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张筱筱捧着一只药布裹得像粽子的左手,心疼地埋怨着,声音尖厉而责备。巨大的工作方台边,衬衣、长裤打扮的春哥坐在高凳上两脚离地旋转着,他耷拉着眉毛,更是满脸愁容。“粽子左手”是顺溜(傻六)的,他受伤了,他是房间里唯一一个还那么乐呵呵的人。
时间需要往回倒一段,陆还正在食堂吃晚饭时,张筱筱按照春哥发的地址,急急赶到了顺溜的工作室——壹堂典当行的地下室。
壹堂典当行位于滨江一处半高的山岩上,山岩与大官帽山一体,植被多样而茂盛,景观一流。它是一幢修整、保养都非常好的民国时期的洋房,棕灰的墙体、造型的廊柱,再加上红色圆顶和彩色玻璃飘窗,就像个西洋童话里的小城堡。据说当年这是一家英德合资银行所建,后来又由国内一家淘金公司买下。
顺溜作为典当行的字画修缮师,老板将地下一层的“修缮车间”,也就是工作室,划给了他负责,算是把食宿舍一起解决了,所以顺溜吃住都在这“小城堡”里,多少有点卡西莫多的感觉,区别在于,手巧的顺溜小哥没那么丑。
“我问你呢,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张筱筱突然一声怒吼,凳子上正低头转圈发愁的春哥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裁下来。好在张筱筱正走过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春哥领子,春哥两手也及时扣住了高脚凳坐板,没有真摔下去。
“谢谢筱筱姐……”春哥低声道谢,带着沮丧。
张筱筱扶住春哥单薄的后背,重新坐稳。但他摩了摩鼻子,撑住工作台边沿、踩着高脚凳的横枝子跳了下来,然后走到顺溜跟前,查看了一下他那只包裹的伤手,喃喃道:“嗯……睡前再换药吧。”
顺溜乐呵呵地点头,舔了舔嘴唇。
春哥心领神会,从工作台一角拿起一只卡通动物杯子,去饮水机接了水回来递到顺溜手里。春哥就那么看着顺溜喝水,沮丧地给张筱筱作着说明:
“前两天老板交待,要做旧几件金首饰、修旧一只瓷瓶,要两天交工,但晚上才把东西拿过来,一整个白天都浪费了,六哥只能拼命加班,但那几天……”春哥接过顺溜喝完水的杯子,放回工作台,转身瞅着张筱筱,眉眼“八”字耷拉着,“顺溜哥一直在赶工你设计的那个‘九龙三凤冠’订单嘛,连着好几天都没睡,还剩最后一个了。我始终帮不上忙,只能打个零碎下手,端个茶递个饭啥的。老板这突然派下活儿来肯定必须优先,时间还逼得那么紧,就只能马上动手干了。然后,六哥太累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调啥水儿的时候,旁边喷灯还烧着呢,他困得就闭了下眼,结果那铁乩,”说着,春哥一指墙角扔着的一个黑黢黢的铁疙瘩,声音哽咽起来,“我忘了检查固定螺栓了,松了,从工作台上就翻了,六哥摔倒了,砸到左手,那水儿全洒下来,起火了……六哥的手也着了!哇啊——!”
春哥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嚎啕大哭起来。顺溜急了,赶忙跑过去抱着他安慰:“不是春哥的错,是傻六自己打翻的药水,还忘了关喷灯。要到时间了,不敢偷懒,春哥一直不睡觉在陪我。烧手的时候,春哥抱过来灭火,衣服都烧了……”
顺溜那药布包裹的左手,不停要擦春哥眼泪;春哥一手心疼地推、挡、拦着,另一只手上来扯着领子抹眼泪,越哭越委屈。顺溜被春哥推挡得有点起急,忽然扭脸瞅着张筱筱,仿佛告状似地委屈哭诉起来,还带点的愤怒:“老板来了,不高兴,要惩罚,春哥替傻六挨的打!”说着,右手就要掀春哥系在裤子里的衬衣。
春哥一下止住了哭,两手死命压着衣襟,神色严肃又恐惧,就是不让衬衣露出来。
张筱筱打一开始就觉得春哥那一身“正经”打扮别扭,这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春哥和顺溜的话听得她心疼又自责,春哥攥衣角、压衬衣的样子,更让她揪心,还有点说不出来的苦闷。她蹲到二人跟前,掏出一包纸巾,拽上一张擦春哥像洗了脸的泪水和鼻涕。
“对不起,责任在我。谁也没想到订单会突然暴涨,我有点兴奋过头,光顾着咱们生意了,忘了咱们客观问题了。你咋就不跟我说……算了,是我该考虑到才对,我的错。”女生的纸巾柔软又清香,吸引了春哥的好奇,张筱筱新拽一张递给还在抽泣的春哥,话上哄着:“春哥,对不起,受委屈了,你骂我、打我一顿吧……”
春哥接过新纸巾,闻闻、摸摸,脸贴贴,挂着还没干的深深泪痕,他就笑开了。突然,趁春哥不备,张筱筱一把掀开了他的衬衣——稚嫩的腰腹、肋间和后背上,一道道紫黑、青棕的血檩交织出的骇人图案,如同恶鬼的画作直撞进了张筱筱的眼睛。春哥被吓一跳,赶紧向后跳开,手忙脚乱地重新掖好衬衣,他低着头,像做了错事那样下巴紧紧压着胸口,羞耻、愧疚、委屈。顺溜不懂春哥为什么这样,但见他很在意衬衣,就认真地帮着他一起整理衬衣。
张筱筱惊呆了,尽管事先心里已有预料,但她双手和身上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分明看到了伤痕中间还有破血、结痂的地方,可想而知,残忍施暴的那人,当时会有多么狠戾!
“特么的!还是人吗?!咱欠他啥了!必须得给个说法!我找你老板去!”怒不可遏的张筱筱跳起来,牙咬切齿扭头就走。
“姐!筱筱姐!”春哥突然喊出声。
怒冲冲的张筱筱回过头来,在门口站住。她心里怒火炽盛,其实就是在烧她自责的心虚,但春哥揪心的声音,又唤回那骇人的青紫伤痕闪过眼前,于是硬控的怒气不能再遮羞了。所以,张筱筱是带着羞怯分了两段才转回来,迎上春哥有点焦灼的眼神。
“那,那订单能拖一拖不?”春哥的问题同样带着羞怯,他一手攥着那纸巾,一手在大腿上摩挲着,“老板的活儿必须要先完成,六哥受伤,老板同意了多给两天,所以……”
不用问,老板之所以同意多给几天,就是十岁出头的春哥那身伤换来的。
“当然!但不是拖,是暂停。等你和顺溜康复了,好好的,我们才能再继续。”张筱筱说着走去春哥跟前蹲下,伸手小心搂住春哥双肩,“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要去找你老板好好聊聊,他不能这么对你们,这是无耻的剥削!”
春哥听了连忙摇头,伸手抓紧了张筱筱的袖子:“别找老板,做错在先的是我们。”他边说边朝墙根一指,“老板知道我们在用着这里的工具和材料做订单,他没打也没骂我们,他就看了看,说只要我们好好完成他派下来的活儿,他什么都不管,而且现在那几个讨厌的业务员,再没来捣乱找我麻烦,一定也是老板……这次是我们没排好时间,才闹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