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个长方的大开间，约么八九十平米，里面还有一道门，像是个小间，应该是顺溜睡觉、起居的地方。中间一张巨大的木面、钢脚的工作台占居了中间大部分空间，成了个“回”字。工作台上高低宽窄几个塑胶工具子架里，整齐码放着各种工具，像锤钳锉剪尺、各种刃口的刀，还有好多化学药剂，如硫碳硝石灰、酒精浓酸咖啡粉……有的张筱筱认识，还有更多张筱筱不认识的，连用途都看不出来的东西。
在一块可变角度的制图板旁，是一个带高倍放大镜的伸缩台灯，制图板后面，有一部小机床和升降工作台，中间，是另一盏大些的伸缩台灯。在工作台中间正上方，一盏巨大的长方无影灯从高挑的房顶坠下，照亮了整个工作台，也照得房间不辨昼夜。
四面墙上钉有很多金属孔板，更多神秘又奇怪的工具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挂在上面。那整齐和漂亮程度，不能不让张筱筱想到，顺溜大概有强迫病，必须把眼之所及的东西按他的规矩摆放舒服。
四墙的孔板上，除了工具，还有些画作。油画、水彩、版画、唐卡、国画、工笔，等等等等，张筱筱看不出画的真假，但注意到一处统一：都是旧作，或说，看起来是旧的，有的带些微瑕。大概率这就是顺溜修缮的手艺了，但不知道是修完的还是待修的。张筱筱琢磨着，转脸，看到正对门口的长边墙根，整齐排放着更多带框的油画、版画；中间，并排几个木架子跨在成排的画框头顶，上面齐齐码着成堆卷好的古画轴。张筱筱不由自主走过去伸手摸，心里一阵心疼，她宁愿相信挂在墙上的是还没修的，堆在墙根这儿的都是修完的。
“都是假画。”身后跟过来的春哥忽然出声说明，“老板定时会拿来些赝品，要六哥把赝品的瑕疵去掉，变成完美的，然后修旧做旧，看不出真假，就能值大钱。”
张筱筱一下了然，文物圈、古董业的各种猫腻她都懂，春哥说的，是文玩古董商们很多销售机巧中一种“标的物”的制作。即，以超低价，或不花钱，收来赝品秘密找修缮高手再加工，提高了鉴定难度后在市场出售，卖一个自信者的愿者上钩。它有很多叫法，“画芽”、“种地”、“洗眼”等等，赚的就是眼力高低。若有买家打眼高价买了去，事后就算醒了，也只能吃亏自认倒霉，因为是你输了眼力，卖家也是“信”了你的眼力。
刚认识春哥时，张筱筱听他讲过与顺溜在典当行的工作。本以为所谓修复的是典当物，现在实地一看，张筱筱心里暗猜，这里的老板若非以假乱真，偷典当物，就是桌面下另有业务：批发高等赝品？以顺溜承接修旧加工？或者干脆，他自己就在做赚眼力的买卖！
春哥求张筱筱别找老板，说“老板没错”，张筱筱已经觉得老板倒也不坏，自己不该带情绪误解他。但她从架子上拿起一个轴画，掂在手上重新咂嚒起老板嘴脸。春哥和顺溜仿古画、做油伞，又做凤冠，老板看在眼里，很难不会认为两个小子要“抢买卖”，但老板毕竟是老板，他单单以工作室工具和材料的方便就可以轻松拿捏春哥俩，他们可能更在意吃住去处，但张筱筱明白，不说工具，单是那些修缮用材和顺溜那些精湛手艺需要的支持，其成本就不菲。老板只要养着，纵容春哥俩把事做成熟，他找准机会全部吞归自己，那是易如反掌的。
“筱筱姐……筱筱姐？”
春哥在叫张筱筱。她掂着手上的画，还在琢磨自己该怎么帮春哥和顺溜，当然也是帮自己，保护辛苦的创作财富、避免老板可能的收割……见张筱筱没反应，春哥伸手又去拽她袖子，张筱筱这才回过神来。她将手上的画轴放回去、摆整齐，回身看春哥。
“怎么了？”
“那个……要，要是订单停了，会不会赔钱啊？”看得出来，春哥的眉眼放松了许多，可不知在想什么，还是在担心。
“不会的。放心，咱们‘顺筱春’的招牌，就是传统技艺的纯手工。值钱的就是时间，你放心好了。我们订单那么多，想要凤冠就得有耐心等得。”张筱筱说得撇嘴挑眉，样子很霸道，看得春哥似懂非懂。张筱筱收起故意的表情，叉着腰乐呵呵拍了拍春哥肩膀，“等你长大，上大学书再读多些就明白了。”说完，又挤了个媚眼。
春哥年纪小，但心思重，张筱筱貌似轻松又俏皮的媚眼没能打消他的担心，飘乎乎的忧虑化成了一脑子迷蒙。他瞅了瞅张筱筱，勉强跟着笑笑，点点头。
张筱筱能感觉到，春哥的忧虑带着自责。也许他想抱怨，就不该三个人搞什么公司！但他和顺溜需要一个安全的、没有坏人挡路的未来，那要很多钱；张筱筱是身边不多的好人，是真的在帮忙——春哥都懂。可他心里的确又窝着那么一团焦虑的情绪不好消化，他不能像孩子那么任性、报怨、闹脾气，那没用，从来没人哄他，更不解决现实问题。事情是自己选的，也自己干的，他必须竭尽所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至于未来会怎样，他预料不到，除了抱有希望，想再多了也没用。
春哥提了提裤子，努力不去想那些“没用的”，大睁起眼睛望着张筱筱，晶亮的眼神找回了点机灵。
迎着水灵灵的小眼神，张筱筱发现，春哥身上那件怎么看怎么傻的衬衣，现在看着跟裤子格外不和谐了。她猜想，大概是顺溜改了件自己的衬衣给春哥穿的，因为仓促，或者衬衣原本就丑，春哥穿起来就只剩奇怪加傻气了，但是张筱筱越看越心疼这个并不那么“机灵”的小大人……
她忽然又想起衬衣下那些青紫的瘀伤，隐约觉得自己后背都在疼。
“你，那个什么，你疼不疼？”张筱筱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就先问出了口，于是手指就跟着指了指春哥衬衣。
春哥笑眯着眼，摇头。
然后，不知又在想什么，宣示坚强的笑容又没了，他转开眼，对上了工作台边顺溜的眼神。顺溜眨了眨眼，春哥一下恍然，回手拽上张筱筱的衣角：“对了，还有一个麻烦的问题。”
“什么问题？”张筱筱学着顺溜也眨眨眼，瞅瞅春哥，又瞅顺溜。
“是六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