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胸口一阵心悸,背上冒出冷汗很快打透了衣服。他耳边听到一个女孩的痛苦惨叫声,紧接着是两声重叠的枪声;他两手不自搅颤抖起来,于是赶忙拿下桌子、放到腿上,结果换作两脚颤抖起来,而且伴有隐隐作痛的感觉。陆还知道,这都是他的幻觉,但它们综合在一起,压迫而生的恐惧再真实不过了……
同在惋惜往事的杨靖,察觉了陆还脸色的异样,忙问:“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真的。”陆还低着头回答,手在大腿上抓紧,悄悄喘着粗气,奋力对抗着失控的恐慌。
杨靖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挑破,只问办法:“我知道你没吃药,但带着没?”
“没事,我真没事。”陆还刚刚勉强捏合了碎开的心,抬头堆笑,道:“杨队,没说完呢,老李哥,怎么来的这儿?”
杨靖宁愿相信陆还没事,故也不作纠结,低声叹道:“他相信三业帮还在。大概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错吧,他主动申请从悠闲的市局工会下沉了水所。”说着,他瞟了一眼隔过去一桌的老李头,不无心疼道:“不过……没人相信他。”
“就是说,他相信三业帮余孽在锦官镇活动?你相信他?”
“我信。”杨靖严肃回答,手指在桌上划着,“前段时间,已有可靠信源反映,漏网的那几个首脑,好像是四个人,还在这里。另外 ,除了我,相信李哥的,还有郭局,和郝楠。”
陆还大惊,眼睛睁得大大的。
“刚才我告诉你了,郝楠丧偶,对吧?”
陆还点点头。
“他丈夫是市文物局高级研究员,很年轻就兼任了省博物馆副馆长。那是大概十多年前了,他在一次进大官帽山做田野调查时,被绑架了,然后交了赎金,尸体是在岭下朱村发现的。”
杨靖停住,恨恨地冷哼了一声。
“那时候的朱村,除了男盗女娼,还有一群拿钱作刀的人渣。就是那时候,三业帮开始露头,然后与朱村合流又分化,三业帮走到前台;它被清理掉,剩下朱村,在王所手上得到改造。可余孽就是余孽,郝楠就因为坚信朱村藏污纳垢,千成百计来到水所,带着报仇的心就想清洗朱村。曾经闹得很厉害,出了几次群体对抗事件,直到王所来,改变策略,引入莫老三‘以毒攻毒’,嘿嘿,真是亏他想得出来。”
杨靖说着一只胳膊拄在桌上,手托着脸笑得很无奈,接着又叹了一声。
“但这足够让郝楠误解的了。从暗地较劲到明面对抗,两人差点就闹出执法事故了。后来王所耐心地跟郝楠做了细致沟通,把策略做了全面解释——据说两人在所里谈了三天三夜,嘿嘿。郝楠虽然没有完全认同王所的做法,但她认同是为朱村村民有个光明未来着想的,也就不再强硬反对,说是约定一旦发现莫老三或村里藏着三业帮余孽线索,她就立即上报市局和省厅纪委,要求全面清剿打击,绝不让杀害他丈夫的相关嫌疑人逍遥法外!”
陆还已经说不清了,是意外?是费解?还是不可思议导致的大脑宕机?他没想到郝楠早知道莫老三的问题,还带有那么一层充满杀气的仇视,而王所却还要那样利用莫老三,只为朱村的未来。虽然堕落得无可救药的朱村人想要光明未来,只能靠莫老三那样的恶人磨,但这计划的擦边程度造成王、郝两人间分歧,可想而知会有多大!
可最让陆还意外的,其实是他从始至终根本没看出两位领导间的这种状态。也不知道是自己笨,还是他们约定的协议既“公平”又那么牢固。
陆还忍不住猜想,如果自己是王所,在郝楠随时可能告去省厅和市局的压力下,能把计划推进多久……
他还发现,当初听王所和曹志刚向他解释这个利用莫老三改造朱村的计划时,并没有杨靖这样告诉他这些带来的压力感。王所和曹志刚说的,会意外,但那种诡计般的幽默仿佛拉近了陆还,让他想认同这个计划,想赞叹他们思考的奇特。朱村人走上歧途的全员作恶,并非他们落生就自甘堕落。正所谓“性相近,习相远”,王所、曹志刚明白,在高速的社会经济巨变中,憨直的朱村人丢了节奏,穷怕了;无论是出于过好日子的愿望,还是逃避不服气的怨念,不无笨拙的朱村人走错了路——集体“利令智昏”——就像吸毒,金钱,就是朱村的“毒瘾”。为了尽可能快地弄到尽可能多的钱,朱村人出卖了自己的纯良、羞耻和道德,乃至蔑视了法律。不少朱村人觉得,法律一直就没有好好保护他们……
如果说朱村人不想变好,那就不会有村长区三爷了。
改变有代价,朱村人变坏已经付出了代价;变好,一样需要代价。为了帮助区三爷,帮助朱村人,尽可能降低走出堕落泥淖的代价,莫老三这个没打算改过的“钱串子”登场。王所选他作朱村的“解毒药”,效果很理想,朱村按计划正走向光明……换个角度看,这计划也不失为一项废物再利用式的“社会环保”实验,陆还亲眼所见,但凡莫老三有心向善、重新作人,路就在他脚下,王所、曹筷自不会放弃他。
计划也好,实验也罢,其中极限擦边的风险和道德上可能的指摘,以朱村全村人的未来和可期待的治安前景权衡,实在无可厚非。陆还愿意相信,王所和曹志刚没有教条、无情地生硬执法,他们是真正热爱工作、关心朱村的民警,他们心中“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会负责任地控制好莫老三,以及相应的法律问题。曹筷面前,陆还之所以表现得抵触、惊讶,其实有点虚荣作祟,不想让曹筷看出自己还没跟上节奏,但听了杨靖角度的补充,他刚刚发现,自己对王所其实早已心生敬佩,他以为的“抵触”和“不解”,其实是在恨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想出如此创意的“诡计”……
忽然,一个不和谐的疑问蹦了出来,打断陆还脑中复杂的思绪:为什么要选莫老三?
王所出身特行,是清剿“三业帮”的一员,他很熟悉莫老三所有伎俩,没准还懂比之更狡猾的手段,大可以进行“去罪化”修改后,实施一个低风险,甚至无风险的“改造朱村计划”,莫非……
“走!吃饱了去你办公室吧,我有话得跟你说说。”杨靖的声音扯回了陆还的注意力,发现杨靖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正抬手拍上他肩膀。
陆还迎着杨靖有点悠闲的眼神,站起来,动作显得不协调,杨靖觉得滑稽,笑着迈步就往外走,却被陆还一把拉住。他靠近过来,低声道:“出去走走吧,消化一下……”
“你吃了很多吗?”杨靖纳闷着眨眼,“走去哪儿?晚上说有雨欸。”
陆还不说话,自顾自走先出了食堂。杨靖也没再说什么,跟在陆还身后出去了。
桌上,形影相吊的茶杯没孑立多久,老李头走过来拿起杯子,拧开,啜吸着热茶望门口。隔着氤氲的蒸汽,他的眼神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