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欧文打破伤风的过程中,周予勤回忆起蓬船游河那天二人的对话。她说,想试试满头雪花是什么感觉,欧文复,10天不洗头就可以。
周予勤一阵腹诽,这下好了,他缝了针,真的10天不能洗头。
果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
过不多会儿,乱发言的大麻烦终于从注射室出来,身后的护士说完“没什么大事,可以回去了”之后,周予勤提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此时,又再次听到欧文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便叮嘱他坐着别动,自己则跑去隔壁大厅的自助售卖机买了两袋饼干。
回到急诊室,空空如也,哪里都找不到欧文的影子。
周予勤的心口又一阵惊惶。
好在没走两步,就在大门外发现了熟悉的蓝色羽绒服。
但还不如不发现。
因为,刚刚才在缝合室里泪流满面、如今顶着个纱布“眼罩”的欧文大少,居然,正在,抽烟。
周予勤刚刚吵过、又哭过,情绪释放得七七八八,并没有被这画面刺激太多,只像个机器人一般“执行命令”,快步上去道:
“云之杭,护士说了要忌烟忌酒,你怎么转头就乱来?”
大少面色浮肿,黑眼圈和眼袋被门廊顶灯放大了三倍,极其憔悴。他展了展夹烟的手,一阵语塞,而后干巴巴低声道:
“刚刚我——特别心慌,就抽口烟稳稳——”
“心慌是低血糖了,你吃这个吧。”周予勤就势把饼干递到对方面前,欧文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烟怎么办——没抽完,浪费了……”看得出,他是真的反应迟钝,并不是在油腔滑调。同时,也是真的心疼这2块钱。
周予勤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听完这话,居然顺着他说:“哦,行吧,烟给我吧。”接着伸出左手,从欧文那儿接过剩下的半根烟,又把自己右手的饼干塞进了对方手里。
欧文看了看饼干,又看了看周予勤,在她“看啥,吃呀”的催促中,缓缓撕开了其中一袋包装。
又干又脆的饼干在大少嘴里“咔吱咔吱”响个不停,二人都不再说话。
周予勤似乎在思考什么,眼神空空,几秒后,欧文看见她毫无犹豫地举起手指尖袅袅冒烟的2块钱,放到了自己嘴边。
抽了一口。
吐出烟雾后,又抽了一口。
没有任何停顿,或是解释,甚至没有咳嗽,也没有感到恶心。
欧文看得目瞪口呆。
周予勤的脑袋此时其实已经接近宕机,欧文说别浪费,那她就想把这烟抽掉算了,免得少爷再多废话。
其他,什么也没想。
“勤姐——”欧文唤了她一声,欲言又止。
周予勤抬头给了个问号眼神,对方见状,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让带着薄荷的烟草气味环绕在寒冷的夜色之中。
二人回到酒店才5点钟不到,走廊静得只剩暖风机的声音,阳台外黑麻麻一片。周予勤跟着缓缓步行的欧文一直走到他的房门口,而后,第一次进入了他的房间。
果然不出她所料,衣服放得乱七八糟,沙发上连坐一下的地方都没有。
整个空间混杂了欧文身上惯有的消毒水味儿,和一阵有些陌生却十分浓郁的——香水气味。
这香味,应该是C家的蔚蓝。周予勤其实很喜欢它的木质中尾调,但想到欧文喷着它在酒吧里孔雀开屏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闻也罢。
酒店走廊暖气开得充足,之前走了几分钟就感到一阵困倦上涌,周予勤实在想回去补觉,便对欧文说:“没其他事了吧?那我回房了啊?”
大少瞧了她一眼,嘟嘟囔囔道:“勤姐,我眼角好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予勤好不容易平复的怒火又被这句撩了上来,“忍着吧您,别找骂!”她十分想给他一脚,但考虑到是个伤员,于是决定把这脚往后放放,等他康复了再踹不迟。
周予勤在脑海里快速过了遍接下来的安排,贴心地提醒伤员:“明天你要去镇医院换药,咱们没法乘高铁回家。车票等我7点起床改签,其他事儿你先好好睡一觉,回头再说,嗯?”
欧文还是嘟着嘴,只是一边听一边把铺满毛衣、前几天的麂皮外套,甚至是K城打印带出来的会议材料的沙发清理出来,将衣服丢进摊在矮柜上的行李箱,而后,向周予勤比了个“请”的手势,说:“坐。”
周予勤:?
她感觉欧文有话要说。
“那个,我想洗个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污垢,确实应该洗洗,“但是我怕洗的时候——晕过去——你能不能在我这儿,看着我一会儿?”他的语速比平时慢了不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周予勤看到这幅尊荣,虽然已经困得七荤八素,却也不好拒绝。她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行,你去洗吧。要是感觉头晕,或者哪里不对劲,稍微有一点苗头马上敲厕所门。”
“好。如果我10分钟还没出来,你就破门而入好么——但是——不要拍照。”这句话说得快了一点儿。
看来他情绪已经缓和了大半,居然开始没正形儿了,周予勤字正腔圆道:“滚。”
大少爷听话地滚去洗澡了。
看着欧文关上洗手间的门,周予勤才在沙发坐定。顺手打开房内的暖风,不一会儿就热气蒸腾,她只能脱下羽绒、围巾,在沙发上捏了捏自己的肩膀胳膊。
虽然是在小镇,但大少点名要住星级酒店,选的这家店里的设备、卫生都很过硬——沙发靠垫柔软,触感细腻,靠一个、抱一个,整个人都放松了。
紧张了一夜,周予勤好不容易能瘫坐,很快就舒展了开来。她原本举着手机想查改签,但可能只看了一分钟不到,困意就如有千斤重压上了眼皮。
屋内所有灯都亮着,她却昏然睡了过去。
刚刚入睡时,她的觉非常浅,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能入耳。
比如此刻。
朦胧之中,周予勤听到连续几下关灯的声音,眼皮外霎时间没了光亮。而后感到有一位冒着沐浴露气息的人从面前走过,坐在了席梦思上,发出些微的声响。接着,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不知他在干嘛,还未思索,就感到他从自己手上轻轻取走手机,又轻轻摆放在茶几上。
蹑手蹑脚的。
未几,那人又走远了,似乎在床上坐定。有那么几个瞬间,周予勤感觉自己又要睡着,而大少应该也消停准备睡了。她实在太累了,就想这么凑合睡一会儿,等下再说。
谁知对方并没有躺平,而是又下床走向了自己方向,尽量提着气地在沙发缓缓坐下来。
周予勤感觉右边的坐垫一阵下陷,一个织物手感的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手上、腿上,然后是身上。
面积很大一张,重量却挺轻。
是被子。
欧文把他的被子从床上挪到了沙发上,轻轻给周予勤盖好。
关键是,他自己也坐在沙发里。
周予勤感到,欧文把被子下角拉到小腿,又将她手上的靠垫极尽迟缓地抽了出来,不知放到了哪里。
欧文终于不再动作,周予勤感到自己右手边有人倚靠住,温度稍高于自己。
接着,是一片寂静。
周予勤此时已经彻底清醒了,但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于是始终假寐,按兵不动。
过了好一阵,方才睁开眼睛,几乎没有幅度地侧头看了眼身旁。
屋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门厅顶灯,一如醉酒那日。大少爷此刻应该已经睡着。他身后靠着软垫,左边靠着周予勤,头稳稳枕在沙发靠背边沿。
尽职的被子将两个人遮得满满当当,欧文那侧直拖到了地面。
周予勤试探性地动了一下右肩,欧文呼吸平稳,纹丝不动。睡得很香。
她便轻轻揭开被子,往里看了一眼。欧文穿了身藏蓝色缎面睡衣,纨绔得一如平常。两只手都收在被子里,其中,左手的动作,却让周予勤大吃一惊。
她低头瞧了半天才最终确认,自己没看走眼。
大少的左手食指,以一种不可能自然发生的别扭姿势,扣住了周予勤绿色毛衣的下摆,只有这一根,蜷成一个紧紧的扣那样,别扭地扣住了。
然后,就这么睡着了。
欧文的呼吸冒着热气,这让他身上的气味越发浓了。站起来这么高的“一条人”,窝在周予勤身边时,却脆弱得像一只躲在洞穴中过冬的小动物。
周予勤抬头看他,纱布下方的眼睫细而密,周予勤忽然想起,他工作累了就喜欢用手掌捂住脸,手指轻轻揉自己的双眼。不知道那时睫毛的触感为何?
她就这么任思绪发散,面前的场景实在太过失真。
和今夜其他所有事一样,太过失真。
她轻轻一叹,再次脱力地靠回软垫。
上一次和一个异性像这样彼此毫不设防地“依偎”在沙发上,是多久之前?
她已经记不清了。
而此时,距离的亲近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常规的情绪——尴尬不适、脸红心跳,抑或是温柔满足,好像都没有。
她明明感到的是近乎温热的暖意,但心底却只有一句话在幽幽冒头:
脆弱时如此需要我,而当你不再脆弱时呢?需要的却是新奇与刺激。
就像船造出来,并不是为了停靠,而是为了离航一样。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底泛起蓝色,犹如黑夜里峡湾深处的海域,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回荡晦暗潮汐。
明明昨天看他和别人打雪仗时,自己这般不悦,那渴望独占一个人的心情甚至让她一步逼近了麦向荣。但此刻他就在自己身边,甚至不知出自套路还是真心地勾住自己的衣角。
而自己想得却是,你总会恢复强大,总会要离我而去。
她深吸了一口屋里的蔚蓝香气,自嘲地笑了笑。
但纵有思绪万千,也抵不过疲惫与困顿,周予勤很快再次神思迷离,二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昏睡过去,直到窗外天光亮起,撑起满城雪色。
不出所料,周予勤是被欧文的呼声吵醒的。
她费劲地睁开双眼,感觉对方应该打了很久呼,只是自己太累,选择性“屏蔽”了声音。
看他的模样,既没有低血糖发晕,也没有疼到难以忍受。
一切正常,各方面数据都很好。
此外,昨夜依依不舍、勾住自己毛衣的手指,早已被歪七扭八的姿势改了位置,搭在欧文的耳侧。
是的,一切都很好。
片刻毫厘之间,周予勤就替斜靠自己过了几小时的大少找到充足理由:
用这个坐姿睡觉,就不必担心压到他受伤的眼睛,从而疼醒或是留疤了。
万分充足,合情合理。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帅脸。
她对这个理由志得意满,接着缓缓从沙发抽身,新取了两个抱枕放在自己原先的位置给欧文倚靠。大少翻动了一下,呼声分贝只增不减,丝毫没发现身边跑了个人,房门开了又关。
周予勤头重脚轻地回到自己房间,冲了个热水澡,把当天的高铁票退了。她原想改签到后一日,但发现春运在即,第二天每一趟车、每一张票全部售罄——连站票都没有了。
呵,麻烦连环套,都堆在一起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