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江涛用手拍了拍江时雨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抚,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她期待已久的五十块。
“这是你今年的压岁钱。”江涛说。
“我为什么要住在庙里呢?”江时雨不接,追问。
王奶还在旁边写黄纸,悟明师父仍然在一旁打坐,两人都无心搭人家家事的茬。
江涛开始打太极,他自知理亏,所以还算和颜悦色。“家里出事了,大闺女不是知道吗?送你去姥家,你愿意吗?”
江时雨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吉利,总是碰到死人,你觉得我该在庙里住,去晦气!”
王奶写字的手一顿,不好抬头,又继续写,细节动作看得出她应该是没想到两个人吵三句就切入了正题。
悟明师父还是在打坐,江涛的沉默,衬出他的转珠转动时更噼啪作响。
江时雨觉得自己一股怨气从心底直接冲上脑门,根本无法安抚下去。
“你要体谅爹妈啊,我们赚钱,要工程款,发工资,现在出了这种事情,还要安抚郑楠家属,我们现在根本没工夫管你,过完年你也就十七了,你不能懂懂事吗?”
“那你把江秋秋也带来,他和我一起在庙里住!”江时雨逼急了,又吵到下一个点子上。
江涛彻底火大了,用手指着她骂。“江时雨!你小弟那么小还尿床的年纪,他能来庙里吗?裤子尿了你能给他洗吗?”
“别动怒!”悟明师父突然开了口。
江时雨疯了,抄起东西又要砸,却发现抱起来的是一尊小小的木头佛像,又没法砸,怒气冲冲的抱在怀里,又走上前一步把江涛怀里的那沓钱抽走了。
没办法,她只能真在这里住下了,但她和谁都不说话,吃斋不念佛,白天望着外面的天发呆,悟明师父的早晚课是上下午的四点,她在每个下午四点去悟明师父的客堂里听他念晚课,只是从不搭话。
他起初还和她说几句话,后来两个人互相点头,算是招呼。
庙里的香火不算旺,住下这一周里又没有赶上初一十五,偶尔三两个人,有一些人和她搭话,问路,但都是些中年人,她仍也不接茬。
王奶有时问她晚上是否有做梦,白天脑海里有没有人和她讲话,偶尔是否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有什么时候怒气是否特别大?
她确实总是梦见陈明朗,前一秒还是给她的作文打满分的老师,下一秒就突然从她的灵堂坐起来,掐着她的脖子,梦中陈明朗的脸半明半暗,起初时雨以为这是自己对陈明朗人性的两面判断,后来有一次她才知道,原来陈明朗去世的时候,确实有半张脸被撞毁了。
但她还是不怕她来梦里找自己,虽然这些问题她真的都有,但她觉得这和神佛无关,更和精怪魂魄无关,这是她心理的创伤,她没办法和人讲。
到了庙里,噩梦确实不如过去那么多了,她想可能是“陈老师”的冤魂被佛祖挡住了,她更多开始经常梦见过去的事情,梦见还没有江秋秋的时候,那时候家里还很穷,她被父母抱在怀里,赶着公交车去城里,乌央乌央的人,爸爸妈妈只能把她圈一起,生怕她被撞到,雪天她妈给时雨穿的衣服让她迈不动步,走几步就要摔倒雪地里,就要跌倒时,被江涛一把捞起来,免得扑进了雪里。
又是下午四点,她坐在客堂听悟明念晚课,随后,就听到了汽车的锁车声音,那是她爸爸的车,她故意背对门去,然后听到了掀门帘的声音,对方却迟迟没说话,她小心回过头,原来是周正明。
“周校长?!”这是她来庙里后第一次说话,见到熟人,声音里挡不住还是很雀跃。
“嗯。”
很快,郭丞从外面掀着大帘子进来,看着江时雨就兴奋地大喊。“我尿尿去了!才进来!这一路憋死我了,你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
看到郭丞,江时雨哭了。
塑料袋里,黄色的油纸包着一个大烧鸡,两个鸡腿已经卸下去了,在江时雨那一手一个,他们坐在大殿里,江时雨吃鸡腿,郭丞则是在大殿里跑来跑去仔细仔细的看,又学着电视机里的样子合十拜了拜,他看着上面的佛祖,问还在吃肉的江时雨。
“在这地方,还能吃鸡腿吗?”
“悟明师父说一切唯心造,这不重要!”她满嘴肉,含糊的回答。
“这里离咱们村也太远了,你咋来这住了呢?”郭丞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觉得我不吉利呗。”江时雨说。
“我觉得,你也别太怪你爸妈,郑楠家里人去你家里闹了,你妈和他们吵起来了。”郭丞严肃地说。
“为什么闹?!钱不是都商量好了吗?!”
“我听说,你们家准备给他们五十万,但是他老婆和父母有分歧,闹到了法院,法院说必须要分清楚了才能给钱。”
“我爸妈分配他们的钱?这是什么逻辑?”
“是他们自己协调,法院认为妻子儿子应该是大头,但是他们父母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现在应该还在协调阶段吧。”
“哦——”她拉了个长音,听不清话。
周正明跟着悟明进来,悟明呵斥她。“怎么不在客堂吃,非要在这吃!”
她没讲话,郭丞倒是把她护在身后。
“佛祖不是喜欢看人欢喜吗,她吃肉就欢喜!”
“来了以后就没吃肉了吧?”周正明问。
悟明最后还是把他们撵到了客堂去,客堂里的那张八仙桌前面,他们对面坐着。
周正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几本书,都是她获过奖的作文,她看到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近半年的经历,她都快忘记了自己的人生,还是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郭丞,你去给悟明师父拿点坚果。”周正明拿出了一包坚果,把郭丞支了出去。
郭丞跑出去后,周正明从包里翻出了一个草稿纸,拿过来,递过去。
江时雨的一只手翻着本子,一只手僵硬的抠椅子上羌起来的木刺,反复地挠。
“眼熟吗?”周正明问。
“这是我的作文本。”
江时雨知道,里面有很多属于她的故事,还有陈明朗的批阅痕迹,那也是她和陈明朗的对话本。
那故事只修订到了陈明朗死前的章节,她又翻了几页,发现陈明朗死后,她写的最后一个故事,也有了新的批阅。
“这是你批的吗?周老师。”她疑惑地问周正明。
“我是陈明朗的老师,她高中就像你这样,找我写作文,让我给她批。”
“哦。”她长长的哦了一声,随后去看里面的批阅。
周正明的批阅比陈明朗更多更详细,从句子的用法,人物的调整,还有环境的形容,和更复杂的人物推敲,有一些她甚至看不懂。
“郭丞说你要当作家。”周正明说。
“郭丞说你也要当作家。”江时雨说。
“但我已经老了,我有时走路都觉得走不动了。”周正明。
“写字只需要写得动。”江时雨有些纳闷。
“写也写不动了。”周正明说。
江时雨想了想,突然问。“那你可以教我写吗?我还是想当作家。”
“当然可以了。”周正明笑了。“写故事就是在写人物,当你足够将人物细化,落地又不虚假的时候,你就可以写好故事。”
江时雨赶紧低头,开始往本上记,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江时雨突然感觉脑海里豁然开朗,这是陈明朗离世后对她精神造成的缺失又在这一天被弥补上了。
门掀开,寒气跑进来,她被冷得一机灵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周正明聊的很入神了,郭丞跑过来凑到她身边。“我已经给悟明师父了,他说很好吃!江时雨,以后我坐公交车来看你,王奶说这里有公交车的!”
江时雨还没回答,周正明先说。“以后每周我带你来看时雨吧,直到她离开这。”
“好哇!”郭丞开心坏了。“下周你还想吃烧鸡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眼里有一汪泪水,她不敢眨眼睛,怕一眨,那一汪眼泪就撑不住,她也不好意思抬头,就默默的点了点头。“我还想吃……肯德基。”
“到你开学还有四周,下周你给我写一个人,可以吧?”周正明问。
“可以。”她点点头。
送走周正明不久,江时雨发现悟明师父不见了,这晚要做梁皇宝忏,这个庙只有他一个师父,他要去隔壁的寺庙和其他的师父一起做,江时雨趴在八仙桌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悟明师父才回来,外面的天已经朦胧,她揉着眼睛,看悟明师父脱帽子和长褂。
“怎么还不去睡觉,时雨。”悟明问她。
她还没回答,外面,一个女人低着头掀开帘子,她带着厚厚的帽子,人先从棉门帘上冒了个头进来,然后又回过头去拖一个大袋子。
悟明见了,跑过去帮她。
他们两个人好大力气才把那个拖进来,女人在屋子里,默默的摘掉了帽子和围巾,她的脸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岁的样子。
江时雨从那袋子的一角突然就看到了她在集市上摸过的棉鞋。
“你怎么来了?”悟明问,
“我来看看你。”她一边说话,一边从大袋子里拿出一双很厚的深灰色棉鞋。“这是卖剩的,你留着穿。”
“剩下这些就不卖了?”
“明年也就不时兴了。”女人说,听不出来什么语气,但绝对没有多开心。
江时雨疑惑地看着两个人讲话,她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在普通人的价值观里,又尤其是她这样的孩子心里,和尚断情绝爱,那些电视剧里都说和尚再见到父母都要叫父母施主的。
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默默的写下了“释悟明”三个字。
“爸,你知不知道,郑楠死了,现在他爸妈欺负我是没有爹妈撑腰的孩子,一分钱都不分给我。”女人哭出声来,用指责的语气说。
江时雨在一旁,彻底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