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摊牌
云川纵2024-09-08 12:004,962

  尼姑的确让他整了个措手不及,陷入了拦与不拦的纠结之中。

  赌赢了!

  蓝岭心头得意,脚下愈发快了,不过这一天注定一波三折,一只铁钳似的手陡地扣住他的肩膀,令他寸步难行。

  左晓雁冷冷盯着他,一把抢过姜慈,同时右手朝下一挥,亮光闪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看呆了的褚良循猝然捂着裆部倒地嚎啕,一股股鲜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淌了满地——他的子孙根没了。

  女眷们先是寂静,继而爆发出乱糟糟的尖叫,呼啦涌向了外头,惊得出口处的苏州卫慌忙赶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可是左晓雁却随着人流不见了。

  临走前她把姜慈抛向了强行挤过来的姜绮,砸了姜女侠满怀。

  蓝岭愣了下,立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不顾褚良循强烈哀求的眼神,匆匆遁走,甚至还能跟迎面而来的苏州卫随口扯谎:“出人命了,我去追凶手!你们把人送医。”

  苏州卫稍一错眼,蓝岭便迅速隐匿了踪影。

  无人注意的是,就在蓝岭消失的一瞬,驼背尼姑也悄然退场:她抹去易容,直起腰杆,将缁衣丢在了路边。

  该走的,不该走的,走了大半,徒留一地狼藉。

  

  姜慈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人倒是没大事,就是大夫怕伤到脑子,让多观察观察。

  栀子趴在永福庵寮房床边守着她,哭得两眼通红,明显吓坏了。见她睁眼,小丫鬟先是欢呼一声,着急忙慌唤了人来,又同手同脚地去给她倒茶,不是打翻茶杯,就是洒了水,活没怎么干,人倒是忙得紧。

  姜绮忍不住叫停,赶紧把她撵出去歇着了,生怕再耽搁一会儿她就把人家的壶给打了。

  “她怎么来了?”姜慈捧着茶问。

  “小丫头逛完街找不着咱俩,就去跟车夫汇合,后来永福庵一乱,两人就慌了,正好有从永福庵出去的女眷认识你,给指了路。”姜绮忙活大半天,身心俱疲,说话都带着股有气无力,“蓝岭又他爹的跑了,不过这次应该是真跑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苏州了。”

  “哦,何以见得?”

  一提这茬,姜绮便一肚子气:“就那个差点强奸女子的贼人,褚良循,他把蓝岭师徒从松江府捎回来的。具体的你自个儿问薛师彦吧,这厮看人带着股‘尔等皆是凡人,本官懒得费口舌的味儿’。反正他不跟我细说,你们聪明人有你们自己的交流方式哈!”

  姜慈一怔,莫名其妙看她:“有么?”

  “呵呵!”姜绮冷笑了声,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要有他那权势地位,你比他还明显。”

  自认平和讲理的严家大奶奶心头中了一枪。

  果然,等姜慈换好衣裳,见了薛师彦稍稍一问,对方还真愿意开口。

  “褚良循落网,方氏愿意开口指认他了。”薛师彦也让这跌宕起伏的一天整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梳理了好久才把这错综复杂的事情梳理清楚,“蓝岭教褚良循如何跟女子好,那纨绔子弟把他的话奉为圭臬,让做甚就做甚。”

  起先,蓝岭约了金蝉冬至日于永福庵会面,在褚良循对方氏展现出兴趣后,他找了永福庵的尼姑定源前去接触方氏,套取妇人的信息,并诱使方氏于同一日来到永福庵。

  金蝉按约定抵达后,撞上太湖双侠捉拿假书生,因金蝉与假书生装扮形象相似,惨遭左晓雁追打。此时褚良循趁虚而入,进入乙三寮房,想要强奸方氏。

  薛师彦发现不对后,率领苏州卫赶来永福庵,并封锁门户。此举不光困住了蓝岭和褚良循,还困住了太湖双侠与假书生,这也就为蓝岭祸水东引,用假书生替换走褚良循埋下了祸根。

  倘若蓝岭不贪心,不心心念念报复姜慈,他其实已经可以全身而退了,即便事后官府捉到褚良循,那也跟他没什么关系,没准儿褚良循还能凭借家世金钱减轻处罚。

  “蓝岭除了定源,应当还有帮手。”姜慈理智地没有追究薛师彦拿她钓鱼,跟在后面捡漏的事情,而是沉吟着道,“他从香积厨逃跑需要帮手,在永福庵门口打晕我也需要帮手。”

  “这便不知了。”薛师彦语带遗憾,“褚良循就是个没脑子的,他并不清楚蓝岭的事情。本官派了人去他别院搜查,希望能有点收获吧!”

  “那假书生呢?”姜慈连忙问,“被人带走了,还是……”

  薛师彦瞥她一眼:“自然是带回衙门细查。不过你说的太湖双侠,跑了。”

  姜慈松了口气,既为太湖双侠全身而退,又为假书生落入官府手里。

  薛师彦哼笑一声:“倘若本官没猜错,褚良循那伤,是左晓雁干的吧?还真是,手段酷烈。”

  姜慈来之前已经听姐姐说了此节,尽管薛师彦没说具体,她还是听得有点尴尬。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薛师彦容色淡淡,带着对游侠的蔑视,“说是侠,其实呢,规矩都是他们定的,这又置大明律令于何地?”

  姜慈本想将正义与秩序之争翻篇,他这么一说,女子反而不想退缩了:“是啊,兵宪老爷高高在上,管着苏松道的大事,自然是希望治下官民安安分分的,谁都不要给你添乱。可大老爷能保证您审的每一桩案子,都能从律例条文中找出判决依据么?怎么,受害者就不能反抗,非得憋屈在固有律法里当鹌鹑,等到坟上青草黄了几轮都等不来公道,如此才算如了官老爷们的意,是么?”

  “所以呢?”薛师彦反问,“私设公堂、动用私刑,你觉得对?”

  姜慈情绪上头,冷笑道:“不然受害者活该被欺负?官府一时不能给个公道,您总得让百姓有个出气的地方。”

  “你所谓的出气的地方,是要一个完整的真相,还是立个靶子给受害人?”薛师彦并没有呵斥女子悖逆,而是跟她认真探讨,“后者很容易,随便找个招人恨的混账就行;可是前者,姜元善,不是所有人都有探知真相的能力。就比如太湖双侠,你说他们侠义也好,鲁莽也罢,总之他们今天能冤枉你,焉知明日不会冤枉别人?须知官吏掌握的案情远比管中窥豹的游侠全面,他们也能从更合适的地方去审案,游侠了解的一鳞半爪有时候非但无用,反而会添乱。”

  “是,太湖双侠有错,可是兵宪老爷,官府断案就一定正确么?”姜慈敏锐察觉出薛师彦郑重其事的态度,她慢慢收敛了快要溢出胸腔的戾气,尽量冷静客观地阐述,“许多亲民官是科举正途出身,四书五经固然读得好,可律例条文有多少懂的?不说别的,《疑狱集》《折狱龟鉴》《洗冤集录》,这些断案典籍,有几个通读过的?过堂审案,也多是三木加身,怎么可能没有一桩冤案?”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说到《疑狱集》等书时,薛师彦眸中划过了一抹奇异的色彩。

  “本官承认,大明很多亲民官的确缺乏断案的能力,但是你知道官员审案与游侠审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薛师彦沉声分说,“是约束。大明官有制度约束,纵然有贪官昏官为祸地方,百姓总还有个指望。即便他们审错了,还有刑部复核,有朝廷重臣负责的朝审、大审、会审;监察方面,有代天子巡狩的巡按御史,还有本官所在的提刑按察司。底下官员审错了,上头有人替他纠错,可是游侠呢?他们搞错了,就真的搞错了,手断了就是断了,接不回来了;人死了,就真的死了,救不回来了。”

  太阳西斜,寺庙响起了阵阵暮鼓,声声沉重而悠长,混合着薛师彦凝重的语气震得姜慈头皮发麻。

  苏松兵备缓了口气,继续道:“你说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不懂断案,这我不敢苟同。远的不说,就说附近徐州府,曾经有位神眼推官,他也是进士出身,却精通刑名,不喜用刑,所审案件合情合理,上到刑部,下至百姓,皆对其十分推崇。”

  两耳骤然嗡鸣,姜慈手指蜷缩了下,一度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差不多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撑住自己,女子无知无觉地笑了下,近乎呓语:“神眼,推官?”

  “是。”薛师彦负手望着远方的晚霞,难得流露出崇敬之意,“很厉害的一个人,传说他过目不忘,人群中看一眼就知谁是真凶。”说着笑了下,“夸张了些,却也,大差不差。”

  薛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薛师彦顺势收了缅怀之色,转过身来道,“据定源交代,蓝岭事前已经联络好了船家,并通知在苏州的雁雀堂成员或蛰伏,或撤离,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打扰你了。”

  姜慈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往哪里撤了?”

  “怎么,不掩藏了?”薛师彦意味深长地唤她,“金蝉。”

  这是薛师彦第一次正式叫破她的身份,从前种种遮掩,都随着这声“金蝉”风流云散了。

  姜慈沉默了一瞬,淡淡问:“不抓我?”

  “抓你作甚?”薛师彦嗤笑一声,“你对付的是骗子,骗子又不会报官,人证物证皆无,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么?唯一一个鱼死网破告你的牛力,还改口了。本官用什么理由抓你?”

  两人陷入难言的静寂,薛彪站在几步远处,直觉自个儿多余得很。

  “姜元善,我不管你是谁,出于什么原因追击骗子,但没有相应的实力,贸然窥探虎穴,实在太不理智。总有一天,你会死无全尸的。”

  “过河拆桥啊兵宪老爷。”姜慈笑了下,“您拿我钓蓝岭时怎么不说这话?如今又好心来阻止,不觉得,太虚伪了么?”

  “错,本官是用‘金蝉’钓蓝岭,不是用严家大奶奶。”薛师彦纠正她,“何况你在前边充当鱼饵,本官自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可你若继续我行我素,本官不可能时时跟着你。”

  “不需要,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不在乎同伴的安危么?”

  姜慈一滞,俄而才道:“兵宪老爷,我们都曾是受害者,要么倾家荡产过,要么家破人亡过,哪个心里没有恨?”

  “恨。”薛师彦点点头,“你之前说,你是出于激愤才惩奸除恶,愤怒与怨恨,的确是促使人前行的缘由,可是人不能只靠这股子愤恨往前走,你得找点别的支撑,不然,迟早会走歪,比方说太湖双侠。”

  姜慈面无表情,心里啐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若不想安安分分当你的严家大奶奶……”薛师彦最终退了一步,“本官与你约法三章,你可以追击骗子,可以探索万寿会,但你所作所为不得偏离律法太远,不得自行处理骗子,若有危险,立即撤退,不得恋战。”

  三“不得”,给金蝉画了个圈,圈住了她还没来得及疯涨的恣意妄为。

  姜慈豁然抬头,嘴唇翕动了下,千言万语,竟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她玩笑道:“您莫不是在给妾下套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姜元善,你就不能想我点好!”薛师彦笑骂一声,正色道,“本官以为,秩序不可乱,律法不可违。你若答应,只要本官还在苏松道一天,你随时可以来向我分说情况,寻求帮助,能帮本官尽量帮。毕竟,你所做之事,本就该官府来办。”

  姜慈美眸闪动,声音有些发紧:“兵宪老爷,屡屡得您庇护,妾……”

  “更何况,”薛师彦笑了下,“你不是还从本官这里讹去了三次帮助?”

  事情过去太久,久到姜慈隔了一会儿才想起当初薛师彦落难时自己曾趁火打劫:

  “我可以留下凭证,但凡严家有所求,只要不是违背律令理义之事,均可来找本官。”

  “多少次都可以?”

  “严家大娘子,本官见识到了。三次,最多三次。”

  从形势所迫被逼答应,到相知相识主动许诺,薛师彦惊奇地发现自己说出“约法三章”后,居然有股如释重负之感。

  说都说了,薛师彦索性把事情摊开说明白:“姜元善,你很聪明,可又不够聪明。你说本官要的是秩序,本官想了想,确实如此。照这么来想,太湖双侠要的是正义,万寿会要的是利益,可你呢?你要的是什么?”

  姜慈语气笃定:“正义。”

  “不,你一直在正义与秩序之间徘徊,你是既要也要。”薛师彦毫不客气点出她的问题,“我们三拨人至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分得清敌友,可你呢?你自以为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实则摇摆不定,脚踏两只船。你知道一旦双方开战,最先被干下去的是谁么?是那个立场不明的,因为谁都不敢信任他,他出了事,谁都不会出死力相救。”

  薛师彦的话实在太震撼了,姜慈走到如今,全靠自己摸索,从没有人能高屋建瓴给她建议,与她探讨是非对错。

  姜慈自负聪慧,可她的聪慧却撞上了薛师彦的数年宦海,显得脆弱而单薄。

  “所以,你需要坚定立场。”薛师彦抛出一个无可回避的现实,“你到底是要走太湖双侠的路子,还是彻底在官府这里过明路。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薛师彦断定姜慈迟早会找上门来。

  姜慈则迅速冷静了下来,她在思考如何让薛师彦留下不追究的承诺,毕竟大明官忽悠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君不见胡宗宪招安徐海,合伙灭倭后,翻脸不认账又把徐海给灭了,跟这帮人打交道,不得不防。

  

  薛彪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告诉两人严家小官人亲自来接姜慈了。

  薛师彦微微点头,感慨:“你这小叔子,懂点事了。”

  严方正接到姜慈后,私下里把薛师彦骂了一通,大意就是此人高高在上,让嫂子当恶人,又没安排好守卫,累得嫂子受伤。

  姜慈懒得替姓薛的解释,只是微笑附和,顺带打听了下永福庵女眷们对她的评价。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女眷们少有责怪她不近人情的,多数谴责薛师彦不知怜香惜玉,压榨可怜无辜的孀妇。

  姜慈满意了,很好,地位高责任大,薛兵宪应得的!

  回家后,姜慈却没马上休息,她于夜深人静之时来到密室,独自望着墙上的万寿会架构图出神。

  许久,她执起朱笔,斜斜划过“雁雀堂”仨字。

  随着蓝岭的撤离,雁雀堂暂时丧失了苏州府的阵地,不过要想彻底消灭他们,恐怕还是得找到万寿会老巢才行。到时候,这仨字上就不是斜线,而是红叉。

  

  

继续阅读:2.19.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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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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