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暴雨,狠狠砸在澹州庄家老宅的窗棂上,发出“哐哐”的巨响。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照亮了庄寒雁惨白却满是决绝的脸。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可身体的寒意远不及心口的灼痛。
“你看这张脸和身子,养得还算周正,卖到青楼里,至少能换几十两银子,也算是没白养她这么多年。”婶婶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庄寒雁的心脏。旁边的叔叔搓着手,脸上满是贪婪的狞笑:“还是娘子想得周到,这赔钱货留着也是浪费粮食,换了银子正好给咱们儿子添件新衣裳。”
屈辱与愤怒像火山般在胸腔里爆发,积压了数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庄寒雁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着绝望的火焰,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猪狗不如的日子,再也无法忍受这对男女的肆意践踏。
猛地,她抬手从发髻中抽出那支雁羽铁簪,簪身刻着细密的雁纹,尖端锋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幼兽,朝着面前的叔叔婶婶扑去。铁簪划破空气,带着风声刺入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袖,也染红了那对男女惊愕而扭曲的脸。
雷声轰然炸响,仿佛在为这场积压已久的反抗伴奏。庄寒雁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溅到的血珠混着雨水滑落,眼神却从最初的疯狂逐渐沉淀为冰冷的冷静。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没有丝毫留恋,只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回京都!我的母亲,本就是京城第一贵女!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找属于我的家!”
第二日,肆虐了一夜的雷雨终于停歇,天边泛起一抹惨淡的鱼肚白。庄寒雁提着水桶,走到老宅后院的水井旁,将手中染血的雁羽铁簪轻轻一抛,铁簪“咚”的一声沉入井底,溅起一圈细小的涟漪,也仿佛将过往的屈辱与黑暗一同埋葬。她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柴婧——那个多年前她在海边救下的女子,彼时柴婧身着男装,狼狈不堪,如今却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我们走,去京都。”庄寒雁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柴婧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牵来一匹瘦马,套上简陋的马车。两人一路向北,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每一步都踏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
路途遥远,日夜兼程。春去秋来,冬雪纷飞,当两人行至十二月时,天地间早已一片苍茫。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山川田野,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马车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庄寒雁掀开车帘,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的眼神却比这寒冬的冰雪更加坚定。
就在这时,柴婧忽然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雁儿,有人。”柴婧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林。庄寒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黑衣男子静立于树梢之上,身姿挺拔如松,蒙着黑缎的双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手中握着一把似剑非剑、通体黝黑的铁钎,在风雪中散发着森冷的寒光。他的身影孤绝而威严,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却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是五竹来了。”柴婧看清来人,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转头对车内的庄寒雁说道,声音虽平,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庄寒雁心中一暖,随即推开马车门帘,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柴婧放下踏凳,她踩着冰凉的踏凳下车,一步步走到五竹面前,仰头望着他被黑缎遮住眼睛下方那如白玉般俊美的面容,微微欠身施礼:“五竹叔,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竹抱手而立,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没有一丝感情起伏:“范闲让我来的。前些时日你飞鸽传书给他,他算着日子,让我在此处接你。”
庄寒雁轻轻点头,侧过身看向一旁的柴婧,语气平静却带着坚定:“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走。”
五竹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应,只微微偏头:“京都城门处有监察院暗哨,范闲已吩咐过,若你不愿我跟随,他们会暗中护你至庄府门口。”话音落,身影一晃,如鬼魅般消失在风雪之中,只留下漫天飘落的雪花。庄寒雁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范闲曾说过的话:“五竹叔,下次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先打声招呼?总这么神出鬼没,会吓着人的。”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马车旁。
柴婧递上一根削好的木杖,木杖打磨得光滑圆润,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既然已经摆脱了那对恶人,你为何一定要去京都?”柴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舍,“京都水深,不如跟我一同返回海上,那里无拘无束,更适合你。”
庄寒雁接过木杖,在雪地上轻轻顿了顿,感受着手中的重量。她抬眼看向柴婧,眼中满是感激:“我知道你在陆地上不习惯,也不愿束缚你。今日之后,你便返回海上吧,去过你想要的生活。而我,必须去京都,那里有我的根,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柴婧沉默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她知道庄寒雁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回头。柴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更多的却是理解与支持:“一直往前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京都的城门了。我已在你行囊里放了伤药和干粮,万事小心。”
庄寒雁点头致谢,转身朝着京都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褪去身上厚重的大氅,扔在雪地上——并非赤足,而是从行囊中取出一双旧布鞋,鞋边早已磨破,寒风顺着缝隙钻进鞋内,冻得她脚趾发麻,可她的脚步却愈发坚定。这双脚,曾在澹州的泥地里劳作,曾被叔叔婶婶肆意践踏,如今,她要穿着这双承载苦难的布鞋,一步步走进京都,走进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家。
与此同时,范府内。范闲正整理着衣袍,准备出门,眼角余光瞥见昏暗的隔间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五竹。他笑着走上前:“叔,我有个澹州的好友今日该进京了,你去接她,可有看见?”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与担忧。
五竹微微点头,缓缓开口:“在京都城外几里处遇到了庄寒雁。她说想自己走,已安排暗哨跟着。”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范闲轻轻抚额,无奈地笑了笑:“这丫头,还是这么倔强。”
话音刚落,范闲忽然愣住了——只见五竹的眉头微微皱起,平日里那张向来淡然无波、如同扑克脸的面容,竟出现了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范闲忍不住打趣道:“哟,叔,今日可是头一次见你皱眉,平时总板着脸,我还以为你不会有表情呢。”
片刻后,五竹的眉头缓缓舒展,声音沉稳而低沉,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小姐生前曾说过,我应该多表现出一些感情,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都应该多笑笑……”
范闲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笑着说道:“叔叔确实该多笑一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你笑的样子呢。对了,寒雁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五竹便走近几步,语气平静地打断:“按时间算,她现在应该已到城门处。”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范若若清脆悦耳的声音:“哥哥!哥哥!你要出门吗?”五竹的身影一闪,再次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京都城门内,雪花依旧飘落。庄寒雁穿着旧布鞋,一步步艰难地前行,脚掌早已冻得通红,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疼得她浑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停下。进城的百姓纷纷侧目,对着她指指点点,有人同情,有人鄙夷,可她全然不顾,眼中只有前方那座越来越近的庄府——朱红大门气派非凡,门楣上的“庄府”二字鎏金熠熠,却在风雪中透着几分疏离的冷意。
终于,在庄府门前,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无力地倒在雪地里。身体的疲惫与极致的寒冷让她几乎失去意识,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而坚定。
“姐姐!”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大门内跑出来,梳着双丫髻,正是庄仕洋的嫡女庄明玥。她刚到门口就被守门婆子死死拉住,婆子压低声音劝道:“二小姐,仔细冻着!再说这来历不明的人,仔细惹夫人不快!”庄明玥却挣开婆子的手,隔着台阶蹲下身,小脸上满是怜悯:“姐姐,你是不是很冷?”
就在这时,一辆青绸马车缓缓停在庄府侧门,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月白绣兰衣裙的女子款款走下,正是庄仕洋的侍妾周如音。她今日特意梳妆打扮,鬓边斜插一支珍珠钗,手中捏着暖炉,身后跟着四个仆妇,排场比往日更足——原是柳氏今日设宴款待京中贵妇,她借口“身体不适”告假,实则早已派心腹盯着城门方向,算准了庄寒雁归府的时辰。
周如音一眼就看到了倒在雪地里的庄寒雁,目光先落在她领口半露的雁形玉佩上,随即扫过她破烂的衣衫与冻得红肿的双脚,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算计,随即换上担忧的神色,快步走上前。
“这是……”她故意顿了顿,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房和路过的下人听见,“瞧这玉佩,莫不是当年被送往澹州的三小姐?”
这话一出,周围的下人顿时哗然。守门婆子脸色发白,连忙跪地:“周姨娘,奴才不知是三小姐归来,方才多有冒犯!”
周如音没有理会婆子,而是亲自蹲下身,伸出纤纤玉指探了探庄寒雁的鼻息,随即厉声吩咐身后的仆妇:“快!把三小姐抬进东跨院的暖阁!那处清静,又离老爷书房近,方便照料!”她特意强调“东跨院”,而非偏僻的西跨院——东跨院是庄寒雁母亲当年的居所,虽已空置多年,但气派犹存,她此举既是向庄仕洋表忠心,也是故意刺激正在前厅设宴的柳氏。
仆妇们连忙上前抬人,周如音又拉住庄明玥,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玥,你是嫡姐,快回屋取件你的厚披风来,给三姐姐盖上,别让她再受冻了。”她刻意让庄明玥参与其中,既拉拢了嫡女,又向旁人彰显自己“贤良”。
就在这时,前厅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柳氏的心腹大嬷嬷带着两个丫鬟快步走来,脸色阴沉:“周姨娘好大的胆子!未经夫人允许,竟敢擅自带外人进府,还安置在东跨院?”
周如音早已料到柳氏会派人来,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张嬷嬷,话可不能乱说。这位是老爷的嫡女庄寒雁,持有庄家嫡系玉佩为证,可不是什么外人。东跨院本就是三小姐母亲的旧居,让她回自己家的院子,有何不妥?”她抬手示意仆妇掀开庄寒雁的衣领,露出完整的雁形玉佩,“若是嬷嬷不信,尽可去前厅禀报夫人,请老爷来辨认便是。”
张嬷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奉命来阻拦,却没想到周如音早已备好证据,若是闹到庄仕洋面前,柳氏设宴时怠慢嫡女的罪名可不小。她咬牙道:“就算是三小姐,也该先安置在西跨院,等夫人发话再做安排!”
“三小姐伤势严重,岂能等?”周如音立刻拔高声音,引来更多下人围观,“若是三小姐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嬷嬷要是再阻拦,耽误了救治,我可就只能亲自去前厅向老爷和各位夫人解释,为何庄家嫡女归府,却要被拦在门外受冻了!”
张嬷嬷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恨恨地瞪了周如音一眼,眼睁睁看着仆妇们抬着庄寒雁走进东跨院。周如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柳氏,你霸占庄家主母之位这么多年,也该让你尝尝被人拿捏的滋味了。
她转身吩咐身边的贴身丫鬟:“去,把我私藏的金疮药和冻疮膏拿来,再让小厨房炖一碗驱寒的姜汤,亲自送到暖阁。另外,派人盯着张嬷嬷的动静,她若敢再耍花招,立刻报给我。”
丫鬟领命而去,周如音走进东跨院——暖阁内陈设依旧,只是蒙着一层薄尘,墙角的牡丹瓷瓶还是当年庄寒雁母亲的心爱之物。她看着躺在床上昏迷的庄寒雁,轻声说道:“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当年你母亲待我不薄,我定会护你周全……只是这庄府的日子,还得你自己撑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复杂难辨。
临近傍晚,监察院一处主管邓子越悄然出现在范府,将一封密封的密信递给范闲。信中写道:“庄家三小姐庄寒雁已归府,安置于东跨院暖阁,双脚冻伤红肿。周如音亲自安排照料,与柳氏心腹张嬷嬷发生争执,已将三小姐护下;柳氏前厅设宴,暂未露面,似在暗中观察;周如音已派人送去伤药,经核查无问题,另让人炖制姜汤,动作谨慎却高调,似有意向庄仕洋示好。”
范闲拆开信,指尖微微收紧——周如音这步棋走得精妙,既救了寒雁,又打压了柳氏,还为自己博了名声,庄府的内斗,果然一触即发。他立刻取来一瓶特制的冻疮药膏,那是费介特意调配的,药效极佳。夜幕降临,他带着范府的腰牌,以“探望世交庄大人”的名义进入庄府,在前厅与庄仕洋寒暄几句后,借着“更衣”的由头,避开众人耳目,径直走向东跨院。
暖阁内燃着银丝炭,光线柔和,庄寒雁躺在锦被中,脸色苍白如纸,双手双脚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床边守着一位白发老嬷嬷,见范闲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她是范府旧人,早年被范闲安置在庄府当差,专门留意庄家内宅动静。
“范公子,”老嬷嬷压低声音,“周姨娘刚走,她亲自给三小姐涂了药,又守了半个时辰,临走前还吩咐,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柳夫人那边派了人在院外盯着,却没敢进来。”
范闲点了点头,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寒雁,是我。”
庄寒雁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范闲,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她的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范闲,你怎么来了?我……我好像给周姨娘添麻烦了。”
“是她自己要蹚这浑水。”范闲笑了笑,拿起药膏,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绷带——皮肤红肿溃烂,比密信中描述的更严重。他蘸取药膏轻柔涂抹,一边说道,“周如音不是简单人物,她救你,一半是念及你母亲的旧情,一半是想借着你制衡柳氏。你既要承她的情,也要防着她。”
庄寒雁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知道……她方才守在我床边时,我隐约听到她跟丫鬟说,让老爷知道她照料我的事。”
“这就对了。”范闲动作一顿,语气沉了下来,“宅门里的人情,从来都带着算计。你母亲当年在庄府,就是被柳氏和各方势力夹击,才落得远嫁澹州的下场。如今你回来了,她们自然不会放过你。”
庄寒雁攥紧锦被,指尖泛白——原来京都的家,不仅有她的根,还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范闲涂抹完药膏,重新为她缠上绷带,叮嘱道:“我已让嬷嬷盯着东跨院的动静,有事随时传信给我。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等你能下床了,我再带你见识真正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