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的一嗓子让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就连刘辉也冷静下来。打死长公主那可是重罪,刘辉虽然不清楚这个罪到底有多重,但心里也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伸手一探兰陵的鼻息,似有若无,人肯定是活不成了。
刘府中不乏对兰陵长公主忠心的奴仆,诸如像阿壤这样胆子大的,趁乱跑出刘府,来到街道上大声嚷了起来:“刘将军杀了长公主!刘将军杀了长公主!”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永安里。里中居住的不乏一些在朝中任职的大小官员,他们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消息再一次扩大,很快传到了元怿耳中。
政治上可能出现的危机和契机,让元怿根本来不及去可怜兰陵长公主。元怿认为,虽然他瞒着胡太后默认刘辉与兰陵复合之事,胡太后很有可能会因为兰陵之死而问罪于他。但是,这个事件同时也是报复刘辉、打击元伯隽派系的绝佳机会。元怿想,他一定要率先捉拿刘辉,才能掌握事件的主动权。于是,他即刻带亲兵来到刘府,向刘辉兴师问罪。
可是,等元怿赶到刘府的时候,刘辉却早已畏罪潜逃。杀死长公主,不管是死刑、流刑还是徒刑,他都绝不能坐以待毙。他知道,只要自己被捉拿,元伯隽是不会真心救他的,而元怿一定会想尽办法置他于死地。
刘辉虽然不是一个治军有方的将军,好在刘家军中仍有一些对他忠心的军士。于是,在事发之后,他回到京畿东卫军部,带上自己的心腹,迅速往北逃去。刘辉的心思很明确,如果朝廷不肯在此事上放过他,他就一直往北,投靠尔朱荣。
没有活捉刘辉的元怿很是失落,他气势汹汹而来,难道两手空空而回?这时,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拦住了元怿的去路:“太尉,长公主气息尚存,我们已经找了医官救助,但医术有限,恳请太尉施以援手!”原来兰陵当时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呼吸骤停,刘辉慌乱之下并未反复查看,只想着怎么逃避,当下就匆匆离开了别院。
元怿看着惠娘,兰陵是他的亲妹妹,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见死不救。元怿在心中权衡一番,下令即刻将长公主接到太尉府中救治。
元怿特意召来太医院一位赵姓医官。经过赵医官诊断,兰陵长公主虽然昏迷,但身体倒是没受到致命伤害,只是因为流产和脏腑受损,瘀血内阻、正气衰败,以至于身体羸弱不堪。最主要的是,长公主因为流产而悲郁内伤,情志失调,心力不足以支持身体好起来。此乃慢病,需要好生调理。
在太尉府待了几天后,惠娘感到,长公主一直昏迷不醒,元怿并不是真心想让兰陵赶快好起来。惠娘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医官,一次元怿不在府上,惠娘拦住了开完药即将离开的医官。
“赵医官,兰陵长公主一直受您救治,为何迟迟不见好转?”惠娘语气尽量柔和,避免医官误会。
对于一位医者来说,当然希望患者在自己的救治下恢复健康,但太尉下达过“只是续命,不全力医治”的命令,所以赵医官根本不敢全力以赴。
惠娘见赵医官扭捏不语,便拿出用所有积蓄换成的金块,塞到其手中。赵医官还没有反应过来,惠娘就跪了下去,磕头道:“惠娘知道,如果赵医官能全力救治,长公主一定能好转的。”
赵医官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金块,心中无奈,却不敢将实情说给惠娘听。惠娘接着说道:“惠娘知赵医官有一颗善心,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一天一天浪费最好的医治机会。惠娘只求您能把惠娘的遭遇告诉一个人,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愿意真的帮长公主,就只有她了。”
赵医官心中犹豫良久,问道:“要我告诉谁?”
“告诉胡太后。”惠娘说,“胡太后爱护长公主,如果她知道长公主的现状,一定会施以援手的。”
赵医官进退两难地看着惠娘,说道:“我只是个小小的医官,只管治病救人。我若是收了你的好处,私下将长公主的情况告诉胡太后,太尉肯定会责怪于我啊。”
“医者仁心,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只管治病救人,你治了吗?你救了吗?”惠娘依旧跪着,但语气略带责怪之意,“惠娘一定要救长公主,也一定会想办法让胡太后知道这件事。赵医官担心太尉责怪,就不怕胡太后和长公主责怪吗?”
赵医官双手颤抖着,手中的金子像一块滚烫的火炭。他将金子丢给惠娘,转身欲走。惠娘膝行两步,抓住医官的脚,哀求道:“赵医官,惠娘不该这么跟您说话,求求您帮帮长公主吧,帮帮长公主吧。”
赵医官看着泪流满面的惠娘,以及躺在床榻上昏睡的长公主,心肠怎么能硬得起来?他扶起惠娘,说道:“你说得对,医者仁心,我一定会帮助长公主的。”
惠娘欣喜万分,将金块重新递过去,却被拒绝了。“我未受你恩惠,所行之事便只是出于一个医者的本心,即便太尉要怪罪,也与收受好处扯不上关系。到时候,若是长公主康复了,还请她替我说个情,为我免罪。”说罢,赵医官便离开了。
要说这赵医官,虽然不是什么大义有胆之人,但也算心存善念,没有被官场规则所钳制。即便只是如此,品行境界也比朝堂上的一般官员高出不少了。
自皇上遭遇群狼的那场春猎之后,胡太后的身子便总是小病不断,太医院的诊断是,胡太后辅佐皇上,忧国忧民,因皇上遭受意外而应激伤神,进而忧郁伤身,好在并无大碍,只需每日坚持调理,便能好转。也因此,太医院制定了轮值制度,每日由不同的医官轮流为太后问诊把脉。
赵医官一直在心中盘算着怎么与胡太后开口,始终未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眼看着今日又轮到他当值,他却还没想好怎么说出那个消息,思前想后之际竟然误了时辰,直到太后遣内侍来催,他才惊觉过来。
赵医官来到太后寝宫,立刻就遭到了斥责。他刚想张口解释,心中竟然闪过一个念头。
“回禀太后,下官这几日去了太尉府行医,那医患极难救治,就算下官夜夜彻查医书,也没能找到药到病除的办法。昨夜下官查看医书一夜未睡,所以才误了时辰,还请太后恕罪。”
胡太后一听是到太尉府上看病,气便消了五成,关切地问道:“太尉府上谁抱恙了?不是太尉吧,怎么昨日上朝朕都没看出端倪来?”
赵医官强忍着紧张的情绪,说道:“并非太尉生病,而是兰陵长公主。”
“兰陵?她怎么会在太尉府中?”胡太后错愕道。兰陵离开洛阳之际,曾与胡太后辞行,当时只是说去龙门研佛。其间她并没有给过太后什么书信,太后也并不想屈就,其实内心潜意识里是有些不舒服的。至于后面发生了种种事件,兰陵又兜兜转转回到洛阳,太后乍然听到她的消息,一时竟有些茫然。
“兰陵生了什么病?”胡太后追问道。
“回禀太后,”赵医官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着道,“长公主受殴流产,悲痛失魂,伤得极重。”
胡太后猛地站起来,手腕上的悬丝也因此而断裂。胡太后厉声质问道:“受殴流产?兰陵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朕竟然全然不知。”
赵医官对兰陵的遭遇虽有所耳闻,但也不好置喙,只是说道:“下官全力救治长公主,她暂且保全了性命,但一直无法痊愈,长此以往恐耗尽元气,又会有性命之忧啊!”
赵医官将话说到这个程度,就无须再多言什么了。胡太后立刻召见了太尉元怿。
元怿见了太后,不说兰陵的情况,反倒说起刘辉来:“太后,当下皇上一天比一天有主见,元伯隽与刘腾势力日盛,这刘辉就是元、刘势力中的一只尖牙利爪。刘辉与元伯隽、刘腾关系错综复杂,我们应该趁机处决刘辉,借以扳倒元、刘势力,这样朝局才能像太后您主政熙平年间那样安稳啊。”
胡太后对元怿的话似懂非懂,问道:“门下省已经在通缉刘辉了,太尉说这话未免有些多余了吧?”
“启禀太后,若长公主无恙,刘辉殴主伤胎岂能获重罪?”
元怿说完瞥了胡太后一眼。胡太后细细回味着元怿的话,殴主伤胎,即便殴的是长公主,胎儿也因此而死,最多也只能算是杀子之罪,而杀子罪不至死。
“你想让刘辉必须获死罪?”胡太后道。
“刘辉此人好高骛远又贪生怕死,只要他以死罪的罪名归案,下官只需稍加威逼利诱,他就会把元伯隽与刘腾的底细抖个干净。届时,我们不仅能除掉刘辉,将京畿东卫军从元伯隽的控制中调拨出来,还能以刘辉的供词扳倒元、刘势力。此乃一举多得的好事,还请太后明鉴。”
元怿说得没错,但太后的脸却一直阴沉着。她知道,要处死刘辉当下最快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刘辉殴杀长公主,以谋逆罪论处。
“自秦汉以来,天下大同,皇权不容微视,皇脉不容亵渎,以汉代为例,伤害皇族子弟皆可以谋逆罪论处。我大魏虽发轫于鲜卑一族,然孝文帝以来便遵从汉法,推行汉化,故刘辉殴主伤胎一案亦可遵袭汉代旧例,判处刘辉谋逆之罪!”元怿的话铿锵有力,说得胡太后摇摆不定。
元伯隽、刘腾日盛不假,有喧宾夺主之势也是实情,为了避免皇权旁落,她理应采纳元怿的建议。如果不是兰陵,换作任何一位皇亲,胡太后也许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是,她毕竟是兰陵啊。那个从孝文帝时代起就与自己交心相处的兰陵啊。她不能忘记,是谁领着她熟悉了宫城,是谁陪着她排解了后宫的孤寂,是谁与她一同谈论文明太后,让其树立了循迹于文明太后的信念……诚然,这几年她为了权柄早已改头换面,但兰陵在她心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为了政治目的而让本能活命的兰陵去死,她会不会因此而变成一个贪婪的恶魔?这个恶魔日后势必会吞噬自己的德行和生命,这么做当真值得吗?
元怿看出了胡太后的心思,劝道:“太后,下官深知您甚为珍视兰陵,于情于理都应当救她活命。但是,也许这就是兰陵的命运,她的意义就在于,在这个恰当的时机为朝廷尽忠。”
胡太后看着元怿的眼睛,一股凉意贯透全身。“元怿,她可是你的同胞亲妹,你竟能说出这般话来?”胡太后的语气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害怕。胡太后心想,如果为了对抗元伯隽,要她杀死自己的胞妹侍中夫人,她是决然狠不下心的。
“生于帝王之家,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皆由不得自我。避免皇权旁落,守护大魏宝图,是每一位皇室成员的义务。如果,要我将此利害关系说于兰陵听,她也一定会以死守护大魏基业的。”
“不,我不能这么做!”胡太后心中思绪翻涌,她近乎给自己下命令似的喊道,眼泪汹涌而出。
此时,元怿顾不上君臣之礼,上前一步抓住胡太后的双手,语气迫切地道:“太后,你一定要这么做!元怿所提议的,不正是太后要元怿做的吗?现在,太后怎可先行退却?太后,我们后退不得,我们身后没有路,只有万丈深渊。”他看着胡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能失败!”
“我们不能失败?”
“对,坚决不能失败。”元怿坚定地说。
胡太后沉思了许久,内心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决定,可这个决定让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元怿,朕命你想!”
直到出了宫门,元怿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认为自己此前想的就是一个好法子。在兰陵是生是死这件事上必须杀伐果断,若是因迟疑而错失了处决刘辉的时机,那就什么都晚了。
他到底该怎么做……
回府后不久,元怿召来了赵医官。赵医官心中忐忑,以为太尉大人要问罪于他。可是,元怿责怪威胁了几句,便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近日之事你虽无大罪,但我也可以将你罢黜出宫,让你此生潦倒而死。现在本官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将此药给兰陵服下!”说罢,元怿拿出一个小瓷瓶,不容拒绝地交到赵医官手中。赵医官迫于太尉官威,战战兢兢地欲伸手接住,双臂却猛地被元怿抓住。
“赵医官,此药务必给长公主饮下,此后不管发生何事,我元怿都会保你无事!”元怿双手用力地握了握赵医官。赵医官看着元怿的眼神,心中一凛,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元怿走后,赵医官谨慎地打开瓷瓶,远远地扇闻了一下,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脸色也刹那间变得惨白。箭木与乌头的气味混杂在酒的气味里,那是鸩酒。太尉想置兰陵长公主于死地。他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将瓷瓶塞紧揣进兜内,而后颤颤巍巍地向外走去。
元怿威胁的眼神再次出现在赵医官的脑海里,他感到自己好像被扔进了一口幽冷的深井,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缓缓拿出装着鸩酒的小瓷瓶,紧张地忘记了该如何呼吸。他救了一辈子人,还没杀过人,但他不能忤逆大人们的意思,他必须这么做。
赵医官强行平复心情,慢慢行至兰陵长公主休养的房间。此时,长公主正在睡觉,惠娘看见赵医官便迎了上来,轻声与他交代长公主今日的情况。
“长公主比昨日又多吃了几口绵粥,也没有呕吐的情况,脸色比昨日更好了呢。赵医官?”惠娘看着赵医官,他的脸色似乎比长公主的还要难看。
赵医官不敢正视惠娘,敷衍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感觉到,兜里那个装着鸩酒的小瓷瓶变得异常烫手。若是惠娘不在,他也许可以强行将鸩酒灌进长公主的嘴里,他想。
“赵医官,你怎么了?长公主该服药了,为何药还未送来?”惠娘看着赵医官。
“啊,送来了,送来了。”赵医官心一横,将小瓷瓶拿出来,快速交到惠娘的手上,“让长公主喝下去,现在就……就喝下去。”
惠娘掂量着手中的瓷瓶,狐疑地看着赵医官:“赵医官,这是什么药?”
赵医官本想撒个谎,但他实在开不了口。“哎呀,你就让长公主喝了吧,喝了就好了。”赵医官的语气既急躁,又略带些哀求。
“什么喝了就好了?赵医官,这到底是什么药?”惠娘咄咄逼问,赵医官只是沉默。惠娘心急,猛地打开瓷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她虽然不能辨别瓷瓶中到底是何药物,但从赵医官种种反应来看,这并不是一味好药。
“赵医官,这到底是什么药?”惠娘一再逼问,但赵医官就是不开口。情急之下,惠娘故意将瓷瓶凑到自己嘴边,佯装要喝药。
赵医官下意识地阻止道:“不能喝!”
“不能喝?”
“不,不是的,可以喝,只是你不能喝。”赵医官说完将头别到了一旁。
“这是毒药?”惠娘质问道。一听到“毒药”二字,赵医官便又浑身战栗起来。
“这是毒药!”惠娘单手拽住了赵医官的前襟,赵医官就像一只犯了错的家犬。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太尉吗?”惠娘无法想象,一位受朝廷供养的太医官有什么理由让长公主喝下毒药。
赵医官害怕得浑身发冷,心里也在为当初帮助长公主而后悔。这时,床榻上的兰陵醒了,轻轻叫着惠娘的名字。
惠娘听见了兰陵的召唤,正欲将此事向兰陵告状,兰陵却朝她伸出了手,用微弱的声音说:“把赵医官给你的药拿过来。”
惠娘怔住了,惊叫道:“长公主,这是毒药,赵医官想害死你!”
兰陵多说一句话都很累,她不愿与惠娘解释太多,继续说:“我知道,拿过来。”
惠娘不肯,兰陵只好对她说:“太尉今日未来探视,他派来的奴婢也撤走了。这不是赵医官的错,兰陵命该如此……”她说完这句话,虚弱地咳嗽起来,眼角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心寒而流出了眼泪。
惠娘沉默了片刻,似乎理解了长公主的话,没有人再愿意救长公主了。但惠娘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人人都要抛弃长公主?
“难道惠娘只能看着长公主去死吗?”惠娘泪流满面,她将手中的瓷瓶高高举起,欲将其砸碎。她仍旧想救长公主,可是这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兰陵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举起手来阻止:“你砸了这瓶,还有下一瓶。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惠娘,我只有这一条路走。给我!”兰陵眼神中没有绝望,她的心像一潭死水,生或者死,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兰陵坚定地看着惠娘,向她再次伸出了手。惠娘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扬起的手也缓缓落下,将瓷瓶交到了兰陵手中。
她扑向兰陵,脸埋在兰陵身上痛哭起来。“长公主啊,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为何非死不可……”兰陵也泪流满面,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惠娘……
赵医官不敢看这生离死别的场面,他的良心备受谴责,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悄悄退出了房间,他想,待长公主死后,自己一定要为其体面收殓,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两个时辰后,兰陵长公主的死讯从太尉府传出,宫城静默,胡太后号啕大哭。她跌跌撞撞奔向太尉府,身后跟着右卫将军奚康生等官员,面色凝重。
众人抵达太尉府时,兰陵已被收殓,棺椁置于帷帐内。众人止步于帷帐外,只见身着长公主服饰的兰陵陈尸于棺椁内。胡太后哀号一声,冲进帷帐。随后,里面传来胡太后的啜泣声。
元怿不由地担忧起来,他走上前准备掀起帷帐,突然里面传来太后歇斯底里的一个“滚”字。元怿觉得,刚才胡太后的眼神中好像藏着无数把刀子,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他将眼神转向赵医官。
赵医官察觉到了太尉大人的眼神,浑身一抖,那眼神不像是赞赏,反倒像是催促。赵医官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他倒是想提议安葬之事,可是双唇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开不了口。
见此情形,元怿走上前大声禀告:“启禀太后,长公主被殴流产,气血耗尽,能挨到今日全靠太后垂怜,对她来说已是幸事,太后无须过于悲痛。眼下我们该尽早安葬兰陵才是。”元怿在安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又小声提醒道:“太后,人死不能复生,吾妹兰陵,死得其所,吾等当行大事矣。”
胡太后的哭声停止了,她站起身子,走出帷帐,而后用颤抖的声音说:“兰陵长公主虽已嫁至刘府,奈何遇人不淑,遭此劫难,亦不能再葬于刘家之地。兰陵乃孝文先帝之女,当朝皇上之姑,理应以皇家之礼厚葬之,但礼可从简。宣朕旨意,即刻将兰陵长公主落葬邙山,朕要亲自为兰陵扶灵。”
说完这些话的胡太后,脸上已全然没了悲伤之感,她接着说:“太尉元怿听旨,兰陵长公主乃皇家血亲,因刘辉殴打伤胎而死,此人罪不可恕,请门下领旨尽出所有尽快缉拿归案。”
“臣遵旨。”元怿俯身接旨,双眼迸出了火花。他随即向朝野宣布刘辉犯了谋逆之罪,而后提高了缉拿刘辉的悬赏,又责令各级官府加强搜查力度,势必要抓住刘辉。接着他又通过调查,得知刘辉因为张容妃与陈慧猛的诱惑才对兰陵始乱终弃,便毫不犹豫地命令大理寺将张、陈兄妹四人抓捕入狱,并严刑拷打。
在刘辉被通缉之后,敏锐的元伯隽早已警觉起来。元怿以如此阵仗通缉刘辉可以理解,因为此案抓捕了张容妃与陈慧猛二女也勉强可以接受,但为何要借机抓捕张智寿与陈庆和二人?元伯隽想到自己府库之中还存有张、陈二人送来的几大箱珠宝,心中便了然了。
胡太后和元怿要对他动手了。
次日早朝,元怿执书禀报:“兰陵长公主驸马刘辉,与河阴县民张容妃、陈慧猛奸乱耽惑,殴主伤胎,应当各入死刑。至于张智寿、陈庆和二人知情却不加以防范,甚至主动促成刘辉与其二妹淫乱之事,败坏民风,应当流放敦煌,发配充军。”
元怿踌躇满志,自河阴县的张、陈四人入狱以来,已经向大理寺交代了许多与刘辉之间的勾当,尤其是刘辉在协助疏浚洛河工事上获利颇丰,而那些钱都通过张智寿与陈庆和之手兜转、洗白,而后进了元伯隽的府库。如今,只要时机成熟,元怿就可以将疏浚洛河工事失利的主要责任安在元伯隽的头上。
元伯隽心里也甚为慌张,他知道元怿已经查到了他想要的,现在没有当庭发难,只是因为证据还太弱了,不足以将他一举击溃。胡太后现在依然权柄在握,皇上又只对刘腾一人关照有加,若等刘辉归案又招供了所有,届时必定难以应对啊。
元怿上书之后,胡太后下诏:“张容妃与陈慧猛可免死罪,但髡鞭入宫,充为奴婢。其余事宜依门下所奏执行。”
元伯隽感觉朝冠甚是闷热,背上也不由得冒出了细汗。好在,他提前做了充足的准备,只要他能保住刘辉不死,刘辉就有可能保持缄默,不说一句对他不利的话。
在胡太后下诏之后,尚书三公郎、当朝最负盛名的律博士崔纂禀奏曰:“启禀太后、皇上,臣下曾见罪犯刘辉的缉拿令上写道,若抓获刘辉者,官员进二阶,平民可进为官吏,如是服役者可免除劳役,若是奴婢可从良为民。可是臣下以为,案犯刘辉无叛乱谋逆之罪,不必对抓获刘辉之人如此重赏。”
崔纂此话一出,胡太后甚为不悦。从审理案件的角度来说,刘辉确实还未定罪,但在她的心目中与谋逆无异。只要是她认定之事,便是圣意、天意,还能有其他可能吗?现在崔纂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受元伯隽指使。胡太后斜眼看着元伯隽,毫不避讳地说道:“侍中大人,朕听闻你与案犯刘辉私交甚笃,你认为刘辉所犯何罪?”
在胡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前,胡太后与元伯隽之间只是私下不和,表面上既有君臣之礼,也有联姻之亲。但胡太后问出这句话,已然在向元伯隽宣战了。元伯隽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瞥了一眼元怿,元怿也从余光里瞟见了元伯隽,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屑。
看见元怿上浮的嘴角,元伯隽心中反而淡定了不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元怿似乎已经亮出了所有的明枪,而自己却还有暗箭未发。他看了一眼恭敬地服侍在元诩身边的刘腾,上前一步,说道:“臣民犯罪,应当按律处置。”
元伯隽的话简短而有力,像一道命令一般,让崔纂不由得往前一步:“国法律令,是历朝历代治理天下之准绳,应当不为喜怒增减,不由亲疏改易。自汉代以来,凡是杀害皇室成员者,皆可被视为谋逆而处以极刑。兰陵长公主为帝女王姬,尊贵于寻常人妻,但既然下嫁给了刘辉,又怀了刘辉的骨肉,便理应是刘家之人,而不是皇室之人了。另外,兰陵长公主是因流产损体伤神,治疗不力而死,并未死在刘辉的拳脚之下,刘辉也不应被认定为杀妻之罪。故臣下以为,以谋逆大罪通缉刘辉实为不妥,而应该以堕杀亲子之罪通缉。”
胡太后脸色阴沉下来,她与兰陵亲如手足,而在崔纂的口中,兰陵之死却如此微不足道。
崔纂看见了胡太后的脸色,但他不准备停下:“按《斗律》规定:‘祖父母、父母愤怒,以兵刃杀子孙者五岁刑,殴杀者四岁刑,若心有爱憎而故杀者,各加一等。’可见,杀子之罪,罪不至死,岂能以谋逆大罪通缉?”
胡太后大怒,但崔纂是律博士,在朝堂之上所言皆合律法,三言两语便将兰陵长公主皇室的外衣剥去,让刘辉只是坐实了一个杀子之罪。胡太后无法忍受崔纂的言辞,兰陵的死是他们处心积虑的结果,怎能让其白死?
可是崔纂仍旧不依不饶,他说完了刘辉接着说河阴县张、陈四人:“永平四年就有规定,刑狱之事,应当待首罪之人先行判决,从罪之人再行判决,本朝从未有从罪之人先行判决的先例。如今刘辉还未归案,门下省却要对张、陈兄妹四人进行治罪,本末倒置,更为不妥。臣下以为,刘辉潜逃,此案应当悬置,待刘辉归案后再行判决。”
崔纂长袖善舞地摆弄着法律条令,将一起重大案件直接降格为一起普通悬案,此举深得元伯隽赞赏。别说胡太后了,就连元怿也怒气冲顶,不得不发了。
“张、陈二女,败我朝民风,坏刘家家风,勾引官员,逼死公主,作恶多端,可恶至极,不速决不足以抚人心!崔郎中身为我朝显名的律博士,处处为罪人开脱,是何居心?”元怿骂道。
崔纂初发言时,心中还有些忐忑,现在却丝毫没了畏惧之心。“太尉大人,臣下忝居律博士,故只讲律令,不讲人情!”崔纂顿了顿,继续向胡太后禀报,“太后,关于张、陈兄妹四人之罪,臣下方才只说了其一,还有其二。案中张容妃、陈慧猛二女其罪不过通奸淫乱而已,证据确凿,无论如何也不用受髡鞭之刑,还要入宫为奴就更为严重了。说完张、陈二妹,再来说张、陈二兄。此案卷中,有张智寿口述:其妹张容妃早已嫁于曹官参军罗显贵,而且为罗家生了两个女儿。《礼记》记载,‘妇人不二夫,犹曰不二天’。若已婚妇人犯罪,则罪在于夫,而并非在于兄弟。而且,‘在室之女,从父母之刑;已醮之妇,从夫家之刑’,此乃古今之通训,怎么能将张容妃的罪责连坐于其兄长张智寿呢?还有,本朝《斗律》有‘亲亲相隐’之恕,亲人之间知情不劝、互相隐瞒是法律所允许的,故以妹之罪连坐于兄,实为大不妥啊!太后,臣下以为,不可因对刘辉愤恨,对兰陵怜爱,就加重张、陈二兄之刑啊!”
胡太后双手紧握,指节紧得发白。崔纂若是再说下去,她必然会当众动怒。元怿不能让太后失态,于是转身指着崔纂,刚准备开口,却被崔纂抢先了:“门下省属于内廷,职责在于上报下达,调停敷奏,无参与判决的权利。太尉大人,判决之权出于尚书省,而非门下省。太后,臣下以为,刑罚之事乃国之大事,刑罚准则一旦失范,驷马难追。臣下恳请太后下诏,由尚书省重审此案。”
若不是在朝堂上,元伯隽定要为崔纂这番长篇大论拍手叫好。
崔纂说完,之前安排好的声援之人便应当接着崔纂的话头继续往下说了。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尚书元修义:“《春秋》中多有古圣先贤赞同已婚女子疏远娘家的事例,如春秋时郑穆公之女夏姬,初嫁郑国子蛮,子蛮死后改嫁陈国大夫夏御叔,生子征舒。御叔死,夏姬与陈灵公及大夫孔宁、仪行父私通。征舒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奔楚求助,请楚师伐陈。楚灭陈,杀征舒,却未追究郑国之罪,这便是例证。故出嫁之妹,岂可连坐母家之兄?”
元修义说完,游肇也上前奏言:“张、陈二女所犯之事,止于徒刑,难处极法。而且,臣也认为出嫁之女,连坐其兄,实在是过于强求苛刻。臣等忝居尚书、谬参枢辖,虽事事不能教太后与皇上满意,但此案由门下审判,实在是有悖于常规。臣也恳求将此案乞付尚书省,详议重审,以免造成冤假错案。”
游肇说完之后,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面对有备而来的尚书省众官员,元怿明显捉襟见肘。静默之中,大小官员皆以为太后将会同意崔纂等人的建议,但是良久之后,她却只是冷笑三声。
胡太后自知无法用律法说服朝臣,便只能用皇权来约束他们了。她的冷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充满不悦、不耻、不同意的味道。
她缓缓站起身子,睥睨着朝臣的脑袋,缓缓开口道:“刘辉悖法乱理,罪不可纵!门下省以谋逆罪对其悬赏,实则只是为了让其能够早日归案而已,诸位尚书为何死死抓着不放?张容妃、陈慧猛与刘辉私乱,因此耽惑,损害兰陵与刘辉之间的感情,应当负主责。如果不对她们二人严惩,何以体现律法之威严?没错,她们确实是已醮之女,不应坐及兄弟,但张智寿、陈庆和知妹奸情,初不防御,甚至主动招引刘辉,共成淫丑,败风秽化,应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此案涉及长公主,岂能等闲视之?朕特命门下审查,有何不可?今日诸位尚书所言虽看似光明磊落,实则不顾公理、混淆视听!”
胡太后环视了堂下的官员,刚才义正词严的官员皆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她又看了元诩一眼,元诩正皱着眉头,百无聊赖地坐在龙椅之上,等着朝会早点结束。
“传朕旨意,剥夺崔纂官职,停发元修义、游肇俸禄一年!”胡太后已许久未自断朝纲了,下旨之前也必与皇上商议,但在此事上,胡太后决心当机立断。她不想让兰陵白白死去,更不想让元伯隽和刘辉逃之夭夭。
至于元诩,他对母后独断朝纲并没有什么意见,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之上,眼神发愣,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感兴趣。
“皇上!”元伯隽绝不会让尚书省就此败下阵来,他直接禀报道,“皇上,崔纂等人只是在尽人臣之责,岂可因此而惨遭罢免,臣请皇上明鉴!”
元伯隽看着元诩,元诩却看向胡太后,随后缓缓答复道:“太后旨意已决,还请诸位爱卿依旨行事。”
元伯隽险些破口大骂,他狠狠地盯着刘腾,刘腾却不说话,只是对着元伯隽轻轻地摇了摇头。
混账刘腾!元伯隽心想,今日之事已行至九十九步,就差刘腾这一步,他却没有提前请求皇上支持,实在是该死!
元伯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兰陵长公主下葬之日,洛阳城的氛围十分微妙,哀伤之中混杂着阴谋的气息。各方势力角逐拉扯,胜负未分,谁都不愿提前撒手,暗自咬着牙,较着劲,异常静谧。
送葬车队经过永宁寺,宝塔之上的金铎散发着高贵的光泽,风吹过,声音悠远深沉,不知是在为兰陵哀悼,还是在为即将大乱的洛阳城哀悼。
在元怿再三劝阻之下,胡太后仍旧执意要步行为兰陵扶灵。摄政掌权的胡太后顾不上母仪天下的威严,随着送葬队伍缓缓前行,她的嗓子早已哭哑,没有妆容的脸上泪水潸潸。
兰陵你看见了吗?朕要你看见,看见朕的悲痛欲绝与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