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曾做过半年周予勤的实习生。
他的姓很少见,姓云,全名云之杭,特别有古典侠义之味。名字是祖辈起的,看得出是世家。然而云父云母从商,公务异常繁忙,之杭大少小学一年级起就被送读了寄宿学校,高二直接出国。
于是在很多年前,之杭大少就用起了“欧文”这样一个与国际帅哥球员相同的英文名。五六年后学成归回国,所有朋友就只认识“欧文”,再没谁记得谁是云之杭。
云先生是周予勤老板故交,两人90年代初在高校做过同事,千禧年时前后脚下海。云先生做外贸,周予勤老板做图书和展览,行业不同,反而维持下几十年的友情,两家人亲如手足。
欧文高高瘦瘦,第一次被领来公司时,周予勤侧身瞟了一眼:
全身西装,漆皮皮鞋,看着很郑重其事。但图书公司委实没人这么打扮,反而给周予勤留下一个“纨绔子弟”的印象。
老板介绍,“这是新来的实习生,海归,学广告,刚毕业需要磨炼。接下来几个月大家多指导指导他。”
又转头对小伙子说,“这些都是你的老师,要勤奋、要努力。”
周予勤部门的主管吴姐恰好站在走道,顺口接话:“不敢当不敢当,欢迎你加入我们!你一来,直线拉高了我们公司的颜值啊!”
说完大家都笑了。
只见小伙子有些无措地推了推眼镜,一边微微躬身,一边低声向主管道:“没有、没有,您千万别这么说。”然后静静听老板介绍每一位同事,或点头或躬身握手。之后整个上午,办公室再没响起过他的声音。
好在话不多,不至于让人生厌,周予勤心想。
欧文被安排在部门里跟着吴姐实习,和周予勤没什么交集。彼时周予勤正情绪低落,只望没有人来烦自己,对这位空降而来少爷更是毫不关注,只记得他长相确实还行,和硬汉明星鲸鱼略略相近。
公司里的小姑娘们却悄悄聊起“帅弟弟”的各种故事,周予勤被迫耳闻了一些。
据说早在大一时,这位少爷就自作主张休学一年,跑回国创业,成立了一家新媒体公司,一年之后不了了之,又回去上课,差点因为学时不够毕不了业。听上去颇有个性。
但是,仅从日常相处看,这位少爷又不如传闻得那般特立独行,反而很是温和,向来安静做事,从不与人争执,在社交上甚至有种莫名的——钝感。
比如,他对饭桌上传递的各种信息,反应很慢,既未显出兴趣,也不曾着急参与。若有人主动与他说话,他也积极回答,但却是像回答老师问题那般郑重,答案一说出口,这场对话基本就终止了。
周予勤猜测,可能和他的语言频道有关——在国外待得太久,英文频道还没调过来。有一回,欧文聊到一个新闻,说外国有人在街上“寻半滋事”,周予勤反应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寻衅(xìn)滋事”。
因为他特殊背景,与正经八百的社交节奏,公司里上到总经理,下到记考勤的行政,都不太“管”这位大少爷。他做什么、怎么做,几时来、来多久,几乎无人限制。他工作的汇报对象——吴姐,也会悄悄和周予勤吐槽,真是“靠不住,不敢用”。
看来,这位少爷与其说是来磨炼,不如说是来度假的。
情况在两个月后,吴姐忽然提交辞呈时发生了变化。吴姐带着部门刚刚完成了两个大项目,口碑颇佳,却道工作太累,上报说要备孕,准备辞职休息两年。
这位主管向来说一不二,大家知道留不住她,便开始安排分工调整。部门里四五个人,资历相差不大,多番商量后老板决定让总经理代管这一部门,吴姐原先的工作均分给大家。
而实习生欧文,则被“分”给了学历最高的周予勤。
“小周啊,你是硕士,非常优秀的!来公司也有一年了,我相信你带实习生没有问题。从今天起,之杭就跟着你做项目。有脏活、累活全部交给他,事情做得不好,你直接说他,男孩子就是要历练……”
周予勤抬头望望点头赞同的总经理,和旁边一脸懵的“之杭”,再回看滔滔不绝、神情坚定的老板,心想,你觉得我能带,我就带吧。
即使我说不,也没人听呀。
周予勤开始带欧文,是在不与骆一师兄联络后的第三个月。她的新展览刚要冲刺,前一晚加班到10点、第二天一早又去20公里外开会是常态。吴姐的离职让整个部门加倍忙碌,为了每天12点前能睡觉,周予勤不得不把一部分事务交给欧文——纵使他的业务能力几乎为零。
小伙表现出的态度很是端正,但行事做派始终不像在工作,更像是——认真地参加学校里的兴趣班。
周予勤入行是跟着一位大她十岁的老师,无论是策划、文案、上下游协调还是客户陈述,都有过一段严格的“培训期”。她非常感恩这位“师父”,帮她建立了专业、严谨的工作习惯,之后几乎每一位合作伙伴,包括更换工作后的老板,都曾为此夸奖过她。
但硬币的另一面在于,她对同事也有着类似“师父”的高标准、高要求,而欧文,就变成了周予勤“完美主义工作网”中,反复掉链子的那个点——虽然他自己一开始,毫无察觉。
在第N次收到内容从未完整、策划不切实际,还有三五错字、“的得地”不分的方案之后,周予勤终于忍无可忍,把这位人如其名,天天在办公室放羊放得“行云流水”的大少爷“请”到了面前。
她对着文档,起初只是想把方案字面的问题陈述一下,却越说越激动,一时没刹住车,把欧文写作粗心大意、做表格从不加标题、上班迟到、上班时间无报备突然消失、领受任务从没有完成反馈等等的“恶习”竹筒倒豆子般地悉数指出。
“这些习惯可大可小,其实可能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却可以给你的同事、客户、供应商带来巨大的麻烦,是不负责任、更是特别不专业的职业行为。正规的大型机构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工作习惯。”周予勤说完就有点后悔,虽然她从不理会、也不怕大少爷的背景,但当面听起来,话还是说得有些重。
她抬头看了眼伫立在面前的高大男孩——身高据说是1米83,好奇的女同事还帮他测过,好像光腿长就1米多——生出了一种和幼稚园孩童对话的错觉。因为,欧文的脸上写满了惊讶,或者说,惊恐。
他对周予勤的批评应是毫无心理准备。
十秒之后,他从领口一直红到了脑门顶,像烧水壶配的温度计,如果有音效,还能听见水开了的“呼——呼——”声。
欧文强迫自己结结巴巴地开口,再三和周予勤说抱歉,表示之后一定按照要求改正自己的行为。此外,无论是客套或申辩,都没有一句。周予勤见状,微微有些尴尬,于是什么都没再说,快速把人放走了。
此后,欧文的工作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予勤发现,自己好像把孩子,吓蒙了。
每每与欧文交代任务,他都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态,每件事必会再三询问周予勤“这么做是否合适”。除了专门请教周予勤如何写方案,他还咨询过周围其他同事,弄得大家都跑来问“为什么欧文这么怕你”,周予勤在忙碌之中简直无言以对。此外,原先10点出现的少爷如今每天早上8点就跑来公司,晚上周予勤几点下班,他绝不早离开一分钟,有时周予勤回家了,他还会再呆上个把小时。
这个变化之大,甚至惊动了云家。
据说,欧文回家找到云父长谈一晚,请教他职业发展的疑惑。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如此“循规蹈矩”,次日,云父便联系了周予勤的老板,大意是儿子成长了,有了些许“责任感”,实在是老友的功劳!
而老板自然也找到了周予勤,一通发言,大意是:不错,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