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么过了六个月,周予勤明显感到,家里两位有点坐不住了。周父周母先是旁敲侧击地催她出去和朋友玩,又问给她推了某某相亲公众号的档案推文——是个男医生,见她毫无动静,就直接在饭桌上发言了。
“勤勤啊,如果你将来再找男朋友,想找个什么样的好呢?”周母问。
其实在周予勤恢复单身之后,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提过这个话题。周予勤搞不清楚状态,只“嗯”了一声,埋头吃饭。
果然,周父接茬:“我说说我的看法,小勤听听对不对?”
周予勤又“嗯”了一声。
对面马上热络接腔,“我看啊,应该找个有稳定工作、不是自己创业的,最好供职于叫得出名号的大企业。性格嘛踏实一些,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最主要是有结婚意向,和你长期发展的。身高、样貌这些,大致匹配就好,也不要太帅。”
周予勤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回了句“哦”,然后低头,继续吃饭。
好家伙,每一项都是按照关先生的反面来描述的。安慰了不如不安慰。
她用沉默结束了这次闲聊,但叫人目瞪口呆的是,次日,父亲就把一张照片和一段简介发到了她的微信上——
他真的按此要求,严丝合缝地找了一位男士来,说是介绍给周予勤认知的。
前一晚原来是有备而来!
周予勤原想婉拒,但看到为自己担忧、筹谋的父母,又心有不忍。
她自问,你好了没有?
接着自答,还行吧。
她的飞船已经从关先生号星云中开出去了一些距离,内心也大致恢复了平和。
那就见吧。
周末,周予勤在一家稍显热闹的甜品店里,第一次见到了麦先生。
34岁的麦向荣是K城的临省人,家境普通,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学念得与哥哥相同,是当地著名的理工院校,班里50人,只有2位女同学。
毕业后来到K城求职,因为姐姐恰好在此,又幸运地碰上行业爆发式发展,顺利应聘,进入全球著名的IT大厂,一干就是7年。
他在大厂从事基础设备的技术工作,近三年开始管理十来人的技术团队,收入可观。
但随收入增加的,是遥遥无期的加班时间:一周工作六天,一、三、五晚10点下班,二、四、六可酌情提早到7点。这样运作下来,别说恋爱结婚,经常连晚餐都没法按时吃。
认识周予勤之前,麦先生几乎没有正式的恋爱经历,家里人和他自己算算年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介绍。而他的一位同事离职后去了周父所在的单位,这么一核计,就把小伙子的资料辗转发到了周予勤手上。
麦先生接近一米八,人相当壮实,脸大眼睛小,戴眼镜,头上有些白发,话很少,说多两句脸似乎就要被憋红。
前几天——好像就是二人刚加上微信后,麦先生马上发来一篇小作文,把自己的家庭、工作、情感经历和对婚姻的规划介绍得清清楚楚,连父母虽不在城市、但有乡村医保都说了。
周予勤第一次见这种风格的,郑重其事到仿佛在谈一个标的上千万的项目。
想想好像也差不多。
周末的甜品店里,周予勤发现了麦先生的内向,于是自我调频,说了不少工作上的趣事,麦先生听了十几分钟,终于笑了。
周予勤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次见面是餐晚饭,她原以为对方依旧保持话少的风格,谁想吃到尾声,麦先生竟主动跟周予勤说,想跟她谈谈。
这个时间点,能谈啥?周予勤一时间难以预判。
麦先却用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声音说了长长一段:
“我对你,挺满意的。我们公司的收入,可能你有一定了解,养家足够了。我的同事们基本都是一人养一家。所以,我想找一位全职太太。而且父母年纪大了,给哥哥姐姐带了孩子之后身体明显吃不消,我不想让他们再承担带孩子这样繁重的活儿。我的工作又忙碌,所以家里大部分事需要女方来操心。这一点,想和你确认一下。”
他说的情况的确属实。周予勤想起住在大厂那一片区的一位同事,她的儿子正上幼儿园中班,班里孩子的父母多是大厂职工。同事说,班里宝妈都是全职太太,而宝爸从未接送过孩子,也很少参加运动会、家长会之类的活动。
周予勤的母亲从周予勤中学起就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这些年母亲安于舒适的生活,丝毫没有变化,而父亲的事业始终在前进,二人实际的差异,周予勤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她绝对不可能做全职太太的。一毛钱可能都没有。
于是对方一收声,她就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热爱工作,热爱手头的事业,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全职太太。“我有我的性格特点和价值观,如果这些跟你的喜好与期待不同,建议你尽早考虑,也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周予勤盯着麦先生说出这些话,心中估摸着这段相亲即将结束。
麦先生着实吃了一惊。他面如酱色,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说了一句“那我会好好考虑”后,就把周予勤送回了家。
周予勤无事一身轻过了几天,谁想到了周五,麦先生竟再次主动发来微信:
你和我说的,我想了很久。其实也不一定要做全职太太,有一个同事的太太就自己创业,做儿童绘本阅读工作室,也兼顾得很好。
周予勤无言以对,追问:
真的想清楚了?那孩子谁来带呢?
麦先生沉默一阵言,复:
有产假,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可以请保姆。
周予勤开始相信,这位老实的技术人员从未谈过恋爱、也完全不懂家庭经营了,却也不好向一位仅见过两次陌生人阐述太多自己的育儿观。
二人刚认识,对方就做出了妥协,其实是有诚意的表现。何况他的确老实靠谱,绝不会再带来关先生那些问题。
先相处看看吧,周予勤也做出了妥协。
可能是不熟,无论是面对面还是微信,麦先生说话都极其简短,也没有太多起伏,时常让周予勤觉得在和对方对接工作。
每当他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一天,周予勤会相对丰富地回应一下,再讲讲自己的生活,麦先生总喜欢评价她的工作方式,有时还会提出意见建议,像极了一个领导在点评和纠偏自己。
周予勤不禁感觉有点累——上班“伺候”客户和上级,下班还要“伺候”相亲对象。自己简直是“乙方中的乙方”。
随着沟通的深入,周予勤还发现,麦先生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悲观主义者,总会看到事情消极的一面。有时,从对话中溢出来的负面观点让周予勤无处逃逸,直想沉默。
二人的交流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仿佛一条本就浅表的小溪,流着流着就快断流了。
为了缓解这种状态,每每和麦先生微信对话,周予勤总要打开视频,播上一两部带点儿恋爱酸臭味的电视剧,以帮助自己进入状态。
谁知道并没有越看越想谈恋爱,反而越看越想煲剧。她还在朋友圈和几个老同学对上“暗号”,一起追剧,聊帅哥、嗑cp带来的快乐远远大于和麦先生交流。
确定与麦先生接触,每周固定见一次面后,日子变得平静无澜。如周父的期待,麦先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既没给周予勤送过礼物,也从没给她点过花、奶茶这些外卖。这让周予勤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并没有太多恋爱的触感。
但是麦先生的微信与见面总是定时定点,他像调好闹钟来找周予勤一样,生活的规律性强得足以产生振幅。周予勤再也没有感受过一颗心悬着放不下来的状态,这让她暗暗珍惜,心中对麦先生生出了淡淡的好感。
11月中旬,周予勤短途出差去了趟省城,虽然近,但从周三到下个周一足足呆了六天,那个周末二人的常规见面就被打乱了。
她自己每天开会、改策划,沉浸在工作中就没有特别的感觉,但麦先生却像地磁紊乱下的候鸟,有些无所适从。
工作日还看不太出,周六、周天两晚,他刷屏一样地发来信息,说自己的生活,问周予勤的情况,甚至还摘抄了段时事热梗。但是,周予勤和同事吃宵夜,一开始回了两句,后面直接忘了这码事儿。
麦先生久等未复,居然拨了视频电话来。
周予勤也没听到。
回到宾馆,见到一排未读消息和“连环call”,她有点懵圈,赶忙回信解释、说抱歉。
对面复了六个点:……
周予勤又不好意思了一通,对面这才发来一句:是和几个同事一起吃?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周予勤头顶冒出三滴汗,答,我们部门没有男同事,全公司也只有2位男编辑。这个行业都这样。
麦先生复,哦,聊得这么开心。
周予勤转移话题:找我是有急事吗?
麦先生:我找你能有什么急事?就是习惯了周末见面,这周见不到,有点不适应。你呢?会不适应吗?
周予勤刚想复有,对方又道:但我看你好像也没太想到我啊!
配了个笑哭表情。
周予勤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麦先生好像是因为被冷落,有点不开心了。但她的注意力却更多放在对方那个提问上——自己到底有没有“不适应”的感觉,以及,为什么。
她对每天与麦先生的闲聊、每周的见面都安之若素,但真的忽然暂停,好像也没有不适。一个多月对于养成一个习惯来说,可能还是太短。尤其是这个习惯带来的感受并不强烈时。
至少在周予勤看来,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其实很淡,既没确定关系,也没太多情感流通。
她正思索着,对面又发来一条:算了,不用回复我这个问题了。等你回K城见面再说吧。我睡了。
周予勤:?
话都给麦先生说了,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二人性别对调,此时周予勤应该热络地哄一哄麦先生:宝贝对不起,是我没看到你的电话,下次再也不会了!我给你设个特色铃声吧……
想到那个场景,她就一个激灵。麦先生不会期待自己这么说吧?是不是哪里搞反了呢?
一个一米八的大块头,在向自己撒娇,要自己安慰?
她又一个激灵。
想了好久,周予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了句:
确实有一点不适应。咱们两个人认识这么久,日常的相处更像朋友或同事。你忽然这么着急找我,我确实有些不适应。
也配了个笑哭的表情。
麦先生秒回:我们两个像朋友或同事?是什么意思?
周予勤复:就是字面意思,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