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握上把手,示意张筱筱退到自己身后,然后用力一拉,冷库门应声打开;门里鼓出的整团寒气带着压力,在门口搅出白雾,笼罩了二人。张筱筱小心地在陆还身后躲着寒气和白雾,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闻到了寒冷中的腐臭。那个味道不浓烈,但很有侵略性,令张筱筱避无可避只能屏息,太阳穴跟着心一起跳得怦怦响。
陆还倒没什么,冷库门他只拉开了一半,朝门里看了看,马上又关了回去。
“里面没人。”陆还回身交待了一句,两眼立即远近搜索起蛛丝马迹,然后又朝远处大门望去。
张筱筱抹着鼻子刚要说话,却见陆还严肃警惕着,便也紧张地跟着朝远处的大门望,然后又看看两边的窄通道——既然“里面没人”,那就是有人会过来?
前后左右、看了又看,什么异常都没有。张筱筱不耐烦地拍了一下陆还,质问道:“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又没进去!”
“你没看到?”陆还指着冷库门刚问完,马上想起自己让张筱筱退在自己身后了,于是接着就解释道:“门里地上的霜没人踩。最近雨季,冷库这里格外潮湿,冷库一开一关容易在地上结霜,尤其这小库更明显——第一次来我就注意到了。刚才门里地上的霜层干净、完整,起码天亮前是没人进出的。”
“就说能不能进!”张筱筱听罢挥手,彻底不耐烦了,“别老给自己加那么多戏,我跟你来干嘛的,你又来干嘛的!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她叉起胳膊,最后又抱怨地嘀咕着:“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危险呢,跟着瞎紧张半天……”
“你真的想好了哈,里面真就是尸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陆还认真地做最后的确认。
“你什么意思?”张筱筱奇怪。
“开门前,你那句‘还以为没戏了’说得分明是就想走嘛。我要是没钥匙,正好原路返回了,是不是?”陆还笑咪咪分析着,有拣乐、嘲笑的嫌疑,“然后刚才又跟着瞎紧张,这可不像准备好看见尸体的状态。”
气不打一处来的张筱筱这才反应过来,陆还刚才关门后的“警惕”,原来是在作戏耍她!
张筱筱这会儿脸面上倒也不见恼怒,拢拢头发,撇嘴一笑:“受累问一句,你那钥匙哪来的?想必是偷曹筷桌里的吧?就跟快艇的钥匙一样。如果不是——我们内勤郝楠姐那儿?哦哟,罪过更大了。”狠狠剜一眼陆还,张筱筱转身就走,边走边阴阳怪气,“哎呀,我现在想回去了,要跟郝楠姐说的话可不少啊……”
“哎哎,你这就没劲了啊。”陆还赶紧一把拉住张筱筱,认怂、讨好,“我又没真拦你不让你进。我是好心怕你真吓出个好歹,那就不好了嘛。”
“甭废话!快点吧!你太磨叽了。”张筱筱没好气地甩开陆还拉自己的手,“我考古田野实习那会儿,又不是没见过尸骸,吓什么好歹……”她骄傲地挑着下巴,自信满满,但话说到最后,底气还是有点不足了。
陆还再次打开冷库,又找到电源打开了灯;张筱筱紧紧跟着陆还,二人一前一后进得冷库,又朝深处走去。
冷库里的空间很简单。进门一道短廊左转,经过可三人共用的洗手池,再过一道透明隔断帘,就是四墙贴满白瓷砖、地上铺防滑石板的停尸间了,再往里,还有另一间。房间靠墙放有四个一人宽的三层款铁架子,第二层正停放着四具裹了黑塑料袋的尸体——前后两拨的“水鬼”。往里去的房间比外面小,由另一道透明的隔断帘划出了分界,房间中间,只摆了两张不锈钢长桌,其中一个,躺了一具裹尸袋作柩的尸体。
寒气从房顶四个扁扁的制冷口压下来,强劲而霸道。刚进门时,张筱筱只顾着好奇,低头留意脚踩白霜留鞋印,却没注意身上的热量正被迅速抽走,就连呼吸里带着体温的潮湿也都瞬间凝成了粉尘。当她身上不由自主哆嗦起来、心里跟着发慌时,一件棉大衣及时推到脸前,她二话不说就穿上了;她跟上陆还,正要问“哪来的、谁穿的”,短廊尽头左拐,她发现了墙壁上的两个简易衣钩。
“好了,这儿不是景点、我不是导游;我忙我的,你自便。”陆还说着掏出随身带的口罩和橡胶手套,一边戴一边叮嘱,“之前你自己说了,不动手,随便你。门口的锁你也看见了,我很快完事,你也抓紧吧。”
“口罩,给我一个……”张筱筱心里依旧好奇,但也搅进了混在寒冷中的腥臭味,不免眉头微蹙。
陆还在衣兜里翻找,没有多余口罩,索性摘了自己的给张筱筱:“就这一个了,你用吧,还有这个。”另一双橡胶手套递了过去,“说归说,它包着塑料布,怎么都会上手,我这正好多带了一双,你戴上吧,以防万一。倒不是担心你留指纹,就当你其实不喜欢真的碰它吧。”不待张筱筱有没有话要说,手套塞过去,陆还转身穿过隔断帘,进里间去了。
张筱筱戴好口罩,一边戴手套,一边继续好奇又紧张地四下打量。她找到了刚才门外嗅到的“腐臭”,原来是铁架底层里摆的一箱箱水产。除了最下面的水产,架子最上层还摆满了一箱箱劳保用品:棉衣、水鞋、帐布、安全帽,胶衣渔裤、防割手套等等,很齐全。无论冷库工作,还是捞尸搬尸,都能全面保障。想必村子会趁着没尸体或者尸体少时,会把小冷库这里继续当库房用,毕竟这里再小,也是冷库的一部分,是属于朱村的。
戴好手套,十指紧紧裹着薄薄的一层橡胶,丝毫不影响活动。张筱筱活动着手指,选中左边架子上的一个“水鬼”,准备过去。
自己见过尸体,不是吹牛,但她还是想感谢陆还,他的手套意外地帮她遏制了由兴奋和紧张变异而来的恐惧。以往那些只剩骨头的尸骸,或者干尸、木乃伊,无论多完整,跟“水鬼”都不是同一种概念。前者是淹没在历史中的遗珍,后者,是现实中裹上了玄幻的死亡;它隐藏着或可怕或邪恶的残酷犯罪,自然会引起趋利避害的忧虑。
张筱筱正了正口罩,橡胶手指伸在黑塑料布上,轻划、抽离。尸体包裹着黑塑料布渗透出一种奇异的惊悚,坚硬而寒冷;褶皱的黑色在静待张筱筱亲近,但是那种惊悚的寒冷又在推拒橡胶手指的接触,并且缠上了张筱筱的双脚,不让她退走。
「自己是普通的正常人,担忧、害怕都是本能;人死就是堆死肉,就是湿润的木乃伊……」张筱筱心里默默念着,深深吸满了寒冷,人跟着很快冷静下来。
她隔着口罩又抹了抹鼻子,寒冷中“水鬼”下一层那些水产飘着腥臭,令人分神。她集中精神,裹紧棉衣,任由胸口小心脏兴奋地狂跳,弯腰靠了过去,伸手扒开黑色塑料布……
里间的陆还拉开了裹尸袋。
毫不意外,袋中莫老三灰紫色的脸了无生气。看着他七窍浸染着死亡的冰冷,陆还心情复杂。原本关系朱村未来的一方财枭,既跟王所和曹志刚在擦边合作,还跟一身疑点的穆一堂和更复杂的灵修山庄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一个混得“八面玲珑”、多方交汇的集合型“人才”,就这么永远闭嘴了,鬼才信他自杀!
盛夏季节的冷库里,一股侵骨的阴凉从后背爬了上来,令陆还全身一紧。他赶紧将裹尸袋拉到底,加快速度开始仔细查验。
陆还希望尽可能搞清楚莫老三的死因。以目前掌握的情况,陆还只能先从杨靖的思路推进,而莫老三的死无疑会让杨靖后面的工作陷入被动僵局,再加上杨靖话里话外反复在表达“无人可轻信”,所以陆还必须莫老三的死开始,自己掌握第一手信息。
他先给莫老三全身体表做了一遍检查,比头天晚上江滩上那遍认真细致得多。结果,没有新发现,依旧是全身多处挫伤、跌撞伤,支持高处坠落特征,却无一处致命。不过这次确认了,所有伤口的确无生活反应,也就是说,从某个高处坠落入水前,莫老三已经死了。死因究竟是什么?中毒吗?未见明确的中毒表现。内出血吗?先不说陆还会不会专业的解剖,手边没有正经工具,就不可能;尸体未经资格法医按程序解剖,陆还上了手,就不再是简单的偷看尸体的纪律问题,而是违法了。只能如此了吗?
陆还忽然想起昨晚刚接触尸体时,在莫老三身上闻到过一种刺激气味,淡淡的,又是室外,当时根本抓不住那味道。想到这里,陆还立即鼻子凑近莫老三,一点点仔细闻他全身。
不多时,陆还在莫老三口鼻至前胸区域捕捉到一种残留的怪味。像一种有机物腐蚀分解后的腐败味道,又像混合了胃酸的淡清漆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味道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