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假期过完,周予勤的“上头”也冷静了七七八八,不再是刚回家那会儿,一想起混杂了木质香的消毒水味儿就莫名脸红的状态。
她对此长舒一口气。
有关同欧文之间的关系,周予勤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却始终没得出一个结论。好在,她已经惯于蛰伏,没有明确的解决方法就按兵不动——
反正现在也没人再催她尽快做出决定。
这种前无拦路虎、后无追兵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此种轻松感令周予勤不禁感到惊讶。她倏然明白,与麦向荣相处的那段日子,自己的神经处于何等紧绷的状态,从他的步步紧逼中“出逃”,其实是心底至为渴望的事。
只是,这一发自本能的渴望始终被“再接触接触等转机”“为了结婚不妨忍一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这样的想法所掩盖,所压抑。
她时不时告诫自己,这难道不就是你相亲三年所追求的吗?
但是,当一种“追求”需要长时间回避自我,甚至欺骗自我,那么它要么会导致自我被抛弃,要么终将被被自我所抛弃。
这两种,没一种令人幸福。
麦向荣离开自己的生活,其实还不到一个月,种种回忆依旧鲜活,周予勤至今想起还有丝丝后怕。这也让她对待因一场旅行而陡然靠近的欧文更加慎重。
所以,在上班第一天收到大少“明天陪我去拆线吧”的信息时,她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架上,埋头整理刚刚收到的开工红包。
从前和关皓聊天时,她总隔三差五看看手机,只要对方不复,一颗心就悬在那里。现如今能镇定自若地和手机及手机背后的欧文保持一段距离,她觉得不妨视为一件好事。
G省历来有发开工红包的习俗,五块、十块不嫌少,二百、五百不嫌多,总之老板员工之间讨个彩头就好。前一年,周予勤和同事们努力奋斗,公司业绩相当不错。因此红包也很不错。
大老板阔绰地包了200,比往常翻倍。经理——大家私下都称呼其为“小老板”——美其名曰增加乐趣,爱弄抽奖,也就是每个红包包不一样的钱数。据他本人透露,手气好的会抽到100。但大家这些年年年核计,来去跳不出十块、二十,根本没见过传闻中的100。可见人如其名地“小”气。学术总监是个浪漫飘逸的人,笔墨生香,喜在红包封上题字,祝福之话纸短情长。虽然包的数额不大,但周予勤很是欣赏。
没整上几个,欧文的信息就又来了。
这次只有一个孤零零的:?。
周予勤知道不能再晾着他了,但也不太想顺着他,便后退一步打了套太极,复:
明晚可能要加班 你看看其他朋友的时间
还不带标点。欧文滞了十秒,回了个“你继续说,我就听听”的表情包。意思是不信“加班”这回事儿。
周予勤复了不好意思地表情,跟了句:都回了K城,云老师就别逮住小的一只羊薅羊毛了
新一步退得足够明显了,她料想欧文能读出自己的迟疑,而后停下来想想。说不定就想清楚,也善解人意地退一步呢?
周予勤再次放下手机整理红包,谁道不出1分钟,对话框里竟冒出2张照片。
点开大图一看,她瞬间红温,秒速扣上手机,四处张望有没有同事瞧见。还好,大家各忙各的,根本没人关注她怪异的表情。
重新翻开手机,画面上欧文发来的两张肖像之间,有着莫名的关联。
第一张是他从出租车里拍站在家门口的周予勤,画中人一脸幽怨,嘴巴能挂油壶。
第二张是出租车中欧文的自拍,他的表情和前一张周予勤的,一模一样。明显在学她。
这是回程那天,二人拥抱完、欧文上车后拍的。
未几,他就又传了条文字信息来:
站着的那个是谁,你认识吗?
周予勤被他利落地嘲讽了,言外之意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禁扶额埋首,感觉耳朵都冒起了热气。
有些人就是能四两拨千斤地吃定你,且叫你毫无还手之力。
为防止欧文再继续创造出什么“神作”,她只能回复:
去!去!去!明天我陪你去还不行吗?
欧文啥也没多说,只复了一个水灵灵的大眼委屈表情。
周予勤不禁感叹,这人莫不是绿茶成精?接着又暗暗吐槽半天,却发现自己的嘴角自始至终就没有下来过,第三次放下手机时甚至笑得有点酸,这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想见他的。
还不是一般的想。
次日下午,周予勤请了一小时假,距离到点儿还有15分钟就关闭了所有文件,只留张PPT在桌面装装样子,实则顶了个小镜子补妆。时钟刚过5点,她就一溜烟冲出工位。
敏锐的女同事瞟了眼,不怀好意笑道:“又去约会呀?”
周予勤有一瞬的尴尬。同事们尚未知晓自己年前已分手,只能说:“额——不是,是正事儿。”而后风一样逃了。
拆线医院选了欧文公司附近的一间,若地铁过去要转3条线,周予勤干脆打了车。的士广播在放一首80年代的香港舞曲,叫人心情也随之欢欣舞动。车拐上立交时,周予勤随着车身缓缓倾斜,她第一次感觉到,快乐或许是有形状的,因为它正蓄积在自己的身体里,也一起缓缓倾斜,倒向一边。
那是一种久违的,叫人安心的愉悦,且在见到顶着鸭舌帽出现的大少时达到了峰值。
周予勤绕着欧文转了一圈,盯着那帽子,佯装惊讶道:“你不会真的10天没洗头吧?”
欧文佯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位置,万一留疤还得了,我怎么能洗头?”
周予勤听罢,爆发出半个月来最大的笑声,好不容易笑够了,又欠欠地问:“最近多潮湿啊,那帽子——戴得很难受吧,不如摘了?”
欧文一挑眉:“然后给你闻闻味儿是吧?”
周予勤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啦?是不是很大股味儿?你员工应该能闻到吧?他们拿开工红包的时候,看你的眼神正常吗?”
员工眼神如何,周予勤不知,但欧文的眼神却逐渐想刀人,他撇下一句:“真要给你闻你别后悔——”就忽然把脑袋伸到了周予勤面前,惹得后者一脸嫌弃地闪开了,还给了他胳膊一下。
到院后拆线顺利,欧文的帅脸上终于不用再敷块大纱布了。但一条显眼的伤疤依旧趴在眼角,不知还需多长时间才能消退。
大少心情肉眼可见地转好,一路上都在说话,还抱怨因为受伤忌口,春节什么都没吃上。周予勤道咱找家菜馆,吃餐大的庆祝一下,二人一拍即合。在饭店坐定,欧文大鱼大肉点了一堆,周予勤春节吃了不少,没啥胃口,就看着好好一个大少在对面难民一样胡吃海塞了半小时。
一顿下来,撑得嗷嗷叫,还大呼——“爽!”
这样的“重逢剧情”,周予勤其实是满意的。十天未见,再见面没有黏黏糊糊的缠绵或纠结,只有一如既往的轻松和愉悦,同从前似乎没太大变化。
二人之间反而更加澄澈,说是各退半步继续从前的友情,也不是不行。
她只要享受这一刻就好。
因为吃太饱,周予勤建议骑共享单车回家。大少开四轮车流畅丝滑,但骑二轮车却不太擅长——既不擅长选,也不擅长骑。
在一排五颜六色的“座驾”中,他偏偏扫出来一辆座椅调得极低的,说只有那辆是他的幸运色。但原地幸运地折腾了半天,依旧抬不高座椅,只能硬着头皮、憋屈着一双长腿蹬脚踏板。
因为技术不熟练,他不敢骑快,总是边转车铃边捏刹车,在周予勤前面走走停停,甚至无论遇到哪种交通工具都让对方先行。速度极慢。明明是这么高的“一条人”,却缩在一辆小车上,颤颤巍巍地缓慢挪动,有种失调的可爱。周予勤望着限量版的骑车大少,竟然傻笑出声。
一前一后骑了没多久,就来到了河边。欧文车头一拐,沿着滨河公路西行。河畔夜风明显加大,清冽擦过脸颊,人却因为运动暖烘烘的,丝毫感觉不到冷,很是怡然。
这条路,周予勤可谓相当熟悉。
河面不远处正逐步靠近的,不是其它,正是年前周父找她谈话那晚,要开车带她过对面兜风,却因为像极了“血盆大口”而被她扭头就跑丢弃在原地的铁索桥。
狭路相逢,这是什么运气。她有些发怵。
“云之杭——”叫住欧文,周予勤把车靠在了绿道边的栏杆上。欧文回头见状,便也把车停下走到她身边。
周予勤趴在栏杆上,从姿势到表情都透出一种无奈地问:“哎,你看那座桥,像什么?”
欧文不明所以:“哪方面——像什么?”
“就是现在亮了一圈灯,环着中间的通道——像不像——”她看向欧文,对方点点头,摊开一只手示意她继续说,她于是不再卖关子,“像不像一张血盆大口?要吞了我?”
欧文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什么想象力?能不能想点儿——吉祥喜庆的内容?”
周予勤推了他一下,意思是又点我,这才把上回周父硬要带她过河、硬要她回应麦向荣的事儿说了出来。
“我当时很害怕,觉得这座桥跟桥对岸都极其恐怖,似乎要吞噬我的活力。一旦过去了,就有种——被骗去旧社会的感觉……你结合一下这个场景想象,是不是就有画面感了?”
欧文还是在笑,没有立刻接话是像还是不像。未几,却用手肘推了推周予勤道,“血盆大口是吗?”
周予勤:“是啊。”
“有多大?这么大?”说完,他竟下巴上扬,张开了自己的嘴。
周予勤被这突如其来的戏精上身惹得一阵发笑。
还确实有点像。
她不忍直视欧文之“大口”,无奈道:“神金啊你……”
“嘿,我想起个IQ题,来来来——你来试试!不过要先伸一只手过来——”他用手指比了了数字“1”,示意周予勤模仿自己。
可能是从小考试考惯了,只要听到“题”,周予勤就像AI一样想回答,“什么IQ题?”而后有样学样,被欧文带着也比了一个“1”。
“好——你听好,现在你——周予勤,把手伸进我的嘴巴里——”欧文把周予勤的手指拉到面前,满怀期待道,“打一个四字成语。”
周予勤脱口而出:“又是成语!”
欧文:“啊?哪里来的又?”
周予勤笑了一下,重复道:“题目是,我——周予勤把手伸进你嘴巴里对吗?是——羊入虎口?”
欧文松开手,摇摇头,“你太高看了我吧?我能是虎?而且——你像羊么?咱俩反过来还差不多……”
周予勤:“什么玩意儿?找打啊你?”
欧文:“哎哎哎,游戏精神。答案错误,还有一次机会。”
周予勤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成语,只好投降,表示跟不上云老师的脑洞。
“那我揭秘了啊——”他故作姿态地咳了两声道,“答案是——黑——虎——掏——心——!”说完,做作地比了一个“掏”的动作。
周予勤只反应了一秒——“黑虎?云之杭!谁是黑虎?啊??”
欧文哈哈大笑,硬是受了周予勤没有力度的两巴掌拍在自己衣服上。后者却在拍完之后拧紧了眉头:
“黑虎掏心?这题目和答案怎么怪怪的,我为什么要掏你的心?”我又没有那么想掳获你的“芳心”,周予勤腹诽,暗骂了句他太自恋。
欧文却一本正经道:“掏心——是为了看看——心里怎么想。”
这句话一下把周予勤砸在了原地,她有一瞬的紧张,并不确定接下来欧文要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含糊道,“我……也没有一定要看……”
欧文沉下脸,连声调都低了几分,向周予勤说,“但是,我想给你看。”
说完这句,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鸭舌帽,其实在医院他早已摘过,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周予勤不知道他意欲何为,正光速动脑预判其行为,却见他轻轻抬手,以一种温柔而不可抗拒的方式,把帽子放在了周予勤的脑袋上。
周予勤屏住呼吸,呆立原地,磕磕巴巴地问:“这是——做什么?”
谁想欧文猛地一喊:“哈!10天没洗头的帽子,送给你啦!你不是想闻闻吗?好不好闻呀?”说完他立马转身,甩着大长腿就飞奔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旁边,踢开脚撑,一屁股坐到了车上,接了句:“你慢慢闻慢慢看哈!”
周予勤“啊”一声大喊,抽下帽子就叫:“云之杭!!!”
说时迟那时快,欧文在周予勤变脸的第一秒,就猛地蹬动踏板,蹭一下飞了出去。
他早有预谋。
只见欧文往桥的方向快速骑过去,周予勤边骂边追,“云之杭你个混蛋!你……你……”然后三下五除二上车开骑。
欧文骑得不算快,但是因为“抢跑”所以遥遥领先。周予勤只顾追他,憋着口气猛踩脚踏板。她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咆哮:
云之杭!你敢骗我!还愚弄我的认真!!我今天一定要揍道到你这个混蛋!!!
正好他线也拆了,W镇时还有一脚没踹出去,新仇旧恨一起报!
两人你追我赶,足足疯骑了快十分钟,周予勤才赶上了大少的车。
“哈!骑……不动了吧!!快……停车过来……挨打……”她也蹬得气喘吁吁,先前的怒火在风的裹挟之下,被稀释、被消解,她忍不住单手脱把,用手指轻轻抚摸风的形状。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自在地感受过风了。
好不容易逼停欧文,周予勤感到一丝力竭,单手撑着路边铁栏,话都说不出个整句,更别说上手去揍谁。
欧文额上也布满细细密密的汗,脸热成了粉色。他的神情同样舒展惬意,要笑不笑望着周予勤,而后从包里掏出两瓶水,递给她一瓶,自己开了一瓶。顺手还把周予勤车把手上的帽子拿回去戴上了。
周予勤运动后多巴胺飙升,此刻感觉沁爽无比,于是只念了两句“你发什么神金?骗我有意思吗?”就暂时放过了碎嘴大少,连帽子也随他摘去。
两人停在此处大喘气,周身忽而安静了下来。
“哎——”欧文声音含混地唤了周予勤,打破了这沉默。
她点点头应,给了个“干嘛”的眼神询问。
“你看——就这么轻松地过来了。”说完指了指身后。
周予勤顺着他的手指,从欧文肩头望出。他的背后,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铁索桥。
只是相较于十分钟前,换了一个方向。
他们俩竟然在追逐打闹中,横跨了整座桥。而周予勤因为“报复”情绪过于上头,聚精会神地追赶欧文,根本没注意他把自己带向了何处。
周予勤表情有些木然地看回欧文,那人在笑,边笑边说:
“过来了还怕么?”
周予勤看看他,看看桥,又看看他,缓慢摇了摇头。
“是吧。其实你要到对岸,也并不难。你看——我们已经在对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