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趴在莫老三尸体跟前，心智高度集中。忽然，飞转的脑海思云中，一个关键概念在振动中闪现闪灭，然后，在所有疑云迷雾的干涉和叠加部分中，一个灵感跳了出来。难道是——
“Hey boss，check this out！”
陆还刚想咬定那个“灵感”，张筱筱从外间兴奋跑进来打断了他。
“什么？”陆还生气质问张筱筱，“你过来干什么？”
“Lu’ these！”张筱筱兴奋蹦跳着，左手晃着一个文件夹板，右手是个物证袋，语速极快，“I found them！我想看看！They could hold the key to the whole mystery！”
陆还厌恶皱眉，生气斥责；“你能不能换一换你这夹生饭的话？不觉得尴尬吗？”
“哦，Sorry——不是，对不起。”张筱筱俏皮吐着舌尖解释，语速依旧很快，“我，我也在扳这个问题，You know，我一紧张、兴奋就会蹦几个单词，我，我语文本来就不好，习惯了国外那种很轻易的情绪化表达，所以哪边说得顺就说哪边了。哎！看过《Indiana Jones》不？我刚才说了句台词——”
“Enough！Shout up，NOW！”
“OK！DAD？”
陆还实在受不了，以张筱筱的方式严厉制止了她的碎嘴。张筱筱马上收了嬉笑，掉脸嗔怪着回怼。陆还不理她，指了指那个文件平板。
“那个先给我。”
这是个像医院老式住院病历那样的银白色金属文件夹，可以拿在手上书写那种。陆还翻开看，马上认真起来。那里面是四具“水鬼”详细的解剖记录。
“哪儿找到的？”陆还边看边问。
“右手那架子的‘水鬼’脚底下，就是住咱民宿的那邻居。”张筱筱撅嘴回答，“架子立柱挡着，不容易发现，我也是意外看到的。我先看到的这个，那个夹板压在它底下放的。”说着，她又晃了晃那个物证袋。
“应该是杜刚和法医懒得带走，临时放在那儿的，门都没锁嘛。”陆还接过袋子打开，边说边查看里面的东西，“昨天晚上莫老三刚送来，还没做解剖，今天他们还得继续呢。我们得快点了……”
物证袋里除了两把既精致又怪异的老式折叠剃刀，只是些钱包、票据、房门钥匙之类的常见个人物品。陆还单手摆弄着其中较大的剃刀，刀身奇长、锋刃锐利而寒冷，他又看看袋子上的标注，忽然想到了什么。
陆还装好物证袋，还给张筱筱，重新翻开文件夹板找着什么要紧的东西，边找边自己嘟囔：“谢家兄弟……无名水鬼？谢家兄弟，剃刀……”
陆还的样子引起了张筱筱的好奇，她掏出那把剃刀看着，问陆还：“你发现什么了？谢家兄弟是谁？你那邻居？这刀是他的？哦，想起来了，我好像听郝楠姐说过一句，他怎么——”
陆还没理睬张筱筱，忽然拿着文件夹板掀开隔断帘直奔外间，张筱筱吃了一惊，赶紧跟着后脚过去。
外间里，陆还在铁架上四具“水鬼”尸体间来回检视，张筱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好奇看着，不时发问：“有啥发现……到底发现了什么……是不很重要……”
陆还的注意力全在“水鬼”身上，既紧张又兴奋，根本没多余精力回应张筱筱。他先粗看了一圈四鬼，然后重点观察最早两个脖子上的伤口，然后又仔细看了下谢家兄弟的手。很快，他刚才突然冒出的猜想果然得到了确认，插腰站直，得间长舒一口气，心情愉悦。
“喂，这热闹一圈，你看什么呢？”张筱筱不客气了，抓住陆还胳膊用力一拽，正得意的陆还硬是被拧了过来，“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张筱筱的大力令陆还意外，但他没有反感，笑起来间道：“你手机有微距吧？打开，我指给你看。”说着，自己掏出手机，又蹲去最早两具尸体跟前，各拍了一张颈部伤口。
张筱筱实在好奇，耐着性子按陆还说的调出手机镜头的微距模式。
陆还又从物证袋里拿出一把剃刀，压在那个金属文件夹板上，让张筱筱以微距尽可能放大剃刀刃。
陆还指着两人周围的四具尸体，开始为张筱筱解释，声音自信、笃定而平静，但兴奋难掩：“现在已经确认，第一组‘水鬼’是谢家兄弟杀的，凶器就是他们的剃刀。”
张筱筱闻言大惊，两眼圆睁，脸上写满“为什么”、“谁是谁”、“怎么回事”，小嘴一张一合只觉发干，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陆还指着张筱筱手机，示意她拿稳；对好焦，拍下一张，然后放大。
“这种剃刀很少见，是一种过去剃发、刮须专用的，背厚刃薄的结构保证了它刃口的极致锋利，但也很脆弱，所以定期就要打磨，保持那种锋利。你注意看这刀刃这里，”陆还划动照片，示意着一处放大的刃口，继续道：“这里的这种轻微弯卷，还带有这个缺损，以谢氏兄弟这款剃刀的用钢素质来讲，是一种快速切入软质又突然遇到硬质阻力的应力反应——切透了肌肉和所有软组织，然后切到了骨头。肌肉和骨胳的硬度差很大，虽然运刀力度方向稳定，没有因阻力而突变——兄弟两明显是用刀行家，他们手上的劳损结茧情况足够说明问题了，一个人还是左利手。”
陆还一边说，一边挥舞剃刀，揣测着、模仿着谢家兄弟可能的用刀力度和杀人方式。但是从张筱筱的角度看去，陆还手上剃刀的舞动，一直叠加在谢家兄弟尸体的脸上，那景象，诡异而邪门。
张筱筱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消化陆还的话，心跳一直很快。她听到“用刀行家”时，马上想到“杀手”，然后又不由自主地望向右手铁架，谢家兄弟那冷灰的头脸正露在黑塑料布外。陆还说话间踱着步子，带起冷风、撩动黑塑料布，Y字解剖那暗红色缝合针脚，无声无息地在谢家兄弟胸口一闪一闪地跳跃，宛如魔鬼之眼，无比恐怖——就在刚才，张筱筱自己揭开黑塑料布时，那个惊悚的恐怖瞬间已经终生难忘了！
“杀手”跟自己前后脚吃了同一家火锅；“杀手”就住在楼下，作了自己邻居……张筱筱正被一种后怕的恐怖笼罩。虽然荒谬，但她就是忍不住会觉得，架子上血已经凉透的谢家兄弟，似乎还有可能坐起来冷血杀人！这么乱想着，张筱筱不得不裹紧大衣，往陆还怀里靠了靠。
陆还没在意张筱筱感受的变化，他继续说着：“刀刃在软硬质交界处的复杂情况是随机的，再加上这种剃刀追求极致锋利，结构上有天生缺陷，不能在高速切削动作中提供足够韧性形变支撑，运动瞬间遇到硬阻，刃口很容易破损，就造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效果……
“我打捞先前那两具尸体时，他们咽喉的伤口令我印象很深，太罕见、太整齐了。而其中一个是整起凶案的关键，那是正面从左到右快速切开的，这说明凶手是左利手，而且遇到了抵抗或阻挡——虽然没有多大效果。死者伤口的深度和切入角度都能说明，剃刀切过来的中途有明显阻滞，降低了力度，也稍微改变了切入角。所以，我敢保证，另一把剃刀的刃口损伤会更大。但也正是因此，死者伤口的平整度不好，留下了更多凶器上独一无二的特征。”
陆还说着，将之前挥舞的那把剃刀装回物证袋，换另一把拿出来，压在文件夹板上。然后让张筱筱像刚才那样，新拍了一张刃口照片，放大、划动。虽然有前面那张放大刃口的照片做说明对比，但张筱筱还是看了半天，才从模糊的放大图像中找出第二把剃刀两三处关键的“更严重破损”。陆还又将自己手机递过去，将他刚才拍的两被害人脖子处伤口照片给张筱筱对比剃刀刃口的破损特征。
凶器、伤口，四张照片。张筱筱上下左右对比半天，什么都看不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分析出陆还讲的“凶器与伤口的一致性”，她靠着陆还，疑惑地看着他。
陆还倒不在乎，更不以为然，他耸耸肩笑道：“手机微距的效果只能这么勉强看个明白而已，说明问题是够的，但要落实证据的话，得上专业设备取证才行。但我拿命担保，一切必然如我所说。”
张筱筱再看手机，又忌讳地瞅瞅四具尸体，不放心地看着陆还：“你真能这么肯定？”
“你觉得，我这岁数在市局是怎么混住的？重案队可不养闲人。”陆还伸手又指了指自己眼睛，自信而霸道地，“有句名言你听过吗——我的眼就是尺！就这么简单。”说着，他拿回自己的手机，放大伤口图片，划动看着，“当初一捞到‘水鬼’我就开始怀疑这伤口了，但说实话，当时尸体因为泡水情况还挺重，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等。现在，没想到意外经低温干燥作用，伤口得到了收缩，更多细微特征也得到了放大，比之前更便于检验、比对了。那解剖记录上该写的多少也写了一些，但全面取证是之后的事，对于我现在，已经足够了。”
张筱筱翻看文件夹板里的解剖记录。记录全是手写的潦草，像是外星文，属实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纸上印有一个人体轮廓和很多格子线，围绕着它们，法医细密地写了很多内容，但就是根本看不懂。
陆还双手插在棉大衣兜里，忽然长叹一声：“我感觉，命运的心意好像一直在将我指向现在一刻，前一刻、后一刻似乎都不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