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上下皆着缟素,祁王府阖府张灯结彩。
我死后尚未满七日,我的贴身侍女就被抬为正室王妃。
满城烟火中,我的夫君牵着她一步步登上城楼。
我的亲生儿子被庶妹拥入怀中。
「好佑儿,我们不看。」
只是宾客散去,红烛燃尽。
新人的面上才显出杀意。
「王爷,我定要那贱妇血债血偿,为小姐陪葬。」
1.
我死在孟祁誉新婚的前三天。
死讯传到颜府时,爹爹手中的杯盏摔落在地。
匆忙迎回我的灵位,我的魂魄一并跟着回到了丞相府。
「祁王殿下,小女芳魂已逝,请您让她入土为安。」
爹爹一瞬苍老许多,很是憔悴。
「老爷,还请节哀顺变。妾会代小姐照顾好王爷和世子。」
我的贴身侍女苏瑜身着华服,站在祁王身边。
「老朽当不起,只盼若王妃还惦念曾经情谊,善待佑儿。」
当朝丞相少有的情绪外露,只为了他早逝的女儿留下的独子。
苏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颔首间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泪痕。
「妾必当万死不辞,护世子周全。」
苏瑜还似从前那般好看,站在孟祁誉身边宛如一对璧人。
我按下狂跳的心脏,手却穿过一片虚无。
孟祁誉虚扶起爹爹,略微寒暄几句。
「微臣次女与她长姐自幼交好。她前些日子来求微臣,让她多留王府一段时日,代替安儿照顾世子。」
「准奏,颜府小姐入府当与本王一样。一应吃穿用度都交给瑜儿操办。」
苏瑜眼神闪烁,面上一如既往笑意清浅。
「妾一定好好照应二小姐,老爷放心。」
2
苏瑜是我去探望在关外驻守的大哥时偶然救下的。
大哥骁勇善战,早早地就被皇帝重用,领了兵驻守关外。
那日我带了娘亲做的雪乳酥去看望大哥,在北漠边境处竟发现一女子。
她浑身血污,眉眼却清秀。
我吩咐小厮把她带去疗伤。
她伤愈之后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做了贴身侍婢。
她曾与我姐妹相称,比起颜悦更亲近也不为过。
但我不知从何时起,孟祁誉看向苏瑜的目光灼灼如火。
他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
彼时颜悦也已入府,我正怀着身孕。
许是初次有孕,我难受得紧。
颜悦自小跟着家中医者,学了些岐黄之术。
在她的照料下,虽险象环生,倒也平安生下佑儿。
苏瑜此时已是王府侧夫人。
孟祁誉免了她晨昏定省,与她日日流连在书房。
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从前那个跟着我身后,小姐小姐喊个不停的丫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王府进退有度,风姿绰约的侧夫人。
回忆被身后的推门声打断。
3
「王爷金安,佑儿今日所食不多,想是因为思念姐姐的缘故。」
颜悦素白的手指搭上孟祁誉的额头。
「二小姐费心了,若是二小姐觉得吃力,便还是将佑儿送到王妃那。」
孟祁誉微微阖眸。
「岂会,姐姐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悦儿一定会好好照顾世子。」
颜悦素白的指尖轻轻揉捏他的额角。
孟祁誉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装饰繁复的木盒。
我识得那盒子上的花纹,是我生前最喜欢的那家首饰铺子所独有的。
我自小便不爱梳妆打扮,一头柔顺的乌发也只以一根素簪挽起。
孟祁誉便盘下城西的一家首饰铺子,自己亲自绘图为我制作首饰。
他曾说,长发绾君心,结发为夫妻。
只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这恩爱两不疑的桥段终究也不再属于我。
颜悦惊喜地接过,眼中的情意好像滔天巨浪将我淹没。
「悦儿谢过王爷,只是这簪子上所绘海棠花是姐姐独爱的。」
不等她说完,孟祁誉便把簪子斜斜插入她的发髻。
「安儿独爱海棠,只是本王瞧着悦儿与这海棠更配。」
颜悦羞红了脸,莹白的指尖抚上叮当作响的流苏。
「谢王爷厚爱,悦儿十分喜欢。」
她小心翼翼将簪子拿下,放入木盒中。
4.
我清楚地瞧见,她轻嗅了一下,皱了皱眉头。
颜悦是父亲外室所生,首饰衣衫也都是我挑剩下的。
我虽有心照料,但丞相府下人也是惯会见风使舵的。
她自小便少用上等钗环,对外却只说不爱这些俗物。
我微微有些不解,若按平时,颜悦一定欢天喜地地收下。
但转念又想,这海棠花确实是我素日惯用的花样子,怕是心里有芥蒂。
「悦儿既然喜欢,为何不带着?」
孟祁誉不着痕迹地抿了一口面前清茶。
「姐姐钟爱之物,悦儿不敢沾染分毫。如今姐姐已经故去,悦儿只想替姐姐照顾好王爷和佑儿。」
语毕,颜悦脸颊划过两串晶莹的泪珠。
美人落泪当真是我见犹怜。
孟祁誉抬手为她轻轻擦去泪痕,柔声道:「倒是本王思虑不周,惹得悦儿伤心了。」
他轻轻拍着颜悦道后背,温言软语的模样惹得我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哄着我的。
只是人走茶凉,故人不再。
见颜悦不再啜泣,他才复又开口:
「既然悦儿不喜欢,那改日本王亲自为悦儿绘制饰样可好?」
转瞬他便在虚空一抓,手中赫然是一朵盛开的荼蘼花。
他将花朵簪在颜悦鬓边,手指轻轻拂上颜悦的耳垂。
5.
颜悦小巧饱满的耳垂在孟祁誉的逗弄下漫上红晕。
我转过身,不忍再看。
外面却传来几声叩门声。
「王爷,前方加急战报,还请王爷速去前厅商议。」
苏瑜的声音隔着门缝传了进来。
孟祁誉看着躲在自己怀中的颜悦,她耳尖红得滴血。
见门外敲门声越来越紧促,她轻轻推了推孟祁誉。
「王爷公事要紧。悦儿等着王爷就是。」
孟祁誉为她拢好身上的衣衫,轻轻落下一吻。
「记得下次见本王的时候,戴上那根簪子。本王想看。」
颜悦羞赧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大门在身后合上,苏瑜看着衣冠整洁的孟祁誉,面露不屑。
孟祁誉也不恼,收敛了笑意。
「王爷好雅兴,不知这是否是白日宣淫呢?」
苏瑜朝门后轻蔑一笑,揶揄道。
「本王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又如何?侧妃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孟祁誉眼神冰冷,全然不复刚才的深情缱绻。
「还请王爷勿要忘记血海深仇。」
苏瑜见他如此,也不再搭话。
我在一旁却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血海深仇,孟祁誉和苏瑜不是两情相悦,一双璧人吗?
如何又提到什么仇什么恨?
我眼神略过未合上的窗户。
颜悦紧紧地攥着方才那根簪子,面露恨色。
她究竟在恨谁?是我吗?
说话间,孟祁誉二人便要往前厅走去。
我按下内心的疑惑,跟了上去。
6.
前厅并无前来送信的小厮,只余一封落款为颜青的书信。
颜青就是我的大哥,先帝亲封的怀远将军,驻守边关。
苏瑜将信递给孟祁誉。
「边关近日频频遭到北漠军挑衅,更有北漠探子混入城中烧杀抢掠。」
孟祁誉顿住了拆开信的手,抬眼看向苏瑜。
「此事还有谁知道?是否有军报传入宫中?」
苏瑜摇了摇头。
「颜将军谨遵王爷密令,此事断无第四人知晓。」
密令?什么密令?我听得一头雾水,正纳闷间恍惚听得一声低叹。
「是我对不起安儿,若不是我,她也不会遭此毒手。」
我更是不解,我不是因为早年生佑儿时耗损过重,气血上涌而意外身亡吗?
听孟祁誉的意思,我的死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
「小姐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王爷的。只是那毒妇,我一刻也留她不得。」
苏瑜攥紧了拳头,神色悲愤。
我讶异地望向端坐厅堂的二人。
不知从何时起,苏瑜不再和我秉烛夜话,望向我的目光也总带着淡淡的哀伤。
我只当是她觉得对不起我昔年的救命之恩。
我一直以为是苏瑜先对孟祁誉暗生情愫。
在我体弱多病之际,趁虚而入。
孟祁誉在和苏瑜的相处中,好似更轻松些。
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一直以为后来的躲避,疏远,都是因为歉疚。
只是如今看来,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当年我体虚,缠绵病榻时,苏瑜刚被扶上侧妃之位。
佑儿年幼,我又多病,多亏颜悦在身边照拂。
苏瑜和孟祁誉同进同出,我黯然神伤,竟一病不起。
只是当年孟祁誉曾严令不准将苏瑜成为侧妃一事在我面前提起。
是谁告诉我的呢?
是颜悦。
她带着佑儿来看望我时,提起王府多了一位苏侧妃。
我这才知道他二人早就厮混在一起。
挚爱的背叛,让我的身体急转直下,再无回天之力。
7.
如今想来,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
凭我对苏瑜的了解,她断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现在听到他们二人好像在密谋些什么,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
苏瑜和孟祁誉并不像传闻所言,婢女勾引姑爷,二人暗通款曲,无媒苟合。
可是是谁,让我鬼迷心窍一般,笃信二人背叛了我。
是颜悦,她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苏瑜和孟祁誉往来甚密。
也是她,带着我在书房亲眼看见两人厮混。
只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颜悦是外室所生,本不能入族谱。
爹爹将她带回府中,我瞧着她与我相像的面容,求了娘亲将她记在名下。
她这才得以入颜家族谱,她娘的牌位才可以进祠堂供奉。
高门贵府里的下人惯会看主母的眼色行事。
她初入丞相府,也受了底下人许多细碎折磨人的功夫。
我可怜她亲娘早逝,便以我需要伴读为由,把她接来与我同住。
她这才轻松了些许。
及笄之年的小姑娘,最是爱美。
只是娘亲看不惯她,好的衣衫首饰便断然轮不上她。
我将自己的衫裙钗环与她分享。
她也曾真心实意地唤我长姐,心心念念地要与我一直在一起。
我出嫁之后担心娘亲对她不好,便求了孟祁誉接她来王府。
婚后不久我就怀有身孕。
颜悦自小便对药理格外着迷,父亲就准了她跟着家中医者学习。
我的身孕自她入府便是她在照料。
纵有百般不适,我也从未怀疑过颜悦。
只因她曾是我视为手足的姐妹。
8.
苏瑜成为侧妃后,我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颜悦是否愿意入府。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长姐喜爱的,悦儿定不会沾染分毫。」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和儿时一样。
言犹在耳,只是如今我尸骨未寒。
她便和我的丈夫,眉目传情,好不快活。
颜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若是从前,我会笃定地回答,是我的情逾手足的姐妹。
可是如今,我迟疑了。
孟祁誉的声音将我渐远的思绪拉回现实。
「不急,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本王要她一击毙命,再无翻身之可能。」
他的薄唇微抿,面上尽是一派冷峻。
只是我知道,他的眼角眉梢流露的是哀伤,是想念。
他在想念谁?是我吗?
我走上前,抬手想要抚摸他的唇。
手却径直穿过他,我呆呆地看着逐渐透明的手指。
心下一片凄凉。
他却好似感知到什么。
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在的方向,神色凄然。
「苏瑜谨遵王爷旨意。」
苏瑜微微俯身行礼,再抬首,已然换上眉目顺从的面容。
「回信,让颜青密切注意北漠动向,若有异动,即刻向本王汇报。」
孟祁誉敛了神色,看向低眉顺眼的苏瑜。
「是,苏瑜这就去办。」
孟祁誉好似累了,挥了挥手示意苏瑜退下。
9.
苏瑜轻轻合上厅门,缓步走出。
孟祁誉起身按下一个旋钮,面前赫然出现一条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