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勤套上羽绒,打开了阳台门。
门外与房里完全是两样感受:寒冷、凛冽、安静,少见灯火。一切都与印象里的雪后小镇一模一样,除了隔壁房的阳台顶灯突兀地亮着,灯下正端坐一个人影。
欧文,呵着白雾,见周予勤出来便将手机搁在了身边的玻璃茶几上,微笑道:“来了?”
他的怀里,抱着一部近看比远看更加硕大的,明显有些年岁的半旧器具。
一架手风琴。
周予勤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种乐器,它的右侧有一排迷你版钢琴键,左侧则码了近百个贝斯圆钮,中间拉出一折一叠的风箱。演奏者需左右开工,熟记不少指法才能顺利弹奏。
周予勤深觉自己没有学会的天赋。
而面前这位大少,不仅有学会的天赋,还有在短短两个小时内,从不知哪位老人家手上辗转要到这架琴,并带到酒店房间阳台上的天赋。
天赋异禀,他到底想干嘛?
周予勤的目光在欧文与琴之间反复横跳,如果眼神能出声,欧文估计已经被烦得捂紧耳朵。他显然看出了周予勤的巨大疑惑,遂决定主动出击:
“坐。”边说边点了点对方阳台上的竹编椅。
周予勤有些木然地坐下,她心里的某个声音其实已经开始聒噪,心跳也被撺掇地雀跃起来。但理智却不愿意主人正视这些表征。
矛盾之下,她什么都没说,决定把主动权全部交给对面的人。
“咳——”欧文清了清嗓子,以一种略显郑重的嗓音道:
“在我出生的那年,有一部电影在M国公映,并于次年拿下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演员奖。这部电影名叫——《闻香识女人》。当中男主角有一段极其经典的探戈表演,这段舞的配乐名叫Por Una Cabeza。”
周予勤配合地“哦”了一声,虽然她根本没听懂歌名,事后查过才知道是西班牙语。
“今天,为了缓解予勤女士即将搭乘飞机的心情,我决定为之演奏一曲。”欧文抬眼看了看周予勤,纱布后的目光里尽是笑意。
周予勤表情直接僵住:“为我?”
顺势看了一圈周围——的确,没有其他旅客在阳台上共同担任观众。
这是一场只有一位聆听者的独奏会。一对一。
欧文并不回答,而是竖了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再说话。他低下头,左右手各自流畅地弹奏了一排音阶,停下深吸一口气,在琴箱上敲了三下打拍子,而后正式开始。
他对这首歌应该比《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熟悉一些,要么近期在听,要么提前练了,总之一开头就进得就相当轻松。起始的旋律小调一般圆融轻盈,如春季苹果树下的诙谐故事,有无足轻重的反转,却并不出人意料。欧文边拉边流露出笑意,甚至时不时地看向周予勤互动。
而后话锋一转,四个跳音如旗帜般清晰翻身出列,进入到那段非常著名的主旋律。如呐喊,如陈情,如争锋相对。如论双方是何关系,都在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中不断冲突。
但与此同时,如火的热情和奔放的活力也在其中碰撞而出,如果不能达成共识,那么就一起畅快舞蹈。周予勤回忆起电影的画面,两个不完美的灵魂愿意放下对世俗目光的在意,与对自己犯错的恐惧,敞开心扉共舞一曲,最终成就了一段影史经典。
浓烈之后再度重复前文,只是争执与张扬皆已翻上台面,因此第三段小调多了尖锐力度,最后一段主旋律欧文更是稍稍放慢,用风箱的长共鸣把因独奏而略显单薄的和声加强,倾诉出无尽叠加的丰盈情感。周予勤感到整个空间都被旋律填满,甚至是百米之外都可以听到这段琴音,以及弹奏者时明时暗、却肆意倾诉的心声。
直到最后几个轻盈的琴键落下,四周都维持着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来自其他房间的抱怨,抑或是掌声。周予勤始终盯着欧文的手指,沉浸在音乐带来的画面之中,过了几秒,才想起来鼓掌。
她甚至没有像广场上的老人家那么机灵,拿出手机拍下一段。
她只是听着,看着,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记住这场“表演”。
近几年越来越e的周予勤在社交时很少再让话掉到地上,也不会放任冷场。但此刻她却意外地沉默了,不知该作何反馈,只是有些木地抬头看向欧文,眼里的神情十分复杂。
对方倒也善解人意,主动接下话茬:
“嗯,这首曲子,我觉得很像我们俩。”欧文的声音比平时要低一些,这句话说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又合理得让人无法挑剔。
周予勤想了想,面带戏谑道:“是你很圆融,我却总是咄咄逼人的意思吗?”
欧文偏过头一笑,“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那你说是怎么个像法?”周予勤追问。
欧文看回了周予勤一眼,提了提眉毛,意味深长地歪了歪头,没有回答。
周予勤其实猜到了这个“没有回答”,便叭叭说起了场面话:
“谢谢云老师的演奏,我仔仔细细听了,有如仙乐,久久不能释怀……”不可否认,她在观看时不感到心动是假的,但这心动当中,混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有对欧文的疑问,也有对自己的疑问。而她此刻并没有获得一种时间赠予的能力,叫作别胡思乱想。
欧文也接下话头,开始叨叨:“不敢当不敢当,我现在就是予勤女士的专属保姆,只要予勤女士心情好,我干什么不行?”
周予勤听到“保姆”二字,直到他在点急诊室那天自己发飙说的话,心里一阵呵呵,嘴上跟着吐槽:“可劲儿胡扯吧你!这架琴还得还回去吧?很重啊,怎么弄上来的?”
欧文:“这你就别管了——云老师自有妙招。所以,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周予勤疑惑:“我心情不好得那么明显吗?”
欧文:“晚饭时,你那个表情都愁成悲伤蛙了,我拍丑图可以不用开滤镜……”
“哦。所以——有研究表明,聆听这首曲子可以有效治疗恐高吗?”周予勤稍稍板起脸,摆了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
“拜托——”欧文眯起眼瘪了瘪嘴,周予勤知道他对自己刻意找茬的行为非常无语,也只维持了一瞬便松口道:
“好啦——有吧,好多了,谢谢云老师。”
欧文:“是吧,听我拉琴,那心情能不好么?”
周予勤其实有许多想问的,但她知道问不出结果,就只是向欧文笑着点点头。
欧文继续:“讲真的,明天你别怕,不是有我吗?我怎么样都会照顾好你的。”
“哦,是吗?照顾好我?”周予勤指了指眼角,顺势看向欧文的纱布,狡黠一笑。
欧文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佯装愤怒笑道:“别老抓住这个不放好么?”
周予勤感觉温度有点低,不再逗他,“好好好——早点休息吧,你还要去还琴,大晚上出门一定注意安全啊!”可别在哪个冰面“梅开二度”,她真是禁不起折腾了。
欧文:“瞎操心。琴明天一早还。你先回房休息吧!”
周予勤把那句“明天一早你起得来么”吞回了肚子,缓缓起身拉开房门。
欧文起身站定,执意要看着周予勤回房,这让她感到既温暖又非常不适应,于是在关上门的下一刻,低下头把窗帘拉上了。
欧文消失在眼帘后的那一瞬,她轻轻叹了口气,感到心跳依旧扑扑个不停。
洗漱完躺在床上时,周予勤对第二天即将乘坐飞机的关注的确降低了不少,被分走的那部分精力全在搜索欧文拉的那首歌:
Por Una Cabeza
她终于知道了这几个单词怎么写,并且发现,它还有一个中文名,叫:
《一步之遥》。
周予勤望着这四个字,猛地想到欧文那句“这首歌,很像我们俩”,想到他意味深长的沉默,甚至想到两个阳台间的咫尺之距,忽而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整晚的心动和惶然在此刻达到巅峰,她彻底明白,欧文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又彻底对欧文想说的内容失却了把握。
这几年,他待自己的确是好的,但是这种好,并没有太多走心的成分。
而今夜不同,这场所谓的为了舒缓她恐高情绪突如其来的表演,是需要他用心思、花力气,甚至是花不少力气,才能策划并执行出来的。而他选的这首《一步之遥》,则无缝嵌合进了这几天被有意无意不再提起的所有记忆。
他到底想说什么?
到底怎么界定彼此的关系,又有着如何的希望?
无人知晓。
这种不确定性说不折磨人是假的。但真让周予勤发一条信息,或站在隔壁房门前敲两下,对着眼角贴胶布的大少问一句:“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又觉得荒唐至极。
欧文99%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即便有1%的概率真的说出了什么,自己真能义无反顾地前进一步,抑或是扭头就跑吗?
也很难。
这种自己都不希望想出一个答案的提问,只有一种命运,就是被遗忘。
周予勤的理智上线,强拉着她入睡了,这一夜她又做了许多梦,只是醒来时一个都不记得,只感觉头脑被风暴卷过,以致于退房时、在机场巴士上、直到登机之后,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一切很是失真。
春节临近,机舱内坐满了人,都是返乡过节的。直到舱门关闭的通知声响起,周予勤才真正明白,要飞了。她看着坐在右手边系安全带、打开小桌板的欧文,有一瞬间的恍惚。某种熟悉的感觉从脊背慢慢爬上肩膀。
她开始紧张,连动作都略显僵硬。
好不容易把座位安置好,周予勤摆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就差在脑门上写“请勿打扰”四个字了。
但欧文丝毫看不懂,或是不想懂。他捯饬半天,终于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袋子,递到周予勤手上:“哎,予勤女士,我有个东西给你。”
“啥呀?你别和我说话了,我有点怕。”周予勤不情不愿地抓住他递来的东西,看都没看。
“就是——为了让你——别!害!怕!专门准备的!”欧文拎回小袋子,准备帮她打开。
“啊?”周予勤一脸懵。
他小心翼翼从袋子里抽出了一个墨绿色的织品,有些眼熟。展开之后周予勤才认出,这是来时高铁上他自己用的,暗绿色真丝眼罩。
“那,你把眼睛遮住,看不到外面的山啊云啊,不就不怕了嘛!”欧文一副发现新大陆的笑容,周予勤觉得像极了他们刚刚认识第一年,实习生少爷把狗屁不通的策划交给自己时的笑容。
而大少为了缓解气氛,居然唱了一句——“遮住眼睛,我不怕不怕啦!不怕不怕啦……”
前座乘客必然也听见了。
周予勤的白眼僵在脸上,气不打一处来地憋出一句:“闭嘴!”然后一巴掌拍在欧文手臂,把眼罩顺了过来,道:“我谢谢你啊!真是——”她给大少比了个大拇指,“牛啊!但是——”她把眼罩撑了撑,措辞着怎么能解释清楚,“即使闭上眼睛也有失重感,那个很难受……我也害怕失重感……能感觉到自己在空中,没有着落……”
她一边说一边腹诽,早知道就坐绿皮火车了,怎么都比乘飞机舒服。
“你试试嘛,说不定有用呢。”欧文说着要帮周予勤戴在头上。此时飞机已经驶上跑道,开始有些颠簸。周予勤只想找个“稳固”的坐姿,遂紧紧扒住右边的座椅把手,随他折腾去,嘴里只道:“快点快点,要飞了!”
欧文不紧不慢地给她戴好,又帮她打理了头发,后道:“别急,飞不飞都没事的。”
周予勤没再说话。
飞机起飞的过程她就一直保持扒住扶手的姿势,每次有抬高或者颠簸,就不自觉地抓一下扶手,等稍稍平稳后再松开,这基本是她坐飞机的常态。面上的眼罩和她恐高症状的关系,仿佛鱼和自行车——就是毫无关系。她只是为了让欧文不再叨叨才继续戴着。
大概过了5分钟,看不着的周予勤忽然感觉有人轻轻地点了点她扣住扶手的右手手背。于是眼罩都没有摘,转头向欧文问了一个:“嗯?干啥?”
对方并不答话,此刻却有一只手试探地搭在了周予勤的右手之上。
周予勤感觉头皮一麻。
“云之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也没第一时间取下眼罩。
“嗯,你抓着我,看会不会好一点。”的确是欧文伸出的手。
周予勤有点病急乱投医,干脆听他的建议,慢慢翻过右手,抓住了欧文半悬着的左手。
他的手心纹理有些粗糙,体温并不算高,但在周予勤回握的瞬间,就抓紧了她。
然后,把手臂硬是“挤”到了周予勤“赖以生存”的那个扶手上,紧贴着周予勤的右臂。
周予勤尚未反应过来,她的另一只手就被欧文拉住,放在了新上任的“人肉扶手”上。
“哥给你依靠,随便靠。”欧文在周予勤耳边说。
这一瞬间的温情又被中二挤跑,周予勤转过脸,送了欧文一个眼罩后的白眼。
对方不为所动,也没有松开右手,而是继续放在周予勤被拉过来的左手上。
飞机适时地颠簸起来,周予勤害怕地一缩,猛地抓住了欧文的手与手臂。
对方有着全然相反的松弛,竟然在她的左手上慢慢地打起拍子,幅度极轻极缓,边拍边念念有词:
“你现在是一只飞鸟,正在气流中滑翔……哪里有鸟不吹风的呢?对吧……吹风,才能飞得高……”
“但是我恐高啊……”周飞鸟瑟瑟发抖。
“也没有规定鸟不能恐高,飞多了就习惯了……爬坡就是勇攀高峰,失重就是肆意滑翔……再没有比你自由的物种了……你低头看看,地面上的熊啊、马啊,都羡慕坏了……看到了么……”
“我看看……”周予勤马上让自己幻想了那个画面,她还真看到了一头熊、一匹马。
欧文继续说着什么,而周予勤,在他干燥而粗粝的手掌,与像极了讲述童话故事的口吻中,竟意外地发现,自己那奔涌的心跳,真的逐渐平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