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在林中蜿蜒,愈向前走,地势愈高,也不知走了多久,迎面山风徐徐,空气不再潮湿,远处景物渐渐清晰,两旁灌木丛再已找不到山蚂蝗的踪迹。
方丽清舒了口气,道:“终于走出恐怖地带了。”
我们在一块较为开阔地停下来,相互帮忙查看身上裸露在外的部位,确认没吸附有山蚂蝗,才放心坐在树根上休息。
我问高佬道:“现在几点了?”
高佬抬腕看表道:“下午一点。”
在山里兜兜转转,不知不觉我们已走了三个多小时。我仰躺在树根上,舒展四肢,尽量让身体放松,为走后面的路养精蓄锐。林风轻轻吹过耳际,如情人手般温柔。
方丽清丢过来颗石子,道:“食物呢?拿点我吃,这回真的饿了。”
高佬亦道:“对对对,我们填饱肚子再走,早上吃几个包子,现在肚皮贴后背了。”
我也觉得饿了,从背包取出饼干牛奶三人分了,各祭五肠庙。
高佬在部队吃快惯了,嘎吱嘎吱,咕噜咕噜,半会功夫,一袋饼干一瓶牛奶便报销了;方丽清正好相反,出于女孩矜持,较为斯文,高佬吃完,她只吃了三分一。
我问高佬道:“还要不要?”
高佬拍去沾在手上的饼屑,道:“够了。饭吃七分饱,吃得太饱,走路容易肚子疼,长期以往对胃不好。”
我道:“也好。我们还不知要走多久呢,节省点,免得后面饿肚子。”
正说着,方丽清忽然放下手中饼干牛奶,急匆匆往树林后面走去。
高佬叫道:“喂,你去哪?吃完我们还要赶路呢。”
方丽清回过头,杏目圆瞪道:“不关你事,你们不要跟过来。”说着钻进茂密灌木丛中。
高佬还想再问,我阻住他道:“你在部队那几年,是不是训练时脑袋常常被撞?”
高佬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我道:“走了半天路,喝那么多水,一个女孩急匆匆不打招呼就往树林后面跑,你若不是脑袋被撞傻了,难道猜不出人家要干嘛?”
高佬一拍脑瓜子,恍然道:“哦——,我明白了,你看我,差点忘了她是个姑娘。”说完尴尬笑了。
我知高佬如此说只是想掩饰自己的窘态,可想想方丽清与人自来熟的爽朗性格,毫无她二姐的温文柔婉,确与男孩有几分相像,亦不由莞尔。
两人谈谈说说,时间过得飞快,手上饼干不知不觉被消灭干净。我拧开牛奶瓶盖,仰头喝了两大口,腹中顿觉充实无比。
随后与高佬探讨下一步如何走法,可探讨来探讨去,除了循迹追踪,却是别无它法。放下空瓶刚把背包背上,忽见方丽清神色慌张,跌跌撞撞自树丛后跑出来,边跑边向我俩大叫道:“快,快跑!”
我和高佬相视一眼,心想不知这姑奶奶又搞什么鬼。正疑惑间,树丛后面传来一阵“嗡嗡”之声,随着“嗡嗡”声愈来愈大,树丛后面飘出团黄云,铺天盖地向方丽清追来。
听到“嗡嗡”声我已感觉要遭,见到那团黄云更是大骇,因那黄云并非真的是团云彩,而是一种山里人叫做瓮子蜂的毒黄蜂成千上万聚在一起。这种黄蜂个头大,毒性强,平常人被蛰一下轻则全身发热发冷,重则呼吸困难,危及性命。因其筑的巢形如瓮罐,极其硕大,所以得名。
我不知方丽清是如何碰上这东西的,眼前情势也不容去问,人离弦箭般冲过去,拉住她手便跑。数量如此庞大的瓮子蜂群,如果给缠上,不说方丽清,只怕我们三人都得没命。
高佬显然也知道其中厉害,他距方丽清距离本比我远,可我刚拉起方丽清的手,他已到我身后,动作之快,出乎我意料。
高佬叫道:“快,往右边跑。”
方丽清一愣,不知所以。我心里暗暗佩服高老临危不乱。蜂群一路追逐,已形成惯性飞行,如我们顺着方丽清的路线向前跑,两条腿如何也跑不过毒黄蜂的双翅,终归要遭殃,可我们往右跑,惯性飞行的蜂群要改变方向,必定有所停滞,留给我们的时间便会多些,即便只是短暂的瞬间。
蜂群振动翅膀“嗡嗡”声响在耳,有些零散毒蜂已飞到我们身后两米处,只要稍有停顿,它们便会拥上前狂蛰,前赴后继,我们将死得很惨。
我用力一拉,方丽清身不由己被我拉着往左跑去,高佬也追上前拉着她另一只手,向前狂奔。
方向一改,蜂群果然被我们拉开些距离,但这一改慌不择路,林中灌木丛生,枝桠交错,地上崎岖不平,只片刻,蜂群在空中打个转,复又追了上来。
听到背后蜂群振翅声渐近,方丽清吓得花容失色,不住叫道:“快向右转,快向右转。”
我和高佬异口同声道:“不,现在不是时候。”
蜂群虽已追至身后,但听声音尚有三四米距离,如果我们此时改变方向,蜂群有这么远的转圜空间,不用停滞便可改变方向,就算向右转了,根本无法拉开距离。
方丽清惊惧万分,两只手分别被我和高佬拉着,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我俩拉着跑。只跑几步,“嗡嗡”声已到耳后,有几只毒蜂“啪啪”撞上我后面背包,撞得我胆战心惊,背脊发凉。
“转。”高佬叫了声。身形一晃,没有向右,而是转向了相反的左边。
右边树高林密,较为开阔,可是是斜坡路,一时也许跑得快些,但时间一长,必定气力不继;左边高大的树木少些,虽生长有不少灌木,却是下坡路,跑起来耗的气力会相对少些,且灌木多数高度达两米左右,并不阻碍逃跑,对蜂群的攻击也起到一定阻碍作用。这些情况在逃跑时我已留意到,所以在高佬叫转的时候,我很默契拉着方丽清转向了左边。
如此一来,蜂群又被我们拉开了几米距离,可这距离实在是太短,哪怕一眨眼,蜂群便可追将上来,对我们进行惨不忍睹的攻击。
这样命悬一线之事我从未经历过,全身神经紧绷得如满弓的弦,轻触一下都有断弦的可能,心脏“蹦蹦”剧烈撞击着胸腔,手上,两旁颈脖被横枝划出一道道血痕,丝毫没有感觉;方丽清更甚,脸色灰土,大呼小叫,身子也变得沉重起来,如不是我与高佬拉着,只怕早已倒下;高佬在部队呆过,心理素质高些,亦是一脸凝重。
地上石头密布,凹凸不平,脚下高一步低一步,不知跑了多远,渐渐没了参天大树,灌木亦矮不少,只有齐腰儿高,地面崎岖更甚,每走一步便如高佬在部队过障碍般困难,蜂群也到了身后,“嗡嗡”地对我们进行无情攻击,奔跑中,我后颈一疼,已被蛰了下。
前路难行,难于上青天,后面蜂群又蜂拥而至,我们已无路可走,我心阵阵发凉,母亲,弟弟,方丽秀的影子一一在脑海掠过。母亲若知道我进山寻弟弟不着,自己又身陷绝境,一定会很痛心难过吧;还有方丽秀,这个我至今仍深爱着的女孩,两年前一别,不想从此无相见之日了。这样一想,脑袋竟有些恍惚。
忽听高佬大声叫道:“快,往水声方向跑。”我打个激灵,果见前方右侧十多二十米处水汽弥漫,云雾蒸腾,迷蒙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有水就有希望。我精神一振,随手折了枝树尾,一面拉着方丽清,一面挥赶狂扑上来的蜂群。树尾枝繁叶茂,用力挥舞之下毒蜂纷纷坠地,只是仍有部分穷追不舍,乘隙而入,十多米的距离,我又被蛰了四五下。
好不容易冲进水雾中,我们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只见左侧五六米处一条水流倾泻而下,如白练般垂下八九米,一些细流中途撞击在凸出岩石上,化成茫茫水雾,幻出一道七色彩虹。底下一方水潭足有半个篮球场大,碧绿绿难测深浅,在阳光下粼粼发光。我们所处的位置就在水潭上方峭岩上。
“跳!”高佬断然叫道。
方丽清失色惊叫道:“不,不要。”
可眼前形势已由不得她,也容不得我们多想,我和高佬紧握着她两手,纵身跳下,半空抛下她一声长长的尖叫。
随着瞬间晕眩失重,接着“扑通”一声全身冰凉,我们落入水中,因一跳而下的冲力直沉潭底。
经年的流水冲击,潭水极深,愈往下沉水温愈低,足有几秒钟时间,我们才缓缓落到潭底。我微微张开眼,潭水清澈如镜,周遭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左右两侧是怪石嶙峋的石岩,潭底铺满碎石,前面则是呈漏斗状走向潭边的斜坡,一些微小生物因我们的坠落纷纷四处躲避。
我拧转头望向方丽清,由于惊吓过度及落水,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不过这也好,如果清醒,还要承受呛水的痛苦。我又望向高佬,他却是无事,此时已张开眼,见我望向他,点了点头,两人同时使力,脚在潭底一蹬,两手划动,拖着方丽清奋力向水面划去。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我的肺涨得快要炸了,就在我快憋不住气的时候,“哗”的一声终于钻出水面。因担心方丽清过度溺水,露出水面后,我便将她的头往后仰起,与高佬一左一右拉着她向潭边游去。游动中,抬头看向峭岩上方,已没有了蜂群影子,想是追我们至此,水汽太重沾湿翅膀,盘旋片刻便散去了。
上岸扶方丽清到个平整阴凉地躺下,因不知情况如何,我和高佬即刻对她进行生理急救。高佬捏她下巴,令她张口嘴,我跪在她身旁两手使劲反复按她腹部。
也许是昏迷后呛水不多,按了数下,方丽清“哗哗”吐出几口水,人悠悠醒来。睁眼见我和高佬在旁一动不动注视她,自己全身湿漉漉的身形毕现,苍白脸上不由泛起几丝血色。
“醒了。”我轻轻扶起她问道。虽说与她只相识半天,可因与方丽秀的关系,我感到与她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就算无法与她二姐结合,我早也把她当妹妹了。
由于身体虚弱,方丽清只是对我微微一笑。
高佬道:“还好你醒过来了,你不知道刚才书帆有多担心。”
方丽清又是微微一笑,道:“他呀,不过担心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无法向我二姐交代而已。是不是?姐夫。”声音细若蚊响,几不可闻,最后一句却是对我说的。
她这么叫我,我情知是玩笑,亦不由一怔。尴尬笑笑道:“我们是一起进山的,谁出了事我都会担心,换作是我,我想你们也会担心的。”
正说着,方丽清忽然“哎哟”大叫了声。
“你没事吧?”我问。
方丽清皱眉道:“后背被毒蜂蛰了三四下,有点痛?”
“哎呀!”方丽清话音未落,高佬亦叫了起来。
我以为他也是在叫痛,白他一眼道:“你怎么了?我也被毒蜂蛰,且被蛰的次数绝不比你少。”
高佬道:“被蛰几下还不至于令我大呼大叫,只是小清姑娘的话突然让我想起,在准备探险时,我让部队的战友给备过些专解蜂毒的药品,这些药品现在就在身上。”说着放下背包,掏出个小盒。
高佬将小盒打开,取出几枝比一般注射液小近一半的玻璃瓶。
我问道:“这么小!?管用吗?”
高佬道:“这是部队研究专解蜂毒的药品,当然管用。每年哪个部队不到野外拉练几回,被毒蜂蛰那是常有的事,可不管被青峰,斑马蜂,或瓮子蜂蛰,打上一针包管没事,甚至痛都不痛。想当年在部队时,一次到丛林搞侦查训练,我被袖子蜂蛰十几下,全身又肿又痛,忽冷忽热的,回来后军医给打了一针,没多久肿痛就全消了。”
我半信半疑道:“这么神奇?”
高佬一边将针管刺入药瓶汲取药水,一边道:“神不神奇,试过不就知道了。”说完拔出针管,看着我和方丽清道:“哪个先来?”
方丽清看着我,面色迟疑。
我想反正没别的法子解蜂毒,姑且信他,死马当活马医,挽起衣袖道:“我先来吧。”
方丽清见我打了,只好也打了针,高佬并非专业,给她打针时痛得她眉头直皱,几欲滴下泪来。
高佬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
方丽清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休息了片刻,她的身体渐渐恢复。
高佬拨出针管,重新汲取药水,给自己打针。
我坏笑道:“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意的。”
高佬给自己打完针,听了我的话,将空着的注射器往我屁股扔来,吓得我忙向旁闪开,注射器“唰”的钉在地上石缝,晃动不已。
方丽清道:“对付他这种人,就得这样,在他屁股再打一针,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说完咯咯直笑。
高佬忽然道:“对了,小清姑娘,你不是去方便的么,怎么惹上瓮子蜂了?”
方丽清两颊升起一抹羞涩红霞,支支唔唔道:“我哪知道,我就这么扶了一下树干,蜂窝就掉下来了。”说着低下头,不停用手拨弄耳际秀发。
我知她不好意思说详细,给高佬使个眼色,爬上块巨石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