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去处理郑楠的事,一夜都没回来,第二天,剩李静带着周正明和会计继续给大家发工资,她今天愁云惨淡,脸色崩的紧紧的。
一个工人上前去接钱,却迟迟没看到李静多给二百,于是追问。
“老板娘,不是还有个红包呢?二百?”
她的脸倏地更沉,敲敲桌子,开始强调。“还二百块钱呢!今天还有钱发就不错了,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家这么大事!我不把之前那二百都要回来就不错了”
李静说着就开始生气,一上午努力在藏的情绪彻底藏不住了。
周正明在一旁沉默着抽烟,也没调和,他拿出了一个白包,在里面封了五百块钱。
对方被呵斥一声后赶紧收了工资,留了句“老板娘我走了”就迅速出门。后续来领工资的人都没再追问,毕竟今天还继续开工资已经非常出乎常理了。
大家也都跟着老板娘闭嘴。可能是发完火的脸实在是太凶了,李静去了厕所,准备调整一下。
她一走,剩下的人就炸开了窝。
“刚生的儿子才一岁,刚会叫爹,大年二十八,这爹咋能没了呢?”
“昨夜里听说,郑楠是脑溢血走的,就是这江老板有点惨,得赔钱!”
“多少钱?”对方追问。
对方伸出一只手。“听说昨天江老板回来,从老板娘的麻袋里拿走了五十万,晚上来领工资的人都看到了。”
“还真不是小数啊,他家还剩谁?”
“除了孩子,父母都在,媳妇也就二十多岁。”
“那估计要开始抢钱了……小媳妇总要再嫁人……再到谁家,都还是要再生的……“
“他那老婆,本来就不正经,村里都知道。”有人插嘴说。
“怎么不正经了?”有人问。
“当年她读书的时候和他们高中有名的人物搞破鞋……”
“你问周校长呗,这事儿他最熟了!”王工说。
“行了,别他妈瞎扯了!”周正明严厉喝了一句,大家就又不说话了
有人来打圆场。“周校长,丧事他们找你办吗?”
“不找,过年这几天四处放炮,没法办,郑楠家里人说他们在殡仪馆,停灵三天后直接火化。”周正明说。“你们吊唁就去那!”
“可惜了,郑楠也就才,三十啊!”他们不接吊唁的话,随口叹息了一句。
“他还是我学生。”周正明说完这话,把手里的白包用胶棒封了上,写上了周正明三个字。
江涛家的年肯定是过的不好,他确实拿了五十万弥补给对方家里,其实李静咨询过律师,律师说他们没有义务赔这个钱的,并不在任职期间,而且劳务合同本来就很模糊,但这几年来,江涛工地上所有的工人都是本村的,如果这次郑楠去世没有妥善处理,那恐怕第二年也没有人继续去干了,现在正是地产蓬勃发展的时候,村民们只要走出去,有力气,都还是会有新的钱赚。
而所谓的五十万,也是有“水份”的。郑楠是技术工,本身今年的工资也将近十万,所以他们赔偿的钱也就是剩下的四十万,本来李静是想补到三十万的,她是个精明能干又有点心软的女人,虽然离婚了,可江涛赚的钱还是归她管,在她看来,只要她少出一分,就都是自己的钱,但江涛比她心软,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以后还是在江涛的坚持下补到了五十万。
一整个过年,江涛家家连火灶都没开,李静开完工资就吃泡面,夜深人都走了她自己大哭了一场,哭自己命苦,结婚时老公搞破鞋,离婚后更苦。她就是这样的人,她总看不到自己得到的,她和江涛的性格是完全的对立面,江涛是太过理想化,但她是万事先想最坏的结果。
她哭到一半,江时雨推开门进来,喊了句妈。
李静也不背着她,开始和她哭诉。“我们家才过几年好日子,就这样,闺女,死人了你怕不?”
江时雨摇头。“妈,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哦,没有吗?妈真难受,你说你爸那么差,非要赔那么多钱,他从不考虑,咱们家少给点日子就好过点。”
江时雨虽然从不站江涛,但她也不认可李静。“妈,我们家还能赚钱,但是郑楠哥家以后就没有劳动力了。”
李静听到她这么说话,有点崩溃,抄起一旁的纸巾盒打她。“那是他自己倒霉,你是不是傻?为啥不向着自己爸妈,你跟你那个爹一样,没有下随。”
江时雨默默的将纸巾盒捡起放在了隔壁的桌子上,而后走了,第二天,她自己打了一个三轮车,说去姥姥姥爷家。
江时雨带着江秋秋在姥姥家住到初五,一早上,她姥姥包好了一笼屉酸菜饺子,放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炕桌,江秋秋坐在单独的短角,方便她喂饭。
“姐姐,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家。”江秋秋问他。
“不要你了呗。”江时雨头也不抬,这么逗着他回答。
江秋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姥说,我是爸爸妈妈爱的孩子。”
话音刚落,姥姥就端着蒜泥酱油碗进来,听他说这话,也没有安慰,反倒是笑。“是呢,大外孙是姥姥姥爷和爸爸妈妈都最——爱的孩子。”
江时雨控制住,没翻白眼,这半年,她已经努力学习无视人生中的一些有失偏颇的时刻。
姥爷端着一盆蘸酱菜进来,披着棉袄,上炕后,左手去够右边的口袋,拿出来一张纸,递给了江时雨。
“丫头,这是这回的账单,回家给你爸。”
她展开,又是这段时间她和江秋秋在这花的钱,两块钱是买转一转雪糕的钱,三块钱是买大大卷卷口香糖的钱,还有她要吃的方便面,1.5,最后乱七八糟的一共是二百。
她接过,还是没有说话的欲望,胡乱吃了两个饺子,就跑去了炕尾,拿出扯线电话开始给李静打。
李静一直没接,她按掉电话舌头,又重新拨给江涛,一边等一边玩电话线,缠着自己的手指头两三圈,缠到指头发紫,又“绷”一声松开。
姥爷在后面看着她打电话的驾驶,狠狠皱眉。“你别把电话给我玩坏了,坏了你妈得给我买新的。”
她十分不喜欢来姥姥家,但她没办法,大过年的,她还能去哪里呢?
终于,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江涛的手机铃声从外屋地响了。
姥爷姥姥都赶紧放下筷子,贴上来,笑呵呵地说。“涛,来,吃点饺子。”
江时雨不喜欢这样虚假的,热腾腾的场面,她非要拆穿,把口袋里的纸条直接展开,高声朗读。
“这一周,江秋秋大外孙和江时雨的总共花费是203元。”
江秋秋嘿嘿的笑,姥爷生气了,姥姥的表情也挂不住了,他一摔筷子,小声怒斥江时雨。“我不跟你说了吗!给你妈!你跟你爸说这干啥?!”
江涛还是沉默,看着江时雨。“你吃完饭了吗?吃完穿好衣服鞋,带你出门。”
“吃完了。”她说。
李静上去也抱起了江秋秋,一家四口上了车。
她沉默着,坐在最后一排很快就睡着了,她不知道,外面的风景从村里变成了山里,她一个惊醒,发现车停到了一个寺庙外面,她有点奇怪,但还是下了车。
“妈,我们为啥来这?”
她抬起头,才发现妈妈已经不在副驾驶,她应该已经带着江秋秋回家了。
江涛把她带进了这座庙里,这是一座非常小的庙,打眼望去就几个殿,有一厢房在大门的左边。
他们进去,推开厚厚棉门帘,里面有个穿着僧衣的僧人,老得像一个贴了层皮的骷髅,他正在三尊佛像下面打坐,眼睛也没睁开。“时雨,你来了。”
时雨小心翼翼的点点头,也没讲话,他又仿佛看到一样,说。“找个地方坐就好了。”
她又被江涛带进了更里屋,更里屋有一张大八仙桌,她突然认出了里面正在写黄纸的人,她还真认识,对方是王奶。
王奶也笑的慈祥。“你来了,时雨。”
“我来这干啥?”她转头问江涛。
江涛还是沉默,让时雨去外面等。
外面的老僧还是那么坐着,闭眼,但是知道江时雨过来了。“坐到我一旁的蒲团上,这里不凉。”
时雨照做,老僧又和她说。“以后你就叫我悟明师父。”
“你叫释悟明。”时雨说。
“对,我们是释伽牟尼佛祖的弟子,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在图书馆看到的。”
“你爸爸说,你很喜欢看书,写东西,那你常有幻想?”
时雨点点头。“我……我是常有幻想。”
“幻想什么呢?”
“我幻想我离开了盘锦,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去了美国,法国,巴黎,北京,上海,深圳,这些地方都没有人管我,我过着很幸福的生活,我靠写东西养活自己,很多人可以看到我写的东西。“
“嗯。”
“这是不是佛祖说的梦幻泡影?”
“梦幻泡影,但也是你的愿力,你可以和佛祖发愿,过上这样的日子。”老僧点头,笑了笑。
周正明走出来,问江时雨。
“闺女,你是哪天的生日?”
江时雨如是说。
“时辰呢?”王奶说。
“时辰我记得,是刚到第二天,子时的丫头。”
只有江时雨能听到,悟明老师父喃喃默念了一遍她的八字,然后突然睁开了眼,默默的看着她,又复喃喃她的八字,还念了念她的名字——江时雨。
她看到他的眼神比他这具身体更苍老,他的眼球已经偏灰了,但眼白却澄澈。
“江时雨!”江涛高声又喊了一句。
“从今天开始,你就和王奶住在寺里吧!等开学,我就会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