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有几个监区,办公大楼形状很像一座火箭,顶部有尖顶,尖顶上有一座能照的很远的探照灯,很像海里的灯塔。天一黑,探照灯光会亮进时雨们村,两个人往监狱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也昏黄,但还没到黑的地步。
走到一半,就路过了监狱边儿上的市场,很多人都在那做小买卖,市场排布在小路口的两边,挤挤攘攘的,每个车过去的时候都要放慢速度,两个人排一条竖直线在马路牙上,还要避免踩到谁家堆在马路牙上的菜,郭丞在前,时雨在后面。两个人沿着小市场慢慢往前蹭。有喇叭响两声,随后路口拐进一辆露天小三轮,三轮翻斗里摞的全是一次性餐具,白色的杯子碗碟外面套一层薄塑料,摞起来的餐具套比车头都高,被几根绳子捆的结结实实的,麻绳打了很紧的结,勒处的塑料布都有些变形,时雨看着翻斗,脑海里冒出“不结实的白色雪山”。
郭丞突然回头,看到时雨后伸出手把时雨头往一旁掰,看看后面的路况,路口的尽头是地瓜摊,地瓜摊主认识郭丞,顺手挑了一个大地瓜,从中间对半掰开递给了他们,漏出中间冒热气的红壤,用黄色的糯米纸包住防烫。郭丞道了个谢,然后两只手来回翻腾那只热地瓜。
监狱大楼五点半下班,一群骑自行车的妇女把自行车停在了市场入口,徒步往市场里走,市场的路本来就窄,刚又过了车,现在一片混乱,时雨俩各自拿着烤地瓜和校服裤从市场人流往外挤,为了防止有人挤到地瓜,两人默契地举起一只手各自举着往外挤.....这场景实在是太诙谐了,他俩对视一眼后时雨忍不住笑得很大声,笑到郭丞整个人都不自在,
时雨没忍住,主动告诉他,你姥爷家没闹鬼,就是佛龛进了一只老鼠。郭丞有点尴尬,他尴尬的方式是抬了一下下眼皮,皱起的皮肤连到起那颗红痣,几秒后才讪讪张嘴,他补充了,我就是怕鬼,从不怕人。时雨点点头,不想说话。
两个人来了裁缝店,时雨坐在这,突然想到十年前,许美娜就在这个裁缝店里忙来忙去地帮人送裤子来迁裤脚,突然就笑了,郭丞转过头问“你笑啥?”
江时雨就摇摇头,表示不告诉他。
这里坐南朝北,眼前能看到橘红夕阳,两个人站在店外等着裤子,他望天吃烤地瓜,时雨则是在想作文怎么写,时雨想要不然就写烤地瓜的故事吧,时雨找裁缝要了纸和笔,趴在裁缝店的窗台开始写。
“从周校长家出来后有人送了我们烤地瓜,我们顺着人流往外走......举着烤地瓜,郭丞吃的时候不扒皮,真脏!”时雨趴着写,夕阳和风吹到时雨身上,吹过时雨自己用剪刀剪的很丑的刘海,时雨第一次觉得时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尤其是一边写作一边吃烤地瓜。
“真幸福啊,因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在吃好吃的。”写完后时雨复读,却发现其实怎么写都写不好,写不到周校长那么美的词,就是记了一些流水账,时雨恼怒地团成了一团,憋住一口气扔了很远。
一名狱警被这纸团挡住路,直接把纸团踢到一边,他后面跟着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他们进到裁缝店里,裁缝店的风铃响起来。
郭丞突然低头,踢了一下时雨的鞋尖,说,“看犯人!”
时雨顺着他的示意回头往裁缝店里看,裁缝店的门还没关,时雨顺着门缝看,狱警和裁缝说,“做两件衣服,记劳改队的帐,然后告诉他们怎么坐车。”
裁缝把钱收进抽屉里的铁饭盒里,说“行,我熟。”
狱警从口袋里抽出二十块钱放在了桌子上,走的时候带上了门。等狱警走远,时雨趴在裁缝店的窗户前面,两只手拢住眼睛想要往看清裁缝店的两个犯人,郭丞在一旁拉时雨,小声说,”你别这么明目张胆,新生监狱里压的都是重刑犯,他们可能都是杀过人的!”
时雨不搭理他,还是看,但什么都看不到,两个人争执的时候碰到玻璃窗户上的把手,做工的裁缝听到声音转过头看时雨,冲时雨努嘴,拉上窗帘。
时雨突然来劲儿了,转过头和郭丞说“我第一次看到刑满释放的犯人,可以拿来写作文,给你姥爷看。”
说完时雨站起来冲进了裁缝店里,一边挑裁缝做的帆布包一边鬼祟地观察犯人,时雨走到他们面前的柜台,上面有很多牛仔和棉麻的布料,时雨假装不经意回过头,结果和其中一个犯人对视了,时雨人生第一次看到那么麻木的眼神,他们眼眶里是眼珠吗?更像一滩死水,浑浊不清,好似眼眶里藏住一个已被开发殆尽的滩涂......他们只目视前方,不转头不抬头不互相说话,明明凳子就在面前,他们却站着,手齐齐地码放在裤线两侧,身子又微微发抖,就像随时会有人从身后踹他们一脚那样!其实时雨并不害怕,时雨想继续看他们。但郭丞走进来,直接把时雨拉走了,临走前和裁缝说,“等会儿回来取。”
郭丞拉着时雨走出裁缝店很远才松开,他很生气地问时雨, “你疯了吧,为啥要这样?”
“为啥这么说我。”
“因为你,没有脑子!你知不知道那很危险?”
时雨懒得搭理他,还在那怒气冲冲地写,但却怎么都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她还想冲进去,但是两个犯人就穿了新衣服离开了,时雨只能作罢。
两个人还是去逛灯会了,但还是一前一后地走,说是灯会,其实就是卖小商品的人堆了几个小推车,上面摆着一些灯笼和发光的小动物玩具,郭丞看中一个老虎样子的提灯,点亮后虎头会亮,胡须是渐变光,走夜路的时候可以照亮一小段脚下的路,他觉得像他,因为他属虎。结果翻过来的时候,标签上要十五块。
他和老板发牢骚“十五太贵了。”
“那十三,不能再少了,卖净早点回家。”老板一边摆货一边说。
时雨在一旁听着,脑海里还是劳改犯们的眼神。时雨每天零花钱都有二十块,趁着郭丞讨价还价地功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三个硬币,给老板“要这个老虎提灯。”
郭丞假装没听到,往更远的摊位走,看更便宜的商品,时雨拿着老虎提灯去拍他后背“送给你。”
他回头,看时雨手里的老虎提灯,眼神里很纳闷“说吧,条件呢?”
“你带我去车站看看那两个犯人怎么走的,我自己没法去。”
说完这话,时雨伸出左手把右手的提灯开关打开了,触须从外向里点亮,最后亮进虎头里,郭丞的眼睛好像也被这光闪亮了。他踌躇了一会,说“这很危险,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看,回来告诉你。”
“那你能给我说明白吗?我想看看他们是什么动作,什么语言,说话还是不说话,上车的时候知不知道怎么买票?”时雨其实没有很信任他。
他把胸脯拍的啪啪响“放心吧,丞哥办事使命必达。”
那天时雨坐在摊位边儿等了他很久,他都没有再回来,老板拿垫子给时雨坐,监狱的探照灯已经亮了,扫来扫去,时雨觉得真无聊,它每一天都这样照来照去,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时雨坐在地上,眼睛也酸了。摊铺老板收摊时回头跟时雨说“被骗了吧丫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直接让人家提灯走了。”
时雨装成像大人一样满不在乎的伸出右手摆摆,“骗了就骗了。”
时雨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从口袋里掏钱,又买了一只老虎灯,提着想回家去了。
时雨又想了大概一周给周校长的作文要怎么写,但因为惦记郭丞的素材,怎么写都写不进去,每次拿起笔写几句后就又划掉,于是越写越乱,时雨想去周校长家找郭丞,但因为没写作文,还是不敢去问,每次送完江秋秋时雨都快跑走生怕被周校长催,后来时雨又去监狱门口等了几回,想堵堵新的刑满释放劳改犯,但都没有等到,那时时雨人生中发现一个道理——人的阈值一旦被拔高,就很难降低,心气浮躁的最大原因就是见到了更好,更想要的东西,这就很难回到原本生活。时雨想着要写劳改犯的作文,就没办法写烤地瓜,夕阳风景。她中间忍不住去裁缝店转转,看看能不能看到劳改犯,但时雨都没有再撞见过。
-
郭丞半个月没来上学,时雨也上学上的食不知味。
半个月后,郭丞才出现,江时雨诧异极了。
时雨说你别管,让你做啥就做啥。郭丞啊了声后把书揣进了外套里怀,拉上了拉锁。
时雨又问他,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回来?
郭丞看着时雨,说,那天他们打架了。
时雨大喊一句,打什么架?
“那天,跟着他们上了六路车,那趟车的售票员是那个胖胖的带着银镯子的女的,但是她态度很差,我给了她一块钱说到村里,她说那你提前喊下车,我可没闲心帮你喊站,司机在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她启票的时候绕过了两个犯人,司机把鞋脱了,脚翘在窗户外面,看到她没要犯人的票,就冲窗外吐了口唾沫。”
时雨感觉可能不妙。
“结果司机不让他们坐后面,让他们坐在小巴的副驾驶位,和后面那个小条形座位,坐条形的那个人腿都伸不直。”
“我说为啥啊?当时车上人很多吗?”
“根本没人啊,就我和售票员。”
“啥玩意啊,然后呢?”
“司机问他们进去了几年,他们也不说话,问他们哪里人,他们也不说话,问他们是不是到火车站,他们还是不说话,最后坐条形位那个男的突然大喊一句,安!静!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的脚都踢踏了一下,然后坐的笔直。”郭丞特意站直,学了一下踢踏。
时雨心跳到了嗓子眼里,问然后呢。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时雨一眼,时雨俩对视了一眼,司机突然就怒了,说,滚,不让你们坐了,这时候刚开到学校路口,他要把他们撵下去,但是那两个人不动,就像被那个命令定死了一样。”
时雨张大嘴,哇了一声,这提灯钱时雨花的太值了。
“接着,售票员骂司机说,你他妈是不是有病?骂完后司机更疯了,鞋都没穿,就从正驾驶跨到了副驾驶,伸手去拽这两个人,他妈的!太巧了!这时候路对面过了一辆监狱警车,停在了路边,一个狱警就下来了,上车维护秩序的时候把时雨撵走了。”
时雨有点失望,长长地拉了一句啊——。
郭丞见时雨兴致缺缺,赶忙说“但你别失望,还没讲完呢,时雨下车后发现对面狱警把副驾驶车窗摇下来了,车窗侧后面漏出一个脑袋,你猜是谁?”
“谁啊?”他说话的方式像一本悬疑小说,牵引时雨不得不问。
“我老舅!我老舅都进去三年了,他进去的时候我才三年级,刚学英语,我俩当时在家,他教我hellolihua呢,结果警察们就把他拷走了。”
“.......这是什么故事?”
“你别管,当时我正觉得眼熟呢,这人突然就看到我了,大喊了一句,郭丞!我当时就确定了这是我老舅!我当时边喊老舅边往警车跑。跑到车边想开门上车,驾驶座的警察要拦我,我老舅就说,管教,他还是个孩子呢。管教看了我一眼,说,行吧,我爷走的时候就是周校长给办的,你俩唠两句,然后他也冲外面吐口唾沫,冲拉仗的狱警说,妈的司机两口子老打架,天天还得维护他们家治安。”
“我上了车后发现老舅穿的好多,他的右手拷在车后座的把手上,腰有些弯着,他说自己刚从新生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切了一小段盲肠,他告诉我盲肠的英文是caecum,教我读了两句后问姥爷怎么样,我说我前段时间掉魂了,被喊回来的,他说那都是封建迷信,时雨说还行吧,姥爷还是给人出丧,他又问我他大姐在干啥,我说时我在澡堂子给人搓澡,前几天被投诉扣钱了,回家哭了,老舅笑,说,那没让人给算算啊,看看咋干能不让人投诉。”
时雨没想到,郭丞的老舅在监狱里,时雨本来想问他老舅是因为什么进去的,但他讲的起劲,时雨就只听着。
“他又问我被分到了哪个老师的手里,我说是黄老师,他说黄老师不错,他就是被黄老师教出来的,黄老师是我们市里的优秀英语教师,本来可以去城里教书,但是她一直都不走,就留在这,我老舅和我说,这就叫初心,每个人活着,都要有一份初心,这是你一辈子要坚守的东西。管教在前面呲牙,说你跟孩子净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老舅说,好不容易见一次,六年,他们都不来看时雨,说完这话,老舅从脚底下拿起一个保温杯,拧开,里面是鸡汤,他跟时雨说你喝一口,管教又呲那大牙,说孩子给外面啥吃不着啊?我尝了一口,根本没啥味就不想喝了,我还把提灯打亮了给我老舅看,我说老舅为啥这个胡须可以一段一段的亮,他说这个等你读到初二就知道了,我又问老舅你啥时候出来啊,这时候去维护治安的管教把犯人送到下一辆六路车后往这边走,老舅说,去吧丞,你以后满十八了就自己申请来看老舅啊!说行。”
时雨听得入迷,问他,还有吗?
“没有了,这就是那天全部的故事了,最后时雨回了家把这事告诉时雨妈了,晚上躺炕上睡觉才想起来时雨忘记找你了.......开学后也没找到你,要不是你给时雨打电话,时雨都以为要爽约了,得亏你没忘,守住了时雨的信义,回头时雨请桑岳吃冰棒。”
当时是冬天,时雨俩站在门口冻的咧嘴,又瞎扯了几句后预备铃响了,郭丞说你回去上学吧,我就是来看看你,然后转头往自己的自行车走,他把自己的车筐拆了,把提灯挂在了前面,跟时雨说,那我走了啊,你有事再给我打电话,他上了自行车后时雨突然想起了啥,
和他说,郭丞,我想周六去找你姥爷,你一起吗?
郭丞说,行,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