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细光粼粼的赤锦江，水声很急，上涨的水量层层波涛滚滚向前，江心、江岸，还有派出所淹在水下的基础，在黑暗中，彼此撞击又左右拍打出。陆还飞转的脑袋里涌出海量信息，但所有思路马上就堵塞了；拥挤致使的耳鸣，还有江水哗哗啦的破碎声，浑在一起，分不清这噪音是在身体和脑子里转的，还是耳朵外聒噪的。
杨靖不再期待陆还能表达什么，话说到这里，也用不着他说话。于是杨靖继续道：“‘流放’前——不对，是开放日那几天，你还记得你查到那个死在毒驾上的海关科长有一个隐匿账户吗？”
陆还的心思在努力跟上“自己是藏牌”的设定进程，杨靖忽然又扔来一个问题，他马上自觉集中起注意力，跟上杨靖的话：“啊？哦，对。他……他遗留的一个笔记里提到的。”他木然回忆着自已的所做所为，“但我还没查到那账户。”
“嗯，是的，我们都搁下了嘛，前两天我也才想起来。然后，我费了点劲去查了一下，我查到，那个科长与一个人存在不清楚的金钱来往。没错，单向的，数额足够他在国外富贵荣华了。”夜色里，杨靖迎向陆还的眼睛，恰这时，派出所的轮廓灯亮了，两人面庞的棱角在各自眼中也亮了。平静而机敏的杨靖观察着脸上阴影格外俊朗的陆还，从那双发光的眼睛看，杨靖知道，陆还终于“上道”了，于是继续为他更新信息：“另外，那个人还跟那个毒贩，”杨靖抬手比出一把“枪”，指着陆还晃了晃，“也存在交易痕迹……”
陆还晶亮的双眼圆睁。他脑袋里那枪声又响了，但这次只是干净的一声脆响，不再激荡，一直堵塞的思绪通了！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还没开口，故意停住看陆还反应的杨靖抢先又开口了：“你的问题先等一下，听我说完。”
陆还虽然激动难耐，但还是点头安静听着。
“我刚说的，其实只是猜测。不过，这中间你发给我那块U盘的复制信息帮了大忙。里面一些数据的侧面联系，提示我有了这一系列猜想。而且，我相信，这个与毒贩和那科长都有关系的人，是穆一堂，就是市里那个J.Y·EN娱乐集团的董事长。”
“J.Y·EN？”
“主要营业都在市里，不过在这儿好像也有他的产业，J·Club、壹堂典当，都跟他有关，从资金往来看，大概率还是他个人名下的。”
“嗯，知道这两个。是关门做圈子生意那种地方，出出进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门口的车多是市里过来的。”陆还边琢磨边说，慢慢也坐到了矮墙上，“我出警进过J·Club的门，看得出，是那种很适合做些桌下买卖的地方。”
“嘿嘿嘿，那个‘壹堂典当’以前是别人的，有五六年资历了。”杨靖坏笑着点头，坐在矮墙上重新盘起一条腿，面朝夜色江面，“他还在市里有个拍卖公司，好像是叫J·House拍卖吧，是在典当行基础上新搞起来的，开业至今也只有半年，办过两次拍卖会，第二次就闹出了新闻。拍出了一件油画赝品，牵涉到省里一位高官的受贿案，呵呵呵呵……”杨靖随着脚下哗哗江水冷笑了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拍卖行现在的主理人是个博士，做事还算认真。我侧面查过那拍卖公司名下的几位鉴定师和拍卖师，资质合格，没有大问题，只是账有些不清不楚。不过，有一位鉴定师移民了日本。算算日子，那位省里要人送拍油画、成拍受贿当中，给那赝品油画做鉴定的人就是他，因为他的‘及时移民’，纪委和检察的调查陷入了困境，然后，不了了之了——”
“你怀疑拍卖行洗钱？我们那案里的毒资会是从那里走的？”陆还突然插话，兴奋中带着惊惧；接着再稍微联系一下资金转移的可能，他马上又改口，“不——不止！当街枪杀那毒贩，是灭口，跟穆一堂也有关系？”
“我没说，你说的啊！”
陆还盯着有点丧气的杨靖，顿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脱口质问：“为什么没追下去调查？”
“我说了，这中间要命的关节只是猜测，证据没有，或者说是不硬，怎么组织深入追下去？”
“那U盘的数据，不是分析出东西了吗？不能用？”
杨靖摇头。
“我去拿U盘，有了原始数据，更能说明问题，绝对能作证据！”
“哎哎！你等等，回来！”
陆还急切着窜出去三四步，杨靖赶紧高声嚷住他，陆还回身问，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咋了？你把U盘拿回去，不光是证据，全盘彻底细查一下，我有感觉，没准还能有收获！”
“回来！赶紧的！你猴急个什么。听我说完！”
陆还疑惑瞅着杨靖原地没动。杨靖站起来，抱着肩膀迈方步走向陆还，他边走边斟酌边说着：“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公开U盘的时候。”
夜色里，杨靖看不清楚陆还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迷惑带着不信任的防备，于是他更走近一些，看清陆还映出江水细光的眼睛，道：“眼下，连续出了四具浮尸……连带前面那两具尸体的疑点，需要一起先有个说法，专案组过来就是要干这个的嘛。”
陆还察觉到杨靖咬字语气的变化，他趋起眉头，虽然隔着晦暗，还是发现杨靖嘴唇紧抿、抱着肩膀的手不太自在，所有微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在告诉他，杨靖在犹豫中隐瞒着什么。
“我过来前，跟着法医先去看了尸体，法医还在那儿忙呢。”杨靖挠了挠下巴，见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陆还没有插嘴的意思，就加快了语速，“新捞上来的两具，法医判定死者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身体强壮，牙齿有很重的烟渍，至少二三十年的烟龄，肝脏酒精损伤严重，双臂、背后多处陈旧刀伤，还有很多文身。先前那两具死于割喉的呢，法医之前就验过了，更年轻一些，生前也更健康，而且刚刚查明，就是朱村那个莫老三手下的船工——听我说完！”陆还要插嘴，杨靖抢先抬手制止，继续快速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后来那两个纪大的，死于氰化物中毒！另外，再告诉你个事，岁数大那俩的文身中，都有相同的一个，写成一体的‘三业’二字……”
“三业帮？不是已经打掉了吗？怎么又……”陆还疑惑更深了，他动着脑子努力寻找着新信息之间的联系。
岸堤大路上驶过一辆车，车灯远远扫过。晦暗的夜色像水一样被柔软推开又合拢，杨靖的脸亮罢又暗回去；陆还敏锐捕捉到杨靖眼神里得意的狡黠。没必要再细察、确认什么了，陆还立即不客气地问杨靖：“你是不是还有没说的？别迈关子了！”
“嘿嘿，着急了？！看来你在这儿是既没动脑子，也没再发现啥了。不像你啊，是不是有什么拐走注意力了？”
陆还不说话，就直勾勾盯着阴阳怪气的杨靖。
杨靖见陆还完全没有配合自己玩笑的心情，咳嗽一下，道：“那文身，还有那两人的一身伤疤我很眼熟，很容易就查到了，两人是兄弟，姓谢，是几年前一起故意伤害致死案的在逃犯，而且，跟莫老三认识，还有仇。”
陆还再次惊讶。
“没错，又是莫老三。”杨靖撇撇嘴，叉着胳膊走回矮墙边，陆还跟了过去。就听杨靖接着上说道：“莫老三以前是三业帮下层吃套路贷的一个混混儿，而谢家兄弟，当初是三业帮管理包括莫老三在内一揽子巧取豪夺买卖的中层干部，莫老三等人要按月给他们上缴份子钱的。为了多吞钱、少交钱，莫老三一心往上爬，瞅准了谢家兄弟跟对手火并把人打成重伤的机会，用谢老大的钱玩了手‘金刀计’，忽悠谢老二背了案子跑路，并做戏让老大以为老二在外地落网，还供出了他。然后，莫老三许诺老大替他洗出钱来掩护他出去避风头，结果，老大一路跑出了国，莫老三反手就找人举报了老大，而且断了约定的‘安家费’。”杨靖停住，看了眼跟着消化理解，但难消眉间疑惑的陆还，笑着道：“这可不是我猜的，后来清剿‘三业帮’，神秘帮主赵四爷和几个核心消失，刚上位的莫老三可没跑成，我审他的时候，他亲口交待的。”
“就是说，谢家兄弟这次回来，肯定要找莫老三寻仇，但他俩却被人毒死……”陆还随着杨靖的信息随口推导着，眼睛则眺望黑夜里无限深邃的山影，突然又盯回杨靖的眼睛，道：“有人先下手了？莫老三？”
“不知道，有可能。”杨靖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是，莫老三还没见到过谢家兄弟，甚至可能还不知道他们回来了。”
“而且，谢家兄弟是一起回来的，当初二人带着误会分头逃走，一个还跑出了国，这次回来大概率是偷渡回来的，然后也应该化解了当年的误会……”陆还挠着下巴，继续琢磨着，很快参透了机宜，“所以，中间有人在帮忙，若非利用他们跟莫老三的仇谋利，就是也跟莫老三有仇！”
“没错！这才像话嘛，一点就透！”杨靖称赞着，还拍了拍陆还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