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勤不知自己何时入睡的,眼罩让睡眠来得极其容易。她的下巴靠在一处柔软而温热的“枕头”上,直到这块“枕头”意外地扭动了一下,她才在将醒未醒中发现,那或许是谁的肩膀。
深吸一口气,是熟稔的混杂了淡淡木质香气的消毒水味儿。
她靠在欧文的肩上睡着了。一如沙发那次,只是这回,他俩的位置得到了调换。
不得不说,这块假枕头无论是高度、韧度抑或温度都非常宜人,周予勤第一次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依恋。
她不想起来。
作为资深恐高选手,父母亲戚、同学好友甚至相亲对象,都曾与她交流过这一话题,而后开导或劝慰。大家的说辞相当一致,无非是“飞机是极其安全的”“有什么好怕的”“哎呀没事的”“你想想别的事呗”之类的三板斧。周予勤一开始还会多解释两句,企盼这某种理解,甚至治愈,但发现收效甚微。
后面说疲了,干脆不再提及。
每每她在飞机上不可抑制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张望隔壁呼呼大睡的同行者时,都会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或许还有羞耻。
为什么只有我一直害怕?为什么你们从未理解,也从未在意?
是我不正常吗?
这些疑问时不时会攻略她的心。但大多数时候,忍耐恐惧本身,已经花尽了她所有气力。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能像大多数人那样看起来“正常”地乘坐飞机,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而身边人如何看待自己,她其实早已无暇顾及。
因为即便“顾”了,也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不如随他们去了。
其实退一步想,自己相亲屡屡失败,同乘飞机恐高,在处境上颇为相似——相亲了这么多次,却依旧单身;克服了这么多回,却依旧恐高。
人们往往只看到一个结果,却不去看过程。如果你没有达到所谓期待,纵使瀚海阑干,徒步关山——抱歉,丝毫没用。
你还不够努力。
在欧文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一个人会郑重其事地对待她的恐惧,能帮她遮住双眼,抓紧双手,打出稳定而重复的节拍。之后,告知她其实是一只乘风的飞鸟,纵有惊惶,难掩自由。
这感觉,仿佛寒夜里独行于漫长无际道路之人,忽而被披上大氅、点上灯。对方还不问归期,只求同行。
周予勤眼眶一热,不禁泛起了丝丝点点。虽然不曾观看,但她依旧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至正被握着,于是轻轻捏了捏对方的左手。
欧文不解其心路历程,只当她又害怕了,便复而拍了拍她搭在自己左臂上的另一只手。
终于从恐惧情绪里短暂挣脱出来的周予勤方才意识到,欧文这几下,拍出了缱绻的意味。
她心下一惊,抑或一动,遂反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指。
欧文没有继续轻拍,也没有挣脱。他迟滞了一秒,或是被无限拉成的一个瞬间,之后,缓慢而有力地张开了手指,从周予勤的每一个指缝中伸了出去。
周予勤的手被他展开,又握紧。
欧文的拇指在她的食指边轻轻婆娑,她的心再次不可控制地悸动起来。如果此时有镜子,一定会看见自己满面绯红。
此刻,她无比感恩大少准备了这个眼罩。
20分钟后,飞机平稳落地K城机场。直到滑行结束,周予勤才把眼罩摘下。摸摸脸颊,余温依旧。让她脸红的“罪魁祸首”正在身侧直直坐着,一副张望开门、随时起身拿行李的架势。
她把墨绿色织品摊平、叠好,递给欧文道谢:“云老师的秘密武器不同凡响。”只说了一句场面话,就不由自主对上了欧文的目光,其实与平时并无二致,但她一想起刚刚的十指紧扣,脸上再次莫名发烫,连忙慌张地挪开了视线。
欧文伸手接过眼罩,半真半假道:“这么喜欢,送给你吧。”
周予勤瞬间尴尬了:“啊?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是你的,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是说别人用过你就不想要了?哎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一阵语无伦次,坐实了智商下线的事实。
天哪周予勤,你在干什么?她不禁腹诽,重新梳理了思绪,迫使理性回归。
欧文却始终是放松的,他笑笑接腔:“也是,这个旧了,回头买个新的给你。”
周予勤听罢,松了口气,又品了品话里的意味。放在从前,她或许就开口要了这个眼罩了,但此刻,竟有些希望欧文带回去继续用。
仿佛一个恋物癖。
她再次腹诽,敬告自己不要恋爱脑发作。
落地后一切顺利,K城依旧暖如春日,极其适合全年无休。二人脱下羽绒,从遥远的江南梦境里清醒,又变回了两头天天加班的牛马。
周予勤望着来去匆匆的旅人和川流不息的的士,恍若隔世。
二人打车回家刚好顺路,先到周予勤那儿,后回欧文住处。或许是在飞机上僵坐2小时让周予勤靠着睡觉,欧文看起来有些疲倦,车上一直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周予勤问他春节怎么过,他复得回西北老家。周予勤点点头,叮嘱他伤口别沾水、别忘了换药,而后两人就默契地沉默了,直到周予勤小区的大门映入眼帘。
她快速下车绕去后备箱,欧文也从另一边下来,帮她取出行礼。听见后备箱“嘭”地一响,周予勤明白,欧文要回去了,此刻一别就是十天,或许更久——如果他们没什么事务要商量,几个月不见也是常事。
她忽而感到心中酸涩,其中弥漫深深的不舍。这是面对欧文大少从未产生过的情绪。
欧文将她的行礼拉到小区门前,周予勤跟在其身后,像极了清晨被送去幼儿园的孩子。
不情不愿。
“行吧,那我回了。你到家说一下。”欧文目光柔和,越发像幼儿园门口的家长。
周予勤不答,她只觉多说一句,就要流露出哭腔。便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指,掐得生疼。看着欧文两步绕到车左后门,她感觉自己的嘴巴又不受控地撅起来,用欧文的话说,愁成了悲伤蛙。
欧文打开车门,再次向她点头示意。她看看车,又看看欧文,如果目光是镭射,她此刻能把车门盯出一个窟窿。
但大少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或许是被这愤世嫉俗的表情所触动,欧文居然放下了开一半的车门,重新踏上人行道,两步走来周予勤的面前。
周予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猛地仰头看向来人,深吸了一口气问:“你——”
欧文微微扬了扬嘴角,低声道:“抱一下吧。”随后张开双手,示意周予勤上前一步。
他不设防地站在周予勤面前,却把是否上前的决定权交给了对方。
周予勤只觉心潮冲闸而出,毫无犹疑地上前一把抱住了欧文。他的颈侧有高于手掌的温度,烫得周予勤鼻尖发痒、呼吸加速。
上一次他们站在这个位置,是要和麦向荣澄清。
而今,她却被欧文拥入怀抱。
这才几天,她就自己打脸,真和微信上的“小白脸”厮混在了一起,这算不算坐实了“女海王”的称号?
呵,世界终于癫成了她看不懂的样子。
目送的士离开时,周予勤的脑海还在不断回播欧文上车前的话:
“我回来就找你……”
“哎就几天……”
“到时你陪我去拆线嘛……”
以及自己这张不服输的嘴自动回复的:
“就知道找我陪你去医院!”
和欧文的哈哈大笑,“也不能让你陪我加班对吧?”
这些再寻常无比的对话,今时今日听来却多了许多的旖旎同温情。而春节假期中,欧文给她的信息,也和从前有了微妙的差异。
欧文从来不是喜欢发微信的人,周予勤在接受过套路培训后也很少和他微信聊天,翻看二人对话框基本都是有事说事。而旅行之后,欧文几乎每天都会拍照片发给她,大多是伤口换药时的自拍,能看出一点一点愈合的痕迹。周予勤不忍心细看,第三次收到时抱怨了一句:
能不能发点吉祥喜庆的内容来?
欧文秒回:我还不吉祥喜庆?你想看啥?
周予勤还没想好怎么回,对方就又发来一张照片。
是老家亲戚后院养的三头猪。配文:
猪事大吉!
周予勤彻底无语,但是心中依旧开心。放在从前,欧文绝对不会为了逗自己专门跑去猪圈。这个念头让她开心了整整一天。
对自己情感上产生的这些变化,她不可谓不敏感,但是内心深处始终有着迷茫。
她不知道,如果真的和欧文开始,两人能不能走下去,又能走多远。而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件事或许并能不由她掌控。
从相亲开始,基本每一段感情都是对方先对周予勤产生依恋,虽然她行动上会推进二人的接触,但情感上始终被动。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心理上的优势。她是可以自由来去的。
但是欧文不同,无论他们之间是谁先产生了依恋,她都做不了掌握节奏的人——说到底她还是大少的学生,一张嘴,老师就知道你要背什么课文。欧文想靠近她、虏获她的心,其实不算难,那么如果他想疏远她、离开她,是不是也易如反掌?
答案不言而喻。
而且她也明白,自己对欧文的依恋甚至是需要,应该是大过于他对自己的。因为他已然是自己生活中独一份的存在,而自己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周予勤心里没底。
唯一能让她获得些许安慰的一点在于,她坚定地相信,欧文不会伤害她,无论主动或被动,都不可能。这是他们相处这么多年来,对他人品、个性、社会关系网等全方位认知后,周予勤能拍着胸脯保证的。
他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