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余威2025-11-07 14:3310,001

  

  新的王家村就在河阳县南的望洛山上,山下就是黄河渡口。渡口往北,是一大片平原,土地肥沃,灌溉便利,良田串联成片,阡陌交通,屋舍俨然。若是能将村子安置在平原之上,得益于中原的气候,新的王家村一定能富裕过从前的王家村。

  可是从平城逃难而来的王庆知道,王家村的田产不用太多,农户也不必太富足,乱世之中,树大招风。最好的处世之道便是与平城的王家村一样,隐秘地生存下去。

  王庆和萧大郎领着村民在山间开垦了不少田地,虽然还未到耕种的季节,好在尚有余粮,平稳过冬应该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他们还和原来一样,在村子周围设置了藩篱,刻意与周遭的其他村庄农户保持距离。

  于恒载带着兰陵来到望洛山的王家村时,王庆和萧大郎正领着村民们修改水道,将山涧之水引入村中的大池塘。农妇们为了一日三餐而操劳,正领着孩子们在山上采摘捡柴。

  众人见于恒载带着兰陵一起来,皆大为吃惊,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围了上来。

  王庆端详着兰陵,慢慢流下了眼泪。“自从听见那个噩耗,我日日梦见你还活着,没想到竟梦想成真了。”他转而问于恒载,“恒载,她只是像兰陵,还是真的是?”

  于恒载笑着拍了拍王庆的肩膀,对众人说道:“她是兰陵,她回来了。”

  众人激动地互相道贺,仿佛兰陵的回归对他们每家每户都是一件大喜事。

  这时,女人们也赶来了,她们或拉着兰陵的手,或拥抱致意,每个人都饱含热泪。

  王大嫂关切地打量着兰陵,双眼满是疼惜:“瘦了,在平城我就觉得你瘦,没想到再见面更瘦了。你吃的苦我们都听说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让你吃苦了。”

  众人皆附和着,情真意切,兰陵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兰陵啊,真是你回来了?”人群之外,喊着兰陵的是张大娘,她在孙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朝着兰陵走来。

  王大嫂惋惜地说:“张大娘听闻你的噩耗后就整日以泪洗面,哭瞎了。”

  兰陵赶忙上前搀扶张大娘,张大娘拉着兰陵的手,说道:“回来了就好啊,回来就好!哎,兰陵,家里刚好做了鸡粥,去我家喝鸡粥,事事圆周,以后啊你会大富大贵的。”

  兰陵哽咽着说:“张大娘,兰陵教你担心,害你哭瞎了眼睛。”

  张大娘一副恼怒的样子:“傻孩子,怎么能说这话?眼睛是它自己瞎的,不是你戳瞎的,怪不着你。再说了,你能平安回来,就算拿我这条老命去换,大娘也没有二话。”

  众人说着话,又有人问起惠娘。兰陵欲与众人解释,不过被于恒载拦住了。于恒载只是说,惠娘为救兰陵而死。他不想多说,免得让兰陵再次陷入悲痛之中。

  寒暄过后,王庆、萧大郎和于恒载领着兰陵查看起王家村的防事,随行的还有村子里几个年轻有为的后生。萧大郎拍着胸脯说道:“如今的王家村比从前的王家村还要安全哩,就算有十个像我萧大郎这样的强盗攻过来,也进不了村子。”众人听他这么说,皆大笑起来。兰陵也点头赞同,如今的王家村仰仗地势,确实像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于恒载也在一旁借机表扬萧大郎:“萧大郎功不可没,他提了许多好主意。”王庆也拍了拍萧大郎的肩膀,以示赞赏。

  萧大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哎呀,我当过强盗,自然知道强盗所思所想,各位谬赞了,谬赞了。”众人又笑起来,兰陵也跟着笑。

  “可不是更安全了吗?昨夜有几个流民想翻进村子偷吃的,立刻就被我们发现赶了出去。”曾经那个与惠娘交过手的赶牛后生仰头说道。大家的表情也甚是得意,兰陵却若有所思。

  她走到一旁,远眺着黄河对岸的洛阳城,说道:“世道也许马上会变得更乱,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会越来越多啊。”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家,说道,“如果我们老百姓互帮互助,世道会不会变好些?”

  兰陵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萧大郎道:“越是乱世就越应该自保呢,你们看我,当初做强盗的时候,抢的就是比我们弱小的村子呢。”

  王庆也说:“昨晚那几个流民之所以敢偷我们,不敢偷山下村子的,就是因为山下的村子有官府保护,而我们没有。好在我们有巡逻农户,否则也定会遭殃啊。”

  于恒载看着兰陵,兰陵的眼神很是复杂,似乎还在想着更多的事情。

  “互帮互助,并不代表我们要摒弃所有防事。防事犹如一把利剑,可以让大家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但我们不必见谁都要拔剑。”兰陵说道。

  王庆和萧大郎互相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于恒载品味了片刻,缓缓说道:“荀子曰,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兰陵的意思是,不必吸纳一切力量,也不必排斥一切力量,乱世之中,我们应当惺惺相惜,救助流民,团结力量。我们越是平和,王家村越能日益壮大,这样我们才会真正强大起来。”

  兰陵赞许地看着于恒载说:“没错,只有我们变得更强大了,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只要我们保护好自己,就能帮助更多的人!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思前想后半天,最后王庆站出来对萧大郎等人说道:“平日就叫你们多看些书,尤其是多读些兵法,你们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啊?兰陵和恒载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哎呀,我问问你们,王家村现在有多少人?”

  一个后生说道:“只有一百余户,南迁路上折损了不少。”

  “我再问你们,若世道继续乱下去,王家村只有一百多户而已,真能守得住吗?”王庆说完,大家都沉思起来。

  萧大郎继续质疑道:“我们若真的敞开山门,恐怕会涌进许多流民。村中存粮本就不多,如此一来,恐怕大家会饿死得更快啊。”

  萧大郎的担心不无道理,王庆却说道:“那大家都少吃一点儿,只要熬到来年开春,我们就饿不死了。”王庆对兰陵有一种近乎盲从的信任,她曾经凭借一己之力救下了王家村,即便他内心也如萧大郎那般担心,他仍旧愿意听兰陵的话。

  此时,兰陵却说道:“既要敞开山门,也要让大家吃饱饭,所以我们要在农事之外,再行其他增收之事。”

  “何事?”王庆和萧大郎异口同声地问道。

  “劫富济贫!”兰陵的手指向黄河对岸的洛阳城,“洛阳城中,有多少达官显贵对权钱趋之若鹜,却对天下生民的性命置若罔闻。侍中元伯隽大权在握,满朝文武仰其鼻息,家中贡品堆积如山。司空刘腾饮食皆是四方珍馐,一顿饭不下万钱。还有其他高官厚禄、奢靡享乐的大有人在。他们不耕种、不放牧,吃穿用度是从哪里来的?那些可都是民脂民膏!洛阳城满地浮华,可我大魏却饿殍遍地。我并非要教他们饿死,他们只要少吃一点,流民们就有粮食熬过冬天!”

  兰陵的一番话解答了众人心中的疑虑,也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怒火。在场之人无一没有吃过乱世之苦,而这些苦难的罪魁祸首,就是洛阳城中身居高位却不管他人死活之人。众人几乎不再有半点迟疑,立刻就同意了兰陵的提议。

  “从今日起,我兰陵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所有投靠我们王家村的流民,也将不再是刀俎上的鱼肉!”兰陵振臂高呼,在场之人无不高声附和。其实,人人都是普通百姓,皆有恻隐之心,谁又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饥饿而死呢?

  

  兰陵让于恒载、王庆和萧大郎等人在农户中物色心思沉稳、值得信赖又稍懂拳脚的人,根据他们各自的手艺和性格,让他们乔装成工匠、小贩和奴仆,前往洛阳城内讨生活。平日里,他们是在洛阳城辛勤谋生的底层人士;时机成熟之际,他们个个化身梁上君子,将所窃的财物秘密地送到望洛山来。

  洛阳城大多数居民家中并无坑厕,所以日日清晨,出粪人会家家户户去收集垢物,而后拉出城去,或卖与农户,或堆肥田中。兰陵认为,通过出粪将财物送出城是最为稳妥的办法。此项任务同时又是最危险的,萧大郎自告奋勇承担下来。

  于恒载断了右臂,不管做什么都过于显眼。好在他精通各类武艺,于是便自告奋勇要做一个靠杂耍谋生的俳优。

  至于王庆,他自幼就懂得一些草编手艺,也想进城去讨生活,但兰陵拒绝了。劫富济贫固然重要,但王庆毕竟是党长,在王家村有很高的声望,随着流民吸纳得越来越多,更需要他留在村子里调停诸事。

  除了萧大郎和于恒载,他们还选出了十几个精干之人,他们陆陆续续潜入洛阳,很快,王家村就源源不断地收到了来自洛阳的“资助”。

  一开始,于恒载和萧大郎带着大家只对洛阳城中一些地位较低的官员和富贾下手,这些人家中基本不设防,更容易得手。但他们家中的财力毕竟有限,要想让王家村的同胞们吃得更饱一些,就必须想办法挑肥彘来宰。

  要说眼下整个洛阳城谁最显贵,非元伯隽与刘腾莫属。而刘腾贪图享乐,每日府中进进出出的俳优伶人不计其数。于是,今日于恒载故意将表演杂耍的场地设在离司空府不远的地方,一来方便观察司空府的情况,二来也想博得一个被招纳进府的机会。

  于恒载在杂耍的竹竿上闪转腾挪,围观的百姓发出了阵阵叫好声,他竟然还感到十分欣喜。自从将兰陵带回王家村之后,于恒载全然没了之前的戾气与孤傲,每天都过得怡然自得。他甚至觉得一直这样下去,将王家村视作归宿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时间如洪流,果真会荡涤一切,他已然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宏图大愿,心里装的只有兰陵与王家村村民。

  就在卖力表演之际,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司空府门前。那是他的父亲,体态更加苍老,步伐也不太稳健了。于忠也被杂耍的吵闹声吸引,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于恒载知道,父亲肯定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但就是于忠随意的一眼,于恒载却觉得心中一凛,手脚一软,险些从竹竿上摔下。他回过神来,继续自己的表演,眼神却一直关注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知道自己还活着吗?他来司空府做什么?若是他知道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如今却是个竹竿上的俳优,该作何感想?看到父亲之后,他的思绪便再也难以平复下来。

  父亲在司空府门前等了许久,最后出来接待他的却是刘辉,兰陵长公主的前驸马,为了重返仕途,拜刘腾为义父的不肖之徒。二人见面后,似乎在争论什么,于忠气势汹汹,刘辉却满不在乎地冷眼而视。二人吵了一会儿,于恒载看到,父亲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身体应该是因为气愤而颤抖着。刘辉不屑一顾地看着于忠,一边冷笑,一边摆手,嘴里还说着什么讥讽的话,不断刺激着于忠。于忠终于忍受不了,扑到了刘辉身上,身旁的侍从将于忠从刘辉身上拽下来,而后控制住手脚,押进了司空府。

  于恒载迅速从竹竿上滑下,正欲上前,不料萧大郎的粪车突然横亘在自己面前。萧大郎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慌忙给于恒载道歉,凑近的时候却轻声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恒载定了定神,推开萧大郎,再探头望去,司空府的门已经关上了。

  于恒载心想,父亲性格刚烈,刘腾与刘辉皆非善类,他孤身一人如何应付得来?必须得去看看才行。他悄悄在司空府外绕行,寻找着可以潜入的机会。行至司空府后门的时候,正巧一个送菜的挑夫叩着门环请求入内,院内远远传来应答的声音,叫挑夫等候片刻。于恒载假意路过,迅速控制住挑夫,将其打晕后藏于角落的柴垛中,而后换上挑夫的衣服。他刚刚挑起菜担子,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奴役,并未多看于恒载一眼,吩咐了几句,便打着哈欠离开了。

  于恒载进了司空府后院,将菜担子随手丢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而后一路躲躲藏藏,朝前院而去。他凭借着从军多年敏锐的直觉,很快找到了父亲的下落。此时,父亲正与刘腾、刘辉在一间偏屋内理论。

  “即便吾儿犯了军规,可是他并未伤人性命,刘辉你为何要害我儿性命?”

  “刘家军军纪森严,于恒载被处以死刑乃罪有应得。”

  “既然吾儿被处以死刑,那尸首呢?吾儿那点罪不至于让你碎尸万段吧?”

  “于大人,你想说什么?你儿子死了便是死了,你想要个说法我也给你了,为何还要不依不饶?今日你是存心来找碴儿的吧?趁司空还未生气,你快滚出去吧!”

  于恒载对刘辉恨得牙痒痒。

  “我今日来就是让司空大人为我儿主持公道的。”

  刘腾听到这里,不屑地笑了一声,问道:“于忠啊,你也算是个老臣了,行事作风还不如我儿刘辉沉稳呢。罢了,你要本官为你怎么做主?”

  于忠说道:“一命偿一命,刘辉杀了吾儿于恒载,自然是要以命相抵的。”

  于忠说完,刘腾不耐烦地摇摇头:“刘辉刚才已经说过了,于恒载是罪有应得。刘辉杀于恒载,又不是什么刑案,为何非要刘辉抵命?再说了,刘辉如今乃本司空之子。命有贵贱,于恒载不过是一个监军,还想要刘辉抵罪?”

  见刘腾这么说,刘辉愈发趾高气扬,伸手欲将于忠推出去。于忠挣脱开,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来,说道:“刘辉此人,仗着身世显赫,为非作歹,不光殴死兰陵长公主和腹中胎儿,还利用职权侵吞朝廷疏浚洛河款项。官至京畿卫军东将军期间,横行下辖郡县,强抢民女,残害民夫数人。最为关键的是,他并非凭借一己之力平定冀州,却妄揽军功!刘辉,你可以瞒住所有人,却瞒不住我。冀州的流民,我虽不能一一细数,但十有八九是我登记在册的。冀州平乱,你赢得突然,赢得蹊跷,我一查便知,有人在背后帮你!”于忠此话一出,刘辉脸色紧张,眼中渐露凶光。

  “于忠你血口喷人!义父,这个于忠想找儿子报仇想疯了,我看还是尽早将他赶出去吧!”刘辉急忙请示刘腾。

  刘腾摆摆手,不屑地说道:“吾儿无须慌张,尚书省各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都在我们府中豪饮纵兴,你有甚好怕的?难道区区于忠真的能治你的罪吗?于忠,冀州的军功是我们父子一道挣的,你却说有人相帮?今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定你个诬陷之罪!”

  有刘腾撑腰,刘辉又露出了仗势欺人的眼神。但是于忠知道,虽然刘腾说得云淡风轻,实则是为了诈出实情,以便于毁灭证据,于忠又岂会落入他的圈套?

  “冀州平乱的首功应当属于六镇之兵,刘辉,我说得没错吧?六镇之兵也是朝廷的兵,他们不远万里悄悄前来,不要军功,不要名声,很难不引人遐想。刘辉,六镇与刘家军同是朝廷的兵,却瞒着朝廷,私底下串通,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刚才,你口口声声跟我谈军法,现在我来与你谈军法,两军私下结交互通,不管真实目的如何,皆以谋逆罪论处!”于忠见刘辉神色渐渐慌张起来,便转而对刘腾说,“大司空,于忠提醒您还是尽早与刘辉划清界限,否则朝廷怪罪下来,恐怕会牵连到您啊。司空大人,为了日后还能享受这泼天的富贵,还是将他交给我吧!我于忠发誓绝不给司空府添麻烦!”

  刘辉心中咯噔一下,双腿也不由自主地酸软起来,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义父,休要听信于忠谗言!于忠,你血口喷人!”

  于忠冷笑道:“我血口喷人?要不要我说出那个名字,让司空大人好好查查?”于忠话音刚落,刘辉便突然向他冲来,右手快速地摸向腰间,抽出软剑来。

  于忠毕竟老迈,等反应过来时,刘辉的剑已经刺到了胸前。刘腾骂道:“逆子,凡事有为父替你做主!不要杀人!”

  一直躲在外面偷听的于恒载觉得大事不妙,立刻翻窗跳了进去,只见父亲双手死死抓住刘辉的剑,刘辉龇牙咧嘴地将剑猛地抽出,一条血线甩到了刘腾身上。

  刘辉担心与尔朱荣的阴谋败露,哪能留于忠活口?他压根没有将刘腾的话当回事,继续挥剑朝于忠刺去。于恒载见此情形立刻飞奔过来,拳脚齐上,反手将刘辉的剑夺下。

  “于……于恒载!”刘辉惊讶地瞪着于恒载。

  于恒载将父亲护在身后,怒目圆睁瞪着对方。他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兰陵的种种不幸以及在地窖中暗无天日的遭遇,不由怒火中烧,左手将软剑轻轻一抖,咬牙朝刘辉刺去。他要杀了这个为兰陵和他带来不幸的浑蛋。

  “相鼠有皮,你却无心!今日我于恒载就替天行道,取了你的狗命!”

  刘辉见于恒载来势汹汹,赶忙后撤,跑向刘腾。刘腾也慌了神,双手撑着座椅,双腿绷得笔直,竟紧张得忘记了呼叫援助。

  于恒载一个箭步上前,软剑劈到了刘辉的肩膀上,因为距离远,伤势并不严重。

  “义父救我啊!”刘辉扑倒在刘腾身上,刘腾欲伸腿将其踹开,却腿脚僵直,根本不听使唤。

  于恒载见刘辉已无处可逃,再次蓄势,铆足了劲儿向前刺去。刘辉侧着头,余光瞟见软剑的反光,自知命将休矣,猛然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睁开双眼,大喊道:“我还不想死!”电光火石间,他双手抓住刘腾的前襟,一个转身将刘腾挡在了自己面前。于恒载的剑直接刺进了刘腾的后背,剑尖从前胸探出。

  刘腾又惊又怒地瞪着刘辉,想叫喊,已然说不出话来。刘辉慌忙将刘腾推向于恒载,一边朝门口逃窜一边大叫道:“司空遇刺了!司空遇刺了!”很快,司空府响起了锣鸣声。于恒载强忍住对刘辉的杀意,背起父亲,翻出了窗户。

  司空府内,所有守卫正辐辏而至,附近很快就被守卫给围住了。于恒载背着于忠根本无法离开,只好先躲在庭院的一处假山内。

  于恒载刚把父亲放下,于忠便呕出一口血来。原来,在于恒载进来之前,于忠早已中剑。于恒载手忙脚乱地掀开父亲的衣领,只见胸口一个剑孔,正往外汩汩冒血。

  “父亲!”于恒载痛心地叫了一声,“您要坚持住,恒载一定会带您出去的!”

  于忠看着于恒载,虽然他相貌大变,又少了一条胳膊,但于忠能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恒载,你没有死……为父能在死前看见你,真是太好了……”于忠说着缓缓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父亲,恒载没有死,恒载也不会让您死的。”于恒载解下腰带,将它绕过父亲的后背,将伤口紧紧地包裹起来。

  于忠抓住儿子的手,说道:“孩子,为父对不住你……都怪为父固执己见,才将你害成今天这副模样……”

  于恒载抱着父亲,四处张望寻找逃离路线,一边安慰道:“父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日后我们父子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谈心。”

  于忠抓住于恒载的手,摇了摇头,说道:“来不及了,为父命数已尽……孩子,能在死前跟你道一声歉,为父死也瞑目了……”说罢,于忠面带微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父亲!”于恒载眼泪夺眶而出,压着嗓音痛心疾首地呼唤着。可是,任凭他怎么呼唤,于忠始终没有再睁开双眼。

  父亲死了,于恒载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悲痛,仰天大哭起来。守卫们听到动静,纷纷朝假山围拢过来。于恒载双目失神地将父亲捆在自己的背上,可怜的于忠思儿成疾,年迈消瘦,于恒载觉得父亲轻得像一把稻草。

  他站起来,手持刘辉的软剑,一脸杀气地走出假山,而后大吼一声,大开杀戒。他的剑法了得,虽然只有一只手,却将司空府的守卫们杀得七零八落,包围圈也露出了破绽。于恒载瞧准时机,逃出包围圈,跳出了司空府的围墙。

  此前,萧大郎来不及阻拦于恒载,便拉着粪车一直在司空府外转悠,准备伺机接应。果然,萧大郎看见了逃出来的于恒载,便朝他吹了一声急哨。于恒载瞬间会意,背着父亲躲进了萧大郎的粪车内。

  大司空刘腾被刺身亡,全城哗然。各级官府、各司衙署都把追击于恒载当成头等大事,洛阳城严密得像一个铁桶。好在官府的反应速度还是慢了半拍,在所有城门关闭之前,萧大郎早已马不停蹄地赶着粪车逃出了城。

  

  待萧大郎与于恒载回到望洛山,众人皆已知道洛阳城的变故。大家都甚是同情失去父亲的于恒载,就连原先因于恒载鲁莽而负气的萧大郎,此时也没有再说什么,配合着兰陵与王庆,为于忠办理后事。

  于忠被葬于望洛山之上,他一生为官,是三朝元老,到头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这与其身份地位极不相称。在于忠墓前,一直一言不发的于恒载终于放声痛哭起来。兰陵悄悄支走其他人,独自留下陪着他。

  于恒载双手握拳重重地捶着地面,将痛苦的脸埋进新土之中。兰陵在于恒载身旁坐下,轻轻揽过他的脑袋,抱在自己胸前。这种感受兰陵深有体会,遗世独立,如时代之弃子一般。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着于恒载一起流泪。

  许久之后,于恒载用沙哑的嗓音说道:“父亲临死前和我道歉,他把我的遭遇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可是,我明明那么敬仰他、挂念他,我们父子之间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而我却没有说出口,没有说出口……父亲,恒载不孝!可是您已经听不见了……”

  兰陵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默默倾听着。

  “兰陵,也许我们都错了。”于恒载说。

  “什么错了?”兰陵问。

  “我父亲一辈子兢兢业业,从不结党营私,最终却被奸佞所害。我们勤勤恳恳为了望洛山上的黎庶生计,可流民越来越多,就算我们倾其所有,也无法让普天之下所有流民填饱肚子。我们所做的一切,与父亲所为的一样,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最终只会被时代的洪流所吞没。兰陵,我害怕我们终将会一事无成。”

  “人如蝼蚁,气力渺小,我们与苦难的黎庶没有区别,皆是蝼蚁而已。”兰陵说。

  “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何要将拯救苍生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兰陵,我们救不了他们的。”

  “对,我们救不了任何人。恒载,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们也一样,谁也不能帮助我们渡过洪流,唯有自渡。”

  “那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兰陵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令尊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只是想听你在坟前哭泣吗?”

  于恒载摇着头。兰陵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于恒载的左胸:“恒载,我们和令尊一样,都是为了这颗心。令尊的心启迪了你的心,我们的心将启迪更多人的心。”

  “心……”于恒载默念着,左手轻轻覆在兰陵的右手之上,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明晰。

  “可是,仅仅让他们吃饱穿暖有何用处?这样下去是决然不会长久的。”于恒载担忧地说道。

  “你说得对,他们不怕饿肚子,他们真正怕的是靠自己的双手却填不饱肚子。恒载,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兰陵看着于恒载,双眼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你跟我来。”

  兰陵带着于恒载来到望洛山的另一侧。这里山路陡峭,密林环绕,不适合耕种,所以人迹罕至。而就在这人迹罕至之地,于恒载却听见了阵阵操练的声音。

  二人又行了一里路,瞧见了一个开阔的教场,王庆正领着王家村的青壮年们操练队形与兵器。

  “村民们在此操练,都是自发的。我刚才跟你说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于恒载看着眼前尘土弥漫的场景,似乎回到了军营之中,心中的理想与抱负再次被唤醒了:“兰陵,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带他们操练的。”

  “我当然知道你能带他们操练,但我们不能为他们做所有的事。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开他们,他们该如何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他们必须自己找到那条路,庆幸的是,他们已经找到了。”兰陵露出了微笑,“第一次离开王家村,即便我为他们加强了工事,但心中仍有不安。如今的王家村,不用我再操心了。”

  于恒载品味着兰陵的话,心中略有不安地说:“你要离开王家村吗?”

  兰陵看着教场上一个个认真严肃的身影,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看着于恒载说:“跟着心走吧。”

  于恒载因为杀了司空刘腾不能再返回洛阳,于是留在望洛山与王庆一道训练村民。望洛山上的王家村,人人都想在乱世之中生存下去,他们一部分人继续潜入洛阳为王家村输送钱财物资,老弱妇幼们则扛起了农事,剩余的人每天都集中精力练习阵法兵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王家村。

  

  刘腾薨逝,元伯隽也已被权欲腐朽得全然没了以前的锋芒,变成了一个只顾着享乐弄权的庸人,年轻稚嫩的元诩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终于体会到了皇权背后的压力与责任。

  朝廷日趋羸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柔然国再次驱掠大魏北境畜牧。朝廷虽出兵十万讨伐,出塞三千余里,却粮草用尽,黯然回撤。这是一个信号,在刘腾与元伯隽的折腾之下,朝廷已然无人可用,无将可战。

  一直在北境活动的尔朱荣犹如一只匍匐的猛虎,密切地关注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终于,如今的朝廷像一只残腿的幼鹿,只消他积蓄力量凶猛一扑,便能一口咬断幼鹿的脖颈。于是,在尔朱荣的授意之下,沃野镇率先揭竿而起,紧接着其余五镇迅速摇旗响应。

  远在洛阳的朝堂还没从六镇谋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各地皆争先恐后、光明正大地谋反起来,生怕晚了一步,少分一杯羹。于是,大魏各地兵燹不断、战火纷飞。

  秦州反,莫折太提自称秦王,杀刺史李彦。其子掌权后,僭称天子,建元天建,置立百官。

  凉州反,呼延雄胁迫刺史宋颖占据城池,号令四方。

  营州反,刘安定、就德兴胁迫刺史李仲遵,就德兴自号燕王。

  徐州反,刺史元法僧为免被害,据城而反,迫害行台高谅,自称宋王,建元天启,并遣其子元景仲归于南朝萧衍。

  齐州反,清河民崔畜杀太守董遵……

  烽火频传,边境皆反,幼帝深居洛阳,惶惶不可终日,连以往最喜好的女色也无法让其恢复神采。

  天下大乱,朝廷应接不暇,只能继续重用尔朱荣,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加封。此时的尔朱荣已经成为北方首屈一指的霸主,坐拥雄兵几十万,岂会满足于朝廷的封赏?他以平定肆州为由,举兵袭取肆州,自置官吏,兵势进一步强盛。自此,尔朱荣开始对朝廷的命令置若罔闻,常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自行其是。

  无人可用的朝廷只能仰仗权力最大的元伯隽,元诩加封其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元伯隽对于加官晋爵觉得理所当然,但当元诩要求他率兵平乱时,他却推诿辞让。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下,他勉强统率三军,开拔平乱,奈何屡战屡败,反而助长了反民的气焰。

  自尔朱荣置司肆州之后,反民的活动愈发猖狂。

  灾年兵连祸结,元诩无人可依,只好率领群臣前去南郊祭天,祈求诸山川百神能兴云雨,使百稼蓬勃,减轻国家的负担。可就在祭祀结束之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支反民队伍,他们虽身穿农服,但都头戴红巾,手持兵刃,冲进祭祀队伍。守卫应接不暇,军士、大臣伤亡不少。反民最后虽因敌不过正规军而逃窜,但元诩因此而受惊,竟接连数日发烧梦呓,常常半夜惊呼而起,四下寻找胡太后。而当清醒之后,他又独自坐于案前发呆。也许除了胡太后,元诩真的无人可依了。

  南郊作乱的反民逃走后,始终未能被官府抓获,最后却被河阳县一个叫王庆的抓获。朝廷欲加以封赏,王庆却推而不受。朝廷这才发现,王庆所在的王家村这几年收留了成百上千的流民,他们在望洛山休养生息,家家吃穿不愁,人人皆会拳脚,不仅帮助当地郡县平定贼寇,还给附近村庄捐粮送物,俨然是一支义军。当地郡县欲对王家村招安,将其充斥进日趋羸弱的府军之中,但屡被婉拒。

  更有传闻说,王家村内有一女子能文善武,精通兵法,正是在她的带领下,王家村才成了远近闻名、颇有善为的义军。关于兰陵的传闻,渐渐在乡野之间散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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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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