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完成这一“大师级表演”后,就坐回了对面,留下周予勤在这头,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胡乱夹了几根菜塞进嘴里,又猛灌了几杯烧酒,这才觉得自在了一些。没多久却又感到不对劲——
难道是下雪真有噪音?她开始耳鸣,听不清周围的声响。头,越来越晕,体温,越来越高。
直到被欧文架着回到酒店,她才被迫意识到,自己可能喝醉了。
从未有过的混沌感像一张网兜住思绪,叫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记忆,不知何时、何地,睡了过去。
梦里,似乎进入了一个失重空间,需要紧紧扒住玻璃窗边沿,才不至于到处飘移。费劲全身力气挪到玻璃前,向外吃力张望才发现,外面,竟然是浩瀚无边的宇宙。
她身处一架太空飞船里。
这架“周予勤号”急速而静谧地前行着,路过一个又一个星球。距离近时,她能看见球体上绚丽缤纷的城市文明,虽然居民长得奇形怪状,但城市规划井井有条。
周予勤觉得很新奇,刚准备好表情想打招呼,却发现距离太远,自己和飞船浩渺如星,对面的人根本看不清。
不禁一阵失望。
更夸张的是,每每驶离一处星球,它的光就无预警地陡然熄灭了。
它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球体上那些居民将遭遇何事,周予勤根本看不清楚。她很着急,在玻璃后手舞足蹈,大声呼喊——
不要关灯,不要!
无人应答。
只剩下逐渐晦暗的天体,悄然远去。
她深感失落,不愿再张望。回身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飘至自己的驾驶舱,却看见其中赫然坐了一个人。
“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的座位上?”她无声提问,却知晓那人已听见。
座位上的人原本背对着周予勤,此刻缓缓回过头,朝她狡黠一笑。
是欧文。
太空舱里骤然响起刺耳的音乐,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最广为人知的那句——
“夜色多么好——”
周予勤猛然惊醒。
没有星球,没有飞船,也没有欧文。酒店的房间里阒然无声。
她发现窗帘紧闭,空调开着舒适的温度,全屋只留了一盏门厅顶灯,暖色调,很暗。
从酒馆回来的记忆早已模糊,她醉得云里雾里,不可能完成这些设置。应该都是欧文。
看一眼手机,晚上8点多。
她感到肚子咕咕作响。
周予勤呆坐好半天才缓过神,起身查看窗外,发现还在下雪,树冠、地面都已积了厚厚一层。居然下了八个多钟头,是不是太久了?打开新闻才发现,W镇所在市迎来暴雪,降雪量或创五年来最大,预计今夜一路下到明天午后才会放晴。
暴风雪?这属于小概率事件吗?她做攻略时什么都考虑了到,唯独没注意雪。
周予勤心想,这真不怪我,毕竟20年没和雪打过交道了。
她叫了个晚餐送上门,又将暴雪的消息告诉了欧文,问他在干嘛。
好半天才收到对方的答复,是一张饭馆照片,台上还有人驻唱。意思是他自己在外面溜达。
不在附近就好,周予勤不禁松了口气。但她又感到奇怪,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回想上午,信息量确实有点大,大到现在她依旧感觉很失真。
那个比平日沉寂许多,会一人跑去拉手风琴,会向周予勤沉默并展示自己的棱角,又捂住她的耳朵让她注意雪片飘落声音的欧文,真的是她认识三年多,滑不溜秋、摸不到半点真心的海王弟弟吗?
他不会被调包了,或者穿越了吧?!
哎,不可能。周予勤被自己的奇思惹得连连摇头。
是不是他早已发生了变化,而自己直到昨天才发现?毕竟三年来,成长的不可能只有她周予勤。欧文变得更加成熟,也在情理之中。
她漫无目设想了许多可能,唯独绕开了一种。
那就是,周予勤自己看待他的目光,或许,有了一些不同。
这是她不愿去细想,更不愿承认的。
因为欧文,一直以来都坐在“后辈”和“弟弟”的位置上,稳若泰山。周予勤没有亲近的兄弟,她曾想过,如果欧文真的是自己的弟弟,那他们可能会从小打到大,感情顶好。
而另一方面,周予勤心中始终将欧文与“真海王”画等号,她从未没把他划入到自己可以考虑的那个范围以内。
这是一直以来坚定的判断。
此刻的莫名情绪,却有种模糊固有认知的倾向。
她想不通,脑袋还因为醉酒晕晕乎乎,于是决定让杂念全部滚蛋——关掉电视、摁掉手机,昏然入睡。次日醒来,前一晚的迷惑果然消了大半,心中原先的坚持重新固若金汤。她大喜过望——欧文,可不就是小弟弟嘛!看来,一到半夜就玻璃心说的就是她。
重获活力的周予勤问了前台,对方复,大雪封了周边许多路段,古镇景区今天也暂停开放,连移动都发来信息,温馨提示请勿出门,她只能老老实实在房间呆着。直到午后,雪才缓缓停了。
在自己面前消失了24小时的欧文卡点发来信息:
勤姐,打雪仗吗?
周予勤心道,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复:
咱俩吗?在哪儿打?
欧文:我现在在酒店餐厅,认识了几个因为下雪滞留的游客,可以和他们一起打。酒店后门有个小广场,快来吧~
看到外面厚厚一层积雪,周予勤其实早就跃跃欲试,于是一溜烟奔向酒店一楼餐厅。
刚进门,就远远瞧见欧文和几个年轻人围坐一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男两女。右手边的二位明显是对情侣,女生正把自己碗里的面夹给男生,男生边用碗接住边大口吃着。中间的女孩儿长发、淡妆,穿一件水蓝色毛衣,模样可人,正和欧文热络地聊天。
周予勤的步伐马上止住了。
哦,这就是滞留的游客。年轻的,美女,游客。
她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应该作何表情,欧文就眼尖发现了,向她招了招手。周予勤一瞬间很想挖个洞,就地遁逃。
你们2V2打雪仗,我在场干嘛呢?多尴尬。
她硬着头皮走了上去,承受着来自三个陌生人的打量。
“勤姐,坐!我给你介绍下,这是嘉艺,那边是她的姐姐、姐夫。他们也是我们省出来旅游的。刚刚听到他们说熟悉的方言,就打了个招呼。”欧文起身介绍。
周予勤木着一张脸,勉强咧嘴,“哦,好,你好。你们好。”
“嘉艺,这是我姐。”欧文道。
“姐姐好!我是陈嘉艺。”顺势站起来,好像要握周予勤的手,“姐姐,你也好高哦,你们家里人都好高。刚刚欧文说他是G省人,我还很惊讶,我们那边的男生175都鹤立鸡群了呢,居然还有这么高、这么帅的……”
周予勤心道,又是个喜欢用成语的。表面上只是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对方见她不太热络,手始终没握上来。
欧文张罗着要给她找把椅子,她见状却道:“不用了,我来和你说下,你们年轻人打雪仗,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太冷了。”
“别嘛,好不容易出来,已经在宾馆呆一天了,多无聊啊!”欧文真诚劝说。
“是啊,姐姐,一起嘛。”嘉艺热情地绕过欧文,想帮忙一起找椅子。
周予勤一个大步后退,“唉?我刚想起来,有个文件要发,很重要,失陪了啊!你们玩儿得开心!”
她连欧文的回话都没搭理,甚至是有点不礼貌地转头就走,边走边嗤笑自己。
你看看,现在知道那些疑惑有多可笑了吧。
你以为看到了他不为外人道的那面,其实他到处给外人翻面。
周予勤不爽地回到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又感到无聊,于是搬了张凳子、煮了壶茶,想去阳台上透透气,再赏赏雪。
既然说我是姐姐,就彻底一点,做点老姐姐会做的事。
刚一坐定,脚下就传来声声笑闹——她低头一看,除了如影随形的大麻烦还有谁?
她的阳台,恰好对着酒店后门方向。门前的广场有一二十号人正在玩雪,欧文和他刚刚认识的朋友们,也在其中追来跑去,欢脱地打着雪仗。
就算隔了两层楼,嘉艺娇俏的笑声还是清晰传入了周予勤的耳膜。
呵,呵呵呵呵。周予勤给自己冷笑了一通,想遮住楼下的喧嚣,却毫无用处。
她从未觉得一个声音会这么吵。
拿了本书想读,又听到了欧文的笑喊声,不禁低头,目光追着大麻烦满场跑。
他终于穿上了羽绒,脸颊和鼻子却还是冻红了。身边的女生很是活泼好动,往欧文身上撒了不知多少雪沫子。只打了15分钟多,这小子明显感觉够了,也可能体能告急,就不再主动奔跑,转而蹲守一处,堆雪人。
嘉艺见状,也凑了过去,帮着他一起堆。另外的那对“姐姐姐夫”在场上缓缓散步,很快融入了其他打雪仗的人群,再难分辨。
周予勤望着蹲在地上的两个人影,羽绒服一个粉色,一个蓝色,心道,自古红蓝出cp。但看了没两分钟就直接起身回房。
她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舒服。
没想到还有自己嗑不动的cp。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都有点郁郁寡欢,既没有联系欧文,也没有收到对方的信息。明天他们就要搭高铁返程,她得抓紧时间,把想去又还没去的景点过一遍。
正好也换换脑子。
古镇里紧锣密鼓地清理积雪,效率甚高,上午9点,主要景点悉数开放,让她很是欣慰。游览参观、品尝小吃、买纪念品,她一个人也玩得十分丰富,很快就把欧文抛诸脑后。
傍晚将买给家人朋友的纪念品搬回房间,周予勤实在累得不想外出,就去酒店餐厅觅食。一进门,就又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只不过,这次是一个人。
欧文还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他再次向她招了招手,又指了下对面的椅子,示意过来一起吃饭。
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位置。她腹诽一句,但想到得沟通一下明天返程的事,即使不太乐意,还是上前了。
欧文心情不错,“勤姐今天去哪里玩儿了?”
周予勤心情不佳:“没去哪里,都是些你不感兴趣的的景点。”
欧文:“好玩儿吗?”
周予勤:“没有打雪仗好玩。”
欧文:“那我叫你来了,你也不来。”
周予勤:“不认识他们。”
欧文:“心态放开一点嘛,打了雪仗就认识了。都是朋友。”
周予勤翻了个白眼,没接话。她吃了几口,转而道,“明天出发的时间地点我都发给你了,你记得收好行礼,按时到。晚上8点多到K城站,我会直接打车回家,和你不是一个方向,到时就不一起了,可以吧。”
欧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后,周予勤就彻底沉默了。欧文应该感觉到她情绪不对,于是,开启了谈心模式。
“勤姐,其实我这次出来,是真的想散散心。”他顿了顿,见周予勤不回,继续自言自语,“说是‘失恋之旅’,一点都没错。我和前任,是家里介绍、以结婚为目的在一起的。她各方面硬件条件,其实很像露露,就是我大学时的女朋友。我在想,选择一个类似的人,是不是就能定下来。
“但是好像并不是。她们两个人的个性完全不同。我和前任磨合了2年之后,发现还是合不来。就算了。”
周予勤讪讪:“你找个了替身,花2年发现替身货不对板,嫌弃了,就不要人家了。”
欧文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你真的想定下来吗?是不是你自己,玩心太大了呢?你有没有试着反思一下,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周予勤一肚子炮火,抬头直击。
欧文放下筷子,沉思了一会儿才回,“其实我自己做公司之后,压力一年大过一年。去年年底结算,我连续三天睡不着觉,后面去社康开了药吃才勉强能睡。我现在真的没什么精力去玩。而且——”他有些厉色道:
“我想再稍稍强调一下,我不是海王,之前和你说了好多回,你都没听进去。”
周予勤眼神空空望向他,“你出来旅游都能撩到妹,一刻都没法忍受寂寞。这不是玩心,什么是玩心呢?”
欧文提高了声量,“我没有撩妹——那就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
周予勤:“是,普通朋友。”
欧文有点着急:“我们都不在一座城市,怎么可能呢?”
“那你大学时的酒吧女友,也不在一座城市啊!”周予勤觉得自己越来越话不过脑。
欧文据理力争,“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人是会变的!我在这里除了你一个人也不认识,你出去不找我,我只能自己找旅伴。”
周予勤:“我不找你?是你嫌我烦,让我不要管你的!”
欧文:“我没有嫌你烦,我只是不喜欢把行程搞得那么紧张,好不容易能跑出来喘口气,如果连旅游都要疲于奔命,那有必要旅游吗?而且,昨天雪一停我就找你一起打雪仗,我如果要撩陈嘉艺,为什么还要叫你呢?”
周予勤一念划过,依旧没收,“是啊,没有动机的撩才更撩人。”
这回,换成欧文沉默了。
周予勤也放下了筷子,正色道,“云之杭,你心里是不是有个缺口一直没有填满,所以才不断想找新的刺激?如果是因为小时候缺少陪伴,那就多和父母相处,好好解决你的童年缺失,而不是到哪里都万花丛中过,处处拈花惹草。你是觉得自己魅力太大无处排解吗?”
这段话彻底激怒了欧文,他面带愠色,语气铿锵道:
“勤姐——你能不能不要用你的价值观来思考我,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方式,不是所有人都有个文青大脑。我没什么童年缺失,也没什么要去弥补,更不是你说的那种处处留情的人!”
剑拔弩张。
他们声音不小,隔壁桌已经投来目光,周予勤敏感地发现了,突然就泄了气。
其实,“拈花惹草”那段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是很多年来她对欧文的某种“偏见”,即便对方多次反驳,她依旧在心底贴上了标签。
但退一万步说,她也的确不该当面说出口。
一方面,她没有立场向欧文提出任何有关感情的指责。另一方面,她想起了麦向荣,想起早就想通了的教训,却又这么突然地回到了原点,成为曾让自己深感束缚与疲惫的那种人。
这些年学的都去哪里了,云老师一测试,就打回原形?
周予勤缓了缓情绪,深吸一口气,“是我说得不对,我僭越了。抱歉。”长叹一句后,她又嘴巴快过脑子补了句,“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就是两路人。”
言毕,心口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只好低下头,拼命往嘴里塞吃的。
欧文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这餐饭吃完,沉默都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