时的派出所楼顶天台,头发湿漉漉的陆还正在晾衣服。
雨是刚停的,但预报是说全天有雨。陆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现在晾衣服。洗澡前衣服就洗上了,洗完澡,他脑子空空地盯着洗衣机,直到程序完成,然后又脑子空空地抱上洗好的衣服,上了天台。
他一直在耐着性子等那个洗澡很慢的人,他不能想任何事,因为无论想什么,他都怕控制不住自己要骂人。
这会儿,脑子还在放空的陆还听到,那人正从后背走来。
“哎呀,这个天台不赖嘛……”杨靖手巾胡噜着头发和脸,从陆还身边趿拉着拖鞋走过去,站到天台女儿墙垛跟,前往下看,“这夜景估计秋天会更好吧。真不错,好地方!”说着,毛巾一甩,叉腰远望山上滚滚而来的夜色,感慨起来。
陆还狠瞪了眼杨靖的背影,皱着眉晾最后一件衣服。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克制着问道:“你们不是因为防洪协调,明后天才到吗?”
“一天两天的,没必要较真了,我算先打个前站吧!”杨靖轻松回答,转身又走去临江那边墙垛,还不忘跟陆还互动,“这两天太累了,也算偷个懒,嘿嘿。哎,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地儿不错?!洗澡水可比队里强太多了!过瘾、解乏!” 陆还晾完衣服,快步站到杨靖旁边,带上怨气质问道:“现在是不是能给我解释一下?你是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毛巾搭在脖子上,杨靖迷惑瞅着陆还反问。
陆还皱眉凝视杨靖,二人就那么沉默着。
没多一会儿,陆还先忍不住打破沉默,没好气道:“耍我玩?有意思吗?”
杨靖坏笑着倾身扶在墙垛上,望向反着粼粼灯光的深色江面,长叹一声,道:“我是你队长,也是你长辈,几天不见连声好不带问的,上来就审犯人似的说话,没礼貌!”他没有埋怨或指责的语气,像是调侃,甚至是撒娇……
陆还知道杨靖还是在“逗”自己,这就是杨靖的脾气,如果你带着情绪,又控制不好,他就会跟你兜圈子,直到你“没了脾气”,可以理性沟通。陆还深吸一口气,立正站好,微鞠一躬,道:“不好意思杨队,恕待不周,您辛苦了。也请理解一下一个被无故流放之人的郁闷。”陆还调整着情绪,努力不卑不亢,“如果这是必要的一步计划,我能理解,而且骄傲且荣幸,就请正面给个确认;如果没理由,就是纯纯的下沉警力,也请明示,我也能接受。”
杨靖斜眼打量陆还,忍俊不禁;视线下扫,穿拖鞋的陆还,左脚的袜子很突兀;再看回到陆还脸上,杨靖撇了撇嘴,重望向江面,又长叹一声,道:“唉,你那药,在吃吗?”
“啊?药?什么——哦哦,我压根就没吃,没必要!”陆还满不在乎地回答着。他几乎忘掉心理医生给他开了一个疗程的药,杜刚也曾反复提醒,可陆还就吃过一次,因为他讨厌心理医生,讨厌那药,“我不是说过嘛,中国人基因里有MAOA‘勇士基因’!不会有PTSD影响。那药就多余,我都没带过来……”陆还压住又要上来的脾气,努力正面否定着,很自信。
“杜刚不说了,你那是歪理,拿个假说就当真,还没真的证实呢!”杨靖叉起双臂看着陆还,“所以……你就一直停了——唉,算了,也无所谓了……”他的神色略带担心,但只是一闪而过。
杨靖的声音陆还充耳不闻,因为他刚才自信否定完,脑子里有个遥远角落就响起了枪声。只一声,也不大,但那声音无衰减地来回激荡开,令他脑袋发胀、心跳加速、腿脚酥麻。他不自觉地伸手扶在墙垛上,学着刚才杨靖的样子望向深色江面,不动声色地努力调整呼吸和心跳……
必须承认,回避是有用的。
陆还拒绝“逃避”这个定义,他没有因失败而放弃,只是暂时走开一下,是回避。他知道心理医生是对的,也通晓所有正确得像废话的道理;他正面受理过那些记忆,但那个令人讨厌的挫败感,就像碎碴碗里的过期牛奶,锋利的碴口和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起蔑视又嘲笑着他。而他无力反抗,因为心虚,使不上劲,也喘过气……于是,回避开、当其不曾存在,自然就能重归轨道。然后陆还发现,自己比以往更渴望投入工作,而且越多越踏实,这当然是好事,而且还值得他再次骄傲。当然,不否认,还可以同时挡住背后那“碴口”和“气味”,越推越远……然后,突然间,他却被“流放”到没事的水边来了!
刚来派出所时的那股伴着慌张的气愤又来了,我要发脾气!
但是奇怪,陆还控制住了自己,并发觉,这段“流放”时间没有值得投入的工作,可又是什么挡住的“破碗加臭奶”的作祟?他在激荡的枪声里搜寻,声音很快消去,他看到了一双晶亮的眼睛,还有一绺紫色!
“喂!问你话呢!”
杨靖的质问拽回了陆还的神智,陆还循声转脸看着杨靖,眼神发懵,嘴角还带着点痴笑。
杨靖忽然感觉陆还有点陌生,心下意外,但随即又感喜欢,不觉抿着嘴、翘嘴角地坏笑起来。这下轮到陆还意外了,杨队长“夜猫子笑”准没想好事。但没等他说出什么,杨靖重拾正色,先开了口:“这段时间你就一点脑子没动呗!?看来,这地方是真有毒嗫,不错,要的就是这……”
杨靖拉着长声,四下望了一遍。陆还完全摸不着头脑,随口问道:“啥意思啊?我,我该动什么脑子?中什么毒?”说着,他在自己脸上摸索着,仿佛脸上真有什么毒化反应似的。
“为什么调你到这派出所来?你自己怎么想的?”杨靖迈腿,一屁股坐到墙垛上,侧脸问陆还:“这个你不可能没想过了吧?”说罢,他脸朝江水,盘起一条腿来。
陆还这时心里忽然出现个画面:砍掉头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手拿蜂花洗发液站在淋浴水帘下,伸手一遍遍在找脖子上的脑袋……
“我怎么想?是吗?”
陆还嗤笑一声,双手捋了捋着头发,又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发牢骚,也不是抱怨——这要我哪想去!我哪知道去!”发现自己声音有点高,他忙咳嗽一下,调整音量,“咱们正好好办着案子,插进个‘净水行动’的线索就去跟进。这本来就是个临时任务而已,完事,不让我审狗蛋也罢了,结果我原地就被流放了?!这算啥逻辑?然后我还得自己脑补、自已给自己找理由?是吗?”
陆还的声音还是越说越高,但他不打算控制了,一口气说完就叉腰盯着杨靖。他打定了主意,无论杨靖怎么兜圈子,他只会揪着“流放理由”问。
“流放?!嗯,这个定位挺准确的,还真是流放……”望江的杨靖咂嚒着陆还用词,他没打算兜圈子,转脸瞥了眼陆还,又道:“‘流放’你,是给案子留一个安全后手,懂吗?”
“啥意思?”这个回答很意外,陆还僵住,但脑子飞转起来。
“你干活很积极,足够显眼,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你这么号‘聪明人’。但从毒驾谋杀案开始,你积极得不够机灵,太早给对方造成压力了,压力还很大那种。但这也不能全怪你,谁会预判自己背后出问题呢,就跟谁盼着发生一样。不过,那压力反过来真就妨碍了更深入的工作——能见成效的那种。而且,要命的是,问题很严峻,也很复杂。明白吗?”
陆还盯着杨靖一动不动,听得很仔细。杨靖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知道他还是没明白,就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记得,‘净水行动’前,我们停了手头工作先是全去参加了一个为期三天的‘警民共建’类开放日活动,还排了个节目上台,然后领了份集体奖。然后,你才接到线索去卧了底,接着就是全市范围的‘净水行动’。”稳坐矮墙的杨靖,挪屁股转身,瞅着陆还,“你那会儿忙得没功夫多过二遍脑子,现在,你前后琢磨一下,能明白点什么吗?”
陆还眨眨眼,猜想的、臆测的、阴谋的,他的确想到了太多东西,可是都在脑袋里裹成模糊的一团,根本分辨不出中间机宜。杨靖没兜圈子,也不像故弄玄虚的意思,他撇着嘴在等回话,可自己又该说什么?
“你是想说……我们,被故意转移了注意力?”陆还又紧紧皱起眉头,只是顺着杨靖的话推了一步,“然后呢?”
杨靖又叹了一声,摇摆着头:“你那聪明都哪儿去了?真中了这儿的毒,也准备养老了吗?”他转身跳下矮墙,托着下巴来回踱步,时不时不耐烦地瞥一眼陆还,“故意是对的,算不算转移注意力?不好说。实质效果呢,是拖延了案子,我们一直就挂在‘净水知动’的收尾上了,尤其那个狗蛋,死硬又油滑,本以为在他身上能有些突破,但始终一无所获。”
陆还模糊一团的脑子跳闪着光点,都是令他激动的要的命问题:“是谁?谁故意这么拖延?要分化我们?这跟流放我有什么关系?哎对了还有,我那发给——”
杨靖抬手打断陆还,咳嗽着调整了一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抓到突破才能有主动。”他顿了一下,又道:“大家都知道你受伤那事,你参与了‘净水行动’,名正言顺就能借着局里‘下沉警力充实基层’的精神作掩护,结束前就可以离开‘净水行动’、远离案子……”他顿住,瞥向陆还。
陆还在认真听,在等着杨靖继续。
杨靖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还在兜圈子,不觉自嘲地笑起来,于是胡噜着脸,道:“‘流放’你,是要藏一张牌。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