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年间,对于兰陵来说是不幸的,对于整个大魏来说更是不幸。大乘教余贼再次聚结,揭竿而起,攻打瀛州;幽州大饥,死者四千余人;秦州羌人、氐人因不满朝廷,接连造反;隔江而治的南梁国不断北犯,侵扰边州,常有北朝刺史州牧被杀之事。
连年饥荒,兵祸不断,胡太后与元诩外派猛将四处征伐,对内也欲举贤人,安抚朝纲。但是,当今朝廷俨然由太尉元怿和侍中元伯隽把控,察举官员以派别为重,能力为次,得到重用的都是一些附庸之徒,常常无法作出利于朝纲的决断。诸如于忠、崔纂等没有明确派别的官员也均遭到排挤和猜疑,渐渐在朝堂说不上话,淡出了中枢。
此时的大魏,朝堂争斗愈演愈烈,朝堂之外天灾人祸亦从未停歇过。这些困扰像乌云一般盘桓在胡太后的头顶,越积越厚。于是,朝廷下诏曰:“农要之月,雨泽却迟迟不至,稻谷未能吐纳,麦子也枯萎在地中,此为天时之不幸。朕为感动上天,责令各级有司察狱理冤,掩埋饿殍,以慰人道。诸如冀州、瀛州之地,连年经历盗寇暴力,死者众多,白骨横道,要派遣专员进行收殓。大魏生民,朕欲赈穷恤寡,救疾养老,以安民生。”胡太后要让天下知道,天灾人祸之下,朝廷是把生民置于心间的,故以此诏安抚人心,希冀平稳地度过不靖之年。
可对于有野心之人,他会将如此年景视为改天换地的好机会。平城以北,怀朔、武川、抚冥等五镇首领齐聚沃野。他们是来找尔朱荣的。
“尔朱酋长,当今天下趋于躁乱,祭司说,这是长生天对妇人擅政的惩罚。依我看,替天行道的时机已到,六镇不可错失啊!”怀朔镇的酋长说道。
“是啊,六镇日渐式微,朝廷中已无我们的地位,再这样下去,我们恐又将回到跋山涉水、百舍重趼的游牧生活。届时,镇民流离,愤恨不断,祖先亦会谴责,我们将无脸面对长生天。”抚冥镇酋长附议道。
其他几位酋长也都是这个想法,希望尔朱荣能够担负起第一领民酋长的责任,率领六镇军民揭竿起义。
尔朱荣何尝不想如此?只是相比于其他五位酋长,尔朱荣的心思更为缜密,他知道,揭竿而起的机会还没有真正到来。
尔朱荣傲视众人,用契胡族语说道:“六镇之子,皆同为一心,那便是重振六镇辉煌。然六镇虽为北方豪强劲旅,但较之王师仍力有不逮。诚然,吾等随时可以将六镇之旗插上平城的城门,但诸位酋长并甘心于此吧?诸位,天下还未到大乱之时,六镇也无霸主之力,我们应当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尔朱荣环视众人,犀利的眼神向诸位酋长传达按捺不住的野心,他以第一领民酋长的气概继续说道:“古有淳于髡者,劝谏齐威王时曾说,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齐威王答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诸位酋长,我尔朱荣愿效仿齐威王,而汝等当学此大鸟!如何?”众人受到了尔朱荣的感染,纷纷高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们知道,只要时机成熟,尔朱荣会对他们振臂高呼,而他们必定会一呼百应。
尔朱荣没有多说,其他酋长也无须多问,他们纷纷辞行,回到自己的领地韬光养晦,只求在尔朱荣振臂高呼的时候不要拖了后腿。六镇就是如此,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
酋长们走后,尔朱娇兰走到兄长身边,汇报道:“前往洛阳的斥候回来了,刘辉已与兰陵长公主复合,还当上了京畿卫军东将军。”
尔朱荣嘴角一撇,心想,这个刘辉倒没有辜负他率军远赴冀州的辛劳。刘辉达成目标,只是尔朱荣的第一步。在此基础上,他可以主动请缨,出马为朝廷平定各地的兵乱了。
尔朱荣心里清楚,此时四方民乱蜂起,朝廷早已不暇顾及。自有六镇以来,他们便是朝廷重要的藩篱,为朝廷平乱剿贼是职责所在。只要尔朱荣提出愿为朝廷平乱,朝廷一定不会拒绝的。而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平乱,他要在一次次平乱中招贤募兵,积累声望与财富,慢慢将自己的军事重心南移。
他即刻向朝廷请命,愿意为朝廷鞍前马后。朝廷果然同意尔朱荣出师伐贼,并封其为平北将军,负责平定国境北方各处动乱。
平北将军手持朝廷诏令四处平乱,他的部队横征暴敛,农民起义军纷纷被剿灭,但同时,普通农户与村庄也受到了无端的攻打和剥削。
平城外的王家村便是众多不幸村庄中的一个。可王家村不同于其他普通的村庄,在王庆和萧大郎的调度守护下,尔朱荣下属的一支队伍因为轻敌而首尝败仗。
王庆与萧大郎商议:“败走之兵定会卷土重来,届时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断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得想想后路了。”
“是啊,我曾误入强盗之流,但尔朱荣的兵比强盗厉害多了,我们又怎能抵挡得住?依我看,倒不如把村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粮食拱手相让,做个保全。对手虽然凶悍,但毕竟是朝廷的部队,不至于将王家村赶尽杀绝吧?”萧大郎说。
王庆思考片刻,担忧地说道:“我看未必,毕竟我们击退了他们,让他们牺牲了些兵卒。我们并不是手无寸铁的村民,若被定性为乱民反贼,那只有死路一条。”
二人商议了良久,最后决定逃离王家村。
“如今北境大乱,王家村的乡亲们一定能理解这个决定。在这里待下去,即便能争取到安宁,那也只是片刻的,长久不了。往南去,至少南边还没有兵乱,我们可以找一处无人之地,重新开荒辟土,再建一个王家村。”王庆与萧大郎都对这个决定充满了信心,只要人还在,希望就不会灭。
于是,在尔朱荣下属的部队卷土重来之前,王家村村民拖家带口、背负行囊,踏上了艰辛的南迁之路。
南方中原地带的中心洛阳已经下了一旬的雨了,这天气与于府的氛围极为相似,阴冷、沉寂且毫无生气。于恒载被刘家军带回洛阳的那天,即便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但还是有人认了出来。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于忠的耳朵里,他怒不可遏。
于忠痛斥刘辉那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自己明明有恩于他,他却亲手抓了自己的独子。他更愤怒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龙门一别之后,于恒载竟然从一个监军沦为阶下囚。
于忠了解到,于恒载在北方的岱海重伤了几位刘家军的军士,好在没人在那场战斗中死亡。这个消息让于忠好受了一些,只要于恒载没有杀人,他就不需要偿命。
其实,于忠十分疼爱于恒载。他除了在感情上刚愎自用了些,倒真算得上是个好孩子、好人。若是没有为情所困,于恒载绝对是公卿士族中最出彩的后生,驸马刘辉与之相比也相形见绌,于忠对自己的儿子有这个自信。
可是如今,风水却颠倒过来,自己要去求刘辉将于恒载放出来。
于忠看了一眼天色,已经不早了,遂问起院管,该到的人怎么还没到。于忠口中说的该到之人,就是律博士崔纂和游肇、元修义。崔纂是当朝最有名的律博士,游肇与元修义虽律法造诣不如崔纂,但也都是尚书省的一些忠义之士。与于忠一样,崔纂等三人皆不喜附庸权贵,不涉党争,所执之言皆客观公正、毫无私心,为朝堂所信服。
此前,于忠已经私下向刘辉求过情了,但刘辉以于恒载违反军律为由迟迟不肯释放。于忠别无他法,只好请崔纂等人前来商讨,希望从律法层面为于恒载减轻处罚。
可是,眼下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半个时辰了,这三位律博士竟还未现身。于忠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正当于忠失望之际,门外出现了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之人,他上了台阶,除去斗笠,竟是崔纂。于忠欣喜,但看他如此低调前来,心中亦充满了疑问。
“如此大雨,崔郎中竟步行前来,好生辛劳,老夫深感愧怍。”
崔纂拉起于忠的手进了门庭,但一进门庭就不再往里了,似乎在刻意与于忠保持距离。
“崔郎中只愿意在这门庭内与老夫交谈?何不进屋详叙。”于忠不解。
崔纂摆摆手,说道:“于大人莫怪,下官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为何如此着急?吾儿之事需要详议呢!元修义和游肇怎么还没来?”
崔纂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说道:“他们不会来了。本来我也不想来的,但于大人对下官有栽培之恩,下官实难与您断绝往来。”
“为何要断绝往来?老夫一直都很器重你啊,也从未想过要与你疏远……”于忠说着说着,从崔纂躲闪的眼神和为难的表情中玩味出了些许意思。
“是有人要你们与老夫断绝往来?”于忠问道。
崔纂悻悻地点了点头,说道:“于大人莫怪,下官们也是没有办法了。”
于忠问道:“是谁?”
崔纂不语,于忠继续猜测:“是侍中大人吧?”见崔纂默认,于忠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难堪,有失落,也有讥讽。
“崔郎中,枉我如此信任你,没想到你们皆是附庸之徒,还自诩什么律法传家,刚正不阿?”于忠恼怒道。
崔纂听了于忠的话亦有所不服,反驳道:“下官只是小小郎中一枚,如何与侍中大人较量?再说,于大人您为了贵公子的婚事不也附庸溜须于太尉大人吗?”
“你!你好大的胆子!”于忠第一次遭受如崔纂这般耿直之人的嘲笑,尊严扫地。
“于大人息怒,我们都是在朝为官之人,谁又能真正做到众人皆浊我独清呢?”崔纂面露难色,“前几日,侍中大人派人将崔某以及元、游二位大人府上所有的律法典籍都搜罗了去,扬言若不依附于他,便将我们几家的典籍撰抄翻印,散于太学私塾。于大人清楚,我博陵崔氏以律法传家,崔氏子孙以律博士世代忝居于朝堂之上。崔家私藏的典籍教材一旦公开,人人皆可学法,博陵崔氏一门还有何优势?我崔纂将愧对祖先子孙。元、游两位大人与崔某都有此顾忌,所以不敢前来。”
于忠可以理解崔纂的担忧,崔氏以精通律法而为皇家所器重,若没了律法,便如虎无牙,崔氏亦可被取而代之。他不再怪罪崔纂等人,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在保全家族大义面前,于恒载的性命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崔纂继续提醒道:“于大人,崔某深知您不至于趋附强权,但我也要提醒您一句,如今的尚书省已然是侍中大人的尚书省,看重气节风骨的官员已寥寥无几,您……您好自为之吧。”说罢,崔纂重新戴上斗笠,转身出了府门,低头穿行于密雨之中。
崔纂离开后不久,于忠对自己和于恒载的处境不禁担忧起来。崔纂的提醒虽然隐晦,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于忠与元伯隽政见不合,在赈灾冀州之后,元伯隽摆在台面上反对于忠,如今终于彻底将其架空了。
反观于忠,并无元怿与元伯隽显赫的出身,与皇家也无姻亲关系,如今年老体弱,若是有个强势的后辈倒也能让人多敬重几分。奈何于恒载却是个阶下囚,更为朝臣所不齿。
人与草木一样,有枯荣之期,也许是时候轮到于家凋敝了。于忠垂头丧气地看着屋檐下的雨帘,不禁怆然泪下。
于忠能感受到自己一生的功绩正被从身上慢慢剥离下来。官职、赏赐、名声、门楣……他感到自己内心越来越空虚,越来越虚无。当这些身外之物全部消失之后,他陡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身份,便是于恒载的父亲。
于忠的耳边响起在龙门香山寺中,于恒载对他说的话:“你从来不在乎恒载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只是想让我成为你的儿子,而我却想成为自己。”这几年来,自己一直在为儿子寻求出路,可他却还是一步一步沦陷,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于忠放声痛哭起来,痛苦让他醒悟,他更下定决心要救自己的孩子。
于忠抵达太尉府的时候,元怿正在为朝中对他的非议而感到苦恼。这些非议起源于疏浚洛水工事的失利,这场失利让尚书省有了许多可乘之机,那些尚书们在元伯隽的唆使下不断向中枢递交奏折。好在皇上并未亲政,这些奏折的影响力有限。但元怿不能大意,因为最近中枢又收到了弹劾状。这些弹劾状出自御史台言官之手,不管是效力还是影响都远远高于尚书的奏折。若不是胡太后极力保全,此时元怿极有可能已被免官。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于忠却因为于恒载之事再次找上门来。
他根本不想见于忠,但于忠似乎铁了心要见他一面。这让他很反感,见面便奚落道:“我没记错的话,于尚书当初可是在本官面前极力推荐过刘辉的。你对他有恩,怎么他反而将你儿子捉了去?”
于忠知道元怿的意思,主动认错道:“老臣双目昏花,用人不察,将一个善变之徒推荐给了太尉,以至于洛水工事失利,老臣罪该万死!”
元怿并没有因为于忠主动认错而消气:“你罪该万死?那为何今日还要恬不知耻地上门来?只是为了自取其辱吗?”
于忠卑躬屈膝地立于元怿面前,作为一个当朝颇有风骨的名士,他从未这般卑微过:“老臣想救自己的孩子,恳请太尉大人出手相帮。”
元怿气呼呼地来回踱步,恨不得抡起座椅将于忠砸倒在地:“刘辉险些害我削官去爵,尚书大人现在叫我为了救你那不争气的竖子而去求他?我看你真是昏聩老朽!”
“滚出这里!”元怿的话像一记惊雷,打碎了于忠所有的尊严,他像一条行将就木的老狗,在滂沱大雨之中,被主家扫地出门。
一声落地惊雷将地窖中的于恒载惊醒。连日的大雨让洛河水位持续上涨,水势滔滔。而送饭的已经有几日没来了,似乎想要将他活活饿死在地窖中。
他艰难地坐起来,多日未进食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他仍缓缓爬向自己用双手掘出的地道之中,继续朝着河道的方向挖掘。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那一头是暗河还是明河,他都要试一试,就算被淹死,那也了无遗憾,可以瞑目了。
在黑暗之中,他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心中却越发明晰起来。他已经将所有的事和人都放下了,除了兰陵。兰陵成了唯一还活在他心里的人,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开始与她在黑暗中对话,仿佛兰陵就在他面前。
“其实我知道,我不可能活着出去。但我不愿意躺着绝望而死,要死,也要死在追求活下去的路上。当我的魂魄飘出地窖来到你面前时,至少我可以问心无愧。”于恒载边说边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只是手指在抠动,仍旧不愿意停下。
恍惚之间,于恒载听见有水流的声音。水流进了地窖,先是啪嗒啪嗒的声音,接着变成哗啦哗啦。他猛然惊醒过来,双手抚摸着身前的土壤,明明还是干燥的。也许是幻觉,于恒载心想,也许自己已到了濒死的边缘。不,不是幻觉,阵阵凉意从他的膝盖传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上,被水浸湿了。
于恒载倒退着爬出地道,跪在地上,仰起头看向窖顶的方向。他听见水流从窖顶流下的声音,接着水流便拍打在了他的脸上,像一个个巴掌将他越拍越清醒。他伸出舌头尝了尝落下的水,冰冷、腥凉,混杂着泥沙,是洪水。
连日大雨,洛河水位上涨,洪水漫上了陆地,灌进了地窖。
洪水倒灌的速度越来越快,旋即就淹没了于恒载的下身。他双手划拨着冰冷的洪水,突然心中大喜。只要水漫不止,他就可以借着洪水的浮力,接近窖顶。
他缓缓调整着身体的姿势和呼吸,在水没过头顶的那一刻,双腿轻轻一蹬,让自己漂浮起来。他将脖子和双手向后伸展,让身体尽量毫不费力地浮于水面之上。水还在不断倒灌进来,于恒载的身体也在逐渐升高,原来窖顶并非严丝合缝,他能依稀看见木板缝中透过的亮光。他紧张地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当双手终于触碰到木板的时候,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整个身体沉于水中,而后用力地蹬腿,让自己尽可能高地跃出水面,用双手和肩膀去撞击木板。
咚的一声,声音沉闷而结实。于恒载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轻哼了一声。他的双手迅速在木板上摸索,希望找到一个可以稳定住身体的着力点,但是他再次失望了。
水仍旧在涨,在水面和木板之间,只剩下一个头颅的高度。于恒载急忙转变方向,尝试用双手挖掘木板周边的土,扩大洞口的宽度。可是,他很快觉察出了异样,洞口的位置是夯实加固过的,还围砌了一圈坚硬的石头,单凭双手是根本挖不动的。
即将绝望之际,一块岩石被于恒载扣了下来。他抬起手,不断地砸着木板,这是最后的机会,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不停地砸下去。他呼吸的空间不断变小,手臂在水中挥舞的阻力越来越大,石头砸在木板上的力道越来越弱。他用力地撑开双腿,让双脚在窖壁上找到稳定的着力点。他将石头锋利的一面塞进木板缝隙之中,而后弯下腰,用肩膀去撞击石头的另一端。他将石头当成锥子,将自己的身体当作锤子。一下、两下、三下……于恒载的右肩血肉模糊,露出了森森白骨。
但于恒载并没有停止,水已经完全没过了他的头顶,他不确定还有多少时间,只管憋着一口气不停地撞击。不知道又撞了多少下,于恒载的肩膀突然吃了个空,他起先以为是岩石掉落了,伸手去摸才发现木板已经被撞出了一个洞。于恒载兴奋地狂叫,吐出了一连串的水泡。他抓住木板破裂的边缘,用力地掰扯,终于又掰断了一块木板。此时,破口的大小已足以让于恒载将头伸出去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抬眼看了看天。天空阴沉,雨还在下。即便光线昏暗,他的双眼还是因为不适而充满了刺痛感。
于恒载休息了片刻,积蓄了体力,准备将洞口再次扩大,但是命运再一次捉弄了他。他的双眼适应光线之后才发现木板是以三横三竖的六条铁板固定的。就算他可以将木板全部掰碎,却没有办法弄断铁板,只能从铁板与铁板之间的方格中钻出去。而这个方格,只比他的头宽了一点而已。
但此时,求生的欲望已经完全占据了于恒载的内心,他毅然将左臂从方格的空隙中伸出来,双脚继续在窖壁上蹬蹭,祈求通过蛮力让自己的身体通过方格。于恒载用力甚猛,铁板锋利处嵌进了他的肩胛骨,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身体慢慢从方格中挤出来,铁板在他右肩上用力地刮着,将原本血肉模糊的右肩刮得皮肉不剩。
突然,右肩传来咔嚓的声音,肩胛骨断了。但是同时,他的上半身也顺利地通过了方格。他趴在地上,又歇息了一会儿,终于用力将整个身体拖了出来。
兰陵,我活着出来了!他躺在地上,任由雨水拍打在脸上,他觉得此刻的雨水是如此甘甜。他重获新生,侧着脑袋看了一眼困住他不知多少个日月的地窖,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可是,于恒载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右臂正挂在方格的铁板之上,在洪水中一沉一浮。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右臂。
兰陵怀孕了,除了戛然而止的月事和每日清晨莫名的恶心,兰陵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旧被刘辉软禁于别院之中。只是较怀孕之前,刘辉对兰陵的诉求多了些可有可无的回应。为了让兰陵能够顺利生下自己的骨肉,刘辉允许惠娘自由出入别院,便于她与府上的医官和庖人沟通。
刚怀上刘辉的孩子,兰陵变得厌世、易怒、焦虑、恐惧,哪怕再可口的饭菜在她看来也如泔水一般。她看什么都觉得恶心,尤其是每每看到、触摸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便会干呕不止。肚子里是刘辉的孩子,她曾不止一次想不要他,最后都没下得了手。
一日,兰陵在别院内驻足,偶然看见桂树之上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那饥饿的样子真叫人怜惜。好在雌鸟早早地归了巢,嘴上还衔着食物,这才叫她放下心来。看着小鸟们吃饱熟睡的样子,兰陵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可就这一笑,却让兰陵自己遍体生凉。她可以怜悯北上之路遇见的那些流民饿殍,可以怜悯岱海旁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狗阿泽,可以怜悯嗷嗷待哺的小鸟,为何无法怜悯自己腹中一日日长大的胎儿?虽然那是刘辉的孩子,但也是她自己的孩子啊,是希望。如果自己一辈子就被禁锢在别院之中,那么她需要这么一个希望,能够给残破的未来带去一丝生机。
渐渐地,兰陵忘却了刘辉对她的伤害,腹中孩子已经不会再唤起她的痛苦与不安了,她每天都在期待孩子快快出生。有一次,她梦见孩子出生了,却是一只大鹏,驮着她飞出了别院,飞出了刘府,飞向广袤的草原。
张容妃与陈慧猛住进刘府之后,张智寿与陈庆和也顺利地在洛阳站稳了脚跟,并且与刘辉更为亲密,时常出入刘府。这一日,他们听说兰陵长公主怀了刘辉的孩子,便开始担心起两位妹妹在刘家的地位。酒酣耳热之际,张智寿有意问起这件事,打探刘辉对长公主的看法。毕竟感情之事最难把握,谁也说不准日后兰陵会依靠腹中子而重获自由,掌控刘府。届时,两位妹妹必然会失去现在的地位。
好在刘辉说起兰陵,语气中尽显鄙夷。陈庆和担心的与张智寿稍有不同,比起兰陵,他更担心那个叫于恒载的人。
“刘将军,我听闻当朝尚书右仆射于忠之子于恒载,一直钟情于长公主?日后若是得到释放,恐怕会来为难将军啊。”陈庆和说道。
“他有何能耐可以为难本将军?他虽然是于忠之子,但早已成了我的阶下囚。”
“阶下囚也有翻身之日吧?毕竟他是尚书右仆射之子。”陈庆和试探道。
刘辉斜眼看着陈庆和,突然大笑起来:“陈兄啊陈兄,你是担心于恒载日后回来掣肘我与兰陵之事,还是担心你们兄妹遭到他的迫害?”
陈庆和腼赧地笑了。心事被刘辉看穿并不是什么坏事,一直以来只要是陈庆和与张智寿的心事,他刘辉都会不遗余力地满足。
刘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悠然说道:“放心,我要让兰陵断了所有念想,安安心心地在府里待着,就不能让她再见到于恒载。”
陈庆和眯起眼睛,问道:“需要我和张兄做什么?将军尽管开口。”
“本将军杀一个人还需要你们相帮?他被关在那种地方,我本来就想让他自生自灭呢。”此话一出,陈庆和与张智寿皆怔住了,而后谄媚地给刘辉敬起了酒,推杯换盏的氛围比之前还要热烈。
今日,阿壤告诉惠娘,庖人特意为长公主熬了安神汤水,因需睡前服下,故惠娘又临时出了一趟别院。以往,惠娘会抓住一切出来的机会,多看一些,多听一点,藏在肚子里,今日也不例外。惠娘取了汤水,见刘辉与陈、张兄妹还在吃饮,便悄悄躲在窗下偷听,没想到竟听到了于恒载的消息。
惠娘惴惴不安,她无法把这么大的消息藏在心里,只好告诉了兰陵长公主。兰陵听后脸色煞白,盛汤的碗也掉到了地上。她一言不发,眼神从哀伤逐渐转为愤怒。当初,正是刘辉以惠娘和于恒载的性命相要挟,兰陵才没有以死明志。可是,刘辉不仅强暴了她,如今还要让于恒载死。兰陵已没有任何理由再和刘辉耗下去了。
她的眼神中开始闪烁起火焰,与在王家村指挥村民抵挡强盗的时候一样,勇毅决绝。
“我如狗彘般被他圈养在别院,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刘辉残暴冷血,生性难移,我却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于恒载救过我的命,我必须得救他,我要离开这里。”
其实,被软禁在别院这段时间里,兰陵不是没有想过逃脱,但是,她心中各种情绪复杂难辨,有时候竟生出一种茫然来。刚被关到别院后,她一度还在想,就算四处漂泊也比被关在一方小天地好,但当时她不确定会不会牵连于恒载,一直没有打定主意;猝不及防怀上了孩子后,她又想还是先把孩子生下来。但如今,是时候决断了。
第二日,惠娘较之往常更早离开了别院,她神色匆忙,在府中大声呼唤着刘辉。惠娘知道,这个时间刘辉定还在床榻上,未至军中公干。
果然,刘辉披着一件外袍出现了:“大惊小怪做甚,扰了本将军的清梦。”
惠娘见了刘辉便立刻跪倒在他面前,急切地道:“将军,长公主有事要找您。她说,如果您不去,她就自残堕胎。”
刘辉猛地一惊,骂道:“妒妇她敢!若是害了我的孩儿,我要她的命!”刘辉嘴上骂着,人已经朝着别院的方向跑去。
刘辉进了别院,两名守卫也准备跟进去,惠娘赶紧拦了下来:“长公主说了,只教将军一人进去。她看到你们,万一做出自残伤胎的举动,你们担待得起吗?”
没想到两名守卫却推开了惠娘,径直跟了进去。
刘辉见到兰陵的时候,兰陵正用一支簪子抵着小腹。
“妒妇,你胆敢伤我孩儿,我教你死无全尸!”刘辉怒目圆睁瞪着对方。
“谁让你教其他人进来的,滚出去!”兰陵高高举起簪子。
刘辉慌忙伸出双手稳住兰陵的情绪,将两名跟进来的守卫骂了出去。兰陵此举是为试探,看看他到底有多在乎腹中的孩子。
她见刘辉这般反应,心中多了几分底气,说道:“刘辉,我想让你做几件事情,如果你都能做到,我便帮你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不能,今日我就与腹中孩子一同赴死。”
刘辉连忙道:“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先把簪子放下。”
兰陵没有听刘辉的,只管自顾自地说:“第一,将张容妃、陈慧猛两个荡妇逐出刘府;第二,你不能再把我禁锢在别院,我要能正常出入生活……”兰陵还没说完,刘辉就连忙说好,态度极为敷衍。
“什么都好吗?”兰陵也知道他在敷衍,反讥道,“我还没说完呢。”
刘辉立刻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从今往后,无论你说什么,我刘辉都答应,只要你替我生下这个孩子。”
“好啊,我要搬去龙门香山寺,直到孩子生下来,你能做到吗?”兰陵冷眼看着刘辉。刘辉一怔,龙门香山寺?
“你竟然还没忘记于恒载,还口口声声说别人是荡妇!”刘辉双眼通红,龇牙咧嘴骂道,“你还妄想脱离我的掌控,我才是你的夫君,怎能容忍你心里装着别的男人?”
“那你身为我的夫君,为何心里可以装着别的女人?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对我这般伤害?”兰陵质问道。
“做错了什么?哈哈,也许错就错在你生在了帝王家。倘若你兰陵只是兰陵,不是什么长公主,本将军为何要把你找回来?”
“原来我在你心里只是一个工具。”
“那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兰陵再也无法忍受刘辉的嘴脸,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顿时涌了上来,完全冲破了她本来想冷静和谈的理智。她将手中的簪子狠狠地丢向刘辉,刘辉伸手打掉,变得更为面目可憎。他猛地扑向兰陵,惠娘惊呼一声,抽出匕首,径直朝刘辉刺去。
刘辉迅速从袍下抽出一把软剑来,隔开了惠娘的匕首。自上次在别院遇袭之后,他就多了一个心眼,软剑不离身。
兰陵看刘辉癫狂的样子,连忙后退到床边。刘辉不依不饶,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习惯性地膝盖上顶,不偏不倚正好重重撞在兰陵隆起的小腹上。兰陵痛得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肚子,感到一股热流带着撕扯的疼痛感从身下流出。很快,她的衣物被染成了血红色。
“长公主,长公主!”惠娘惊叫着跑向兰陵。兰陵因为疼痛,紧紧地抓住惠娘的手,呢喃道:“孩子,我的孩子……”
刘辉也反应过来,手中软剑脱手,他看着兰陵衣物上的血迹,想到自己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的目的,又惊又怒,恨恨地骂道:“那是本将军的孩子!你这妒妇,存心不良,刻意与我作对!都是你害了我的孩子!”他怒不可遏,又对着兰陵踢了两脚。惠娘此时也失了主意,只好紧紧地抱着兰陵,抵挡刘辉对长公主的伤害。
别院的动静惊动了守卫,他们最先赶到。除了守卫,张容妃、陈慧猛,以及府中的下人也都相继赶到了。刘辉又骂又叫,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兰陵,张、陈二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守卫和下人们却都不禁担心起来,因为兰陵已经昏死过去。
一个守卫慌忙提醒道:“将军,不能再打了,若打死了长公主,可不好交代!”
下人们也纷纷跪地求他住手。阿壤实在看不下去,冲进室内,抱住刘辉的大腿苦苦哀求。一个婢女爬到兰陵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而后大叫起来:“长公主薨逝了,薨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