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的三月既有与江南相同的温润,又少了江南梅雨的湿潮恼人,处处柳嫩花娇莺啼恰恰。相比之下,冀州北地的春季,飞沙飘絮乍冷乍暖,全然不宜人居。龙吟终于明白了儿时读的那句诗,四时最好是三月,原来不是想象是写实。
城中热闹的除了百花争艳,还有各处蚕市。办蚕市乃是蜀地旧俗,起初是桑农交易饲蚕物资,后来集聚成市也就不拘于农具交易,同时也贩卖花木果品药材杂物,更引得慕名而来的诸多游人玩乐。
“据说今年最热闹的,就是这大慈寺门口的蚕市。”路长风引着龙吟行走其间道。
龙吟望着身边穿梭如织的行人,各个脸上都洋溢着春日喜庆,一时有些恍惚,道:“谁能想到,仅仅一个多月前,这些人还个个为没落网的杀人魔惊慌失措。”
“人的记忆很短。”路长风道,“一个迟迟不现身的凶手,远不如今日中午的吃食更让他们操心。”
龙吟闻言苦笑:“杀人魔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故意销声匿迹的罢。”
“林妩和许清也那边也没有消息?”路长风问道。
闻言,龙吟亦是叹气摇头。
当初开设锦城客栈,便就是为了客栈人多嘴杂,是绝佳的消息枢纽。这一个月来,林妩负责满大堂地跟客人唠嗑,套取各路信息。许清也则永远坐在柜台里,一边扫视堂中众人,一边在柜台下的宣纸上,作下一幅活灵活现的工笔画。
到了晚上闭店,林妩都会把今天与客人的交谈落于纸上。许清也则将林妩记下的话语,与自己所作的画幅作匹配整理,最终装订成册。
饶是如此日夜操劳配合默契,他二人竟没套得一丝有用的线索。
“如此整齐的收敛行迹,说明城中的千绝峰余孽应该是听命于一个首领。”龙吟思忖道,“更证明了千面公子应该没有死。”
“也说明当年那一战把他们打得够呛,再不敢正面与武林抗衡。”路长风分析道,“万岁池的暴露应该在他们意料之外,所以才会让文娘来善后。如今文娘一死,他们应是被打草惊蛇,轻易不会出来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龙吟语带急切道,“他们若是再藏个五年,白予墨等不起。”
“天下诸事,上至万民国策,下至一茶一饭,无不讲究天时。”路长风道,“若千面公子真的再躲五年,也只能算天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并非谁的过错。”
他的语气平淡,却含着沧桑悲凉,听得龙吟颇不是滋味。
“是你教我的,胜天半子。”龙吟道。
路长风苦笑,道:“或许,千绝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都不同吧。”
他说得很轻,龙吟听来却如千钧重。
和她曾经的鲜衣怒马一样,他曾是个不认命的少年。以前,他们每次出去探案,无论是遇到难寻的证据,还是输死抵抗的凶嫌,都是他与她并肩作战,并不断鼓励她不要认命坚持到最后。
曾经那个笃信胜天半子的路长风,如今却教她顺应天时,一时间惆怅酸楚涌上龙吟心头。
她在千绝峰一役里,丢失了爱穿红衣的自己。他也在千绝峰上,丢失了绝不低头的傲骨。
忽然,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绪。
龙吟和路长风同时循声回头,目光越过人山人海,见视线尽头的巷尾人群正骚动异常,凄厉的女声尖叫不断响起:“救、救命!救命——”
闻言,龙吟和路长风皆是一惊,飞快往那处赶去。
然此尖叫如巨石落水,一时激起千层浪,蚕市上的人有的要逃,有的要看热闹,人挤人撞翻了商贩,商贩心疼货品被踩,慌忙弯腰拾捡,又引得周围奔逃不畅接连摔倒。
一时间水泄不通的蚕市,因彼此踩踏成了混乱炼狱。龙吟和路长风也顾不得去看尸体,只好先帮忙疏散人群,照顾身边人不被踩踏受伤。
等人群渐散,二人终于得以穿过整条市集,赶往出事地点时。
出事的是一个豆瓣酱作坊,院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百人,于牧和郑琥的争吵正从人群中心传出。
“我就逛个蚕市,你凭撒抓我!”于牧高声道。他被两个衙役摁住,奋力地昂着脖子争辩。
“私闯命案现场,按律当打二十大板。”郑琥冷哼道。
“我是明廌堂的人,出了命案顺便雀一眼,咋个了嘛?”(注①)于牧理直气壮地道。
“百姓之案轮不到明廌堂插嘴!”郑琥一方黑脸怒意腾腾,“给我押下去!”
“慢!”龙吟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
于牧抬头见她来,急忙大呼:“长师父!他又欺负我!”
龙吟三步并作两步,从人群里出来,抢到郑琥面前,厉声道:“郑大人,命案是否江湖人为之,需看到尸体才可断定,我们明廌堂有权一同查看。”
“别忘了,你们归我调遣。”郑琥威压道,“若想知晓详情,需等仵作验尸完毕后,明日去衙门申请查阅格目。”
“你那些仵作,连我师父的指甲盖都比不上。”于牧阴阳怪气道,“到时候郑大人又办个冤案,我就等到看笑话!”
见于牧旧事重提,郑琥一双厉眸瞪去,道:“二十大板,是百姓擅闯现场的处罚,不是你的。”
于牧被郑琥瞪得不寒而栗,哆嗦道:“撒子意思……”
“你现在入了明廌堂,是江湖人。”郑琥冷笑,“《禁武令》第十条,江湖人插手百姓事,当斩!”
(注①,雀一眼,四川方言,瞅一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