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安抚住了指挥佥事之女,在她强调坐镇的是苏松兵备后,将门虎女脾气再大也得忍着,毕竟如今这世道文官天然比武官尊贵,苏松兵备又对苏州卫有管辖权,换句话说她这边不配合,她父亲就得遭问责。
两个可疑女子里的另一人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左晓雁,姜慈神色如常,权当不认识,将二女带至单独的房间进行搜身检查,确认两人当真是女子,而非男子假扮。
趁此功夫,苏州卫用永福庵现成的工具在大门口搭了个棚子,蒙上帷幔后,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命女眷们逐一从这头进去接受姜慈的检查,而后从另一头出去,直接离庵走人,不许与其他人有任何交流。
姜绮则跟着苏州卫去另一间房对男子挨个检查,尤其是鞋子,每一个男子都留下了鞋印,用来跟从寮房围墙上拓下的半枚脚印作对比。
杂物堆里,褚良循一阵冷一阵热,汗水淹过眼睛,蜇得他哗哗流泪,偏生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重要信息。
他焦急地等待着,一会儿怀疑蓝岭丢下他独自跑了,一会儿又怀疑蓝岭不小心被抓了。褚良循怕极了,他不知蓝岭是官府重点抓捕对象,只以为官兵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个从来靠花钱和家里摆平事的纨绔终于切实感到了惶恐,并发誓若能全须全尾地离开,他再不干丧良心的事儿了——能管多久谁知道呢!
香积厨方向,蓝岭在艰难的等待后,终于看到了一阵浓郁黑烟——彩堂的绝技,火药里头掺了狼粪和江豚骨,点燃后昼黑夜红、烟炎张天,且风越大烟越旺。
好了,他现在知道来的是哪位堂友了——原来那个喜欢装神弄鬼的彩堂堂主还没离开苏州,想必是要亲眼看着自己依令撤离。
蓝岭如释重负的同时,心里又涌起一股子烦躁。
是他不想走么?
他只是不想受罚!
算了,不管怎样,要不是彩堂堂主非得盯着他,没准儿自己今儿个就折在永福庵了。
蓝岭心里想了许多,手上却飞快地蒙上口鼻,耐心等到外头烟雾弥漫,官兵呛咳不止的时候,他悄无声息推开窗户,溜了出来。
与此同时,姜绮也检查到了假书生。
面对这个害得妹妹受罪的混账玩意,姜女侠自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张嘴就带了股开炮轰人的味:“留下鞋印,一边蹲着去!抖个屁的抖,是不是心虚?”
假书生还真是心虚。
联想到太湖双侠所说受骗姑娘差点悬梁自尽之事,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等等,该不会是苏州哪位小娘子也为他寻死觅活、香消玉殒了吧?
阿弥陀佛,看这阵仗,不是没可能啊!
除非出了人命,不然哪户人家不是自认倒霉,难道还能让自家女眷更丢脸不成?
假书生趁着姜绮皱眉比对鞋印的时候,悄悄挪到了窗边,他正犹豫怎么溜出去,就听外头陡然传来一声尖叫:“走水了——”
一名小旗立即拉开门出去查看,姜绮反应极快,大声喝止蜂拥着要跑的众人:“都别动!”
好机会!
假书生闷不吭声拉开窗户,一跃而出。
“哪里走!”姜绮一眼瞟见,勃然大怒,抬腿便追了出去。
假书生自知跑不过这帮武夫,他为了搅混水,扯着嗓子朝屋里喊了声:“走哇!再不走就被烧死了!”
香积厨方向黑烟遮天蔽日,像是不祥的信号,笼罩了永福庵上空。
屋里的富家子弟们个个惜命得紧,让假书生一撺掇,吵吵嚷嚷闹了开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凶。
苏州卫的官兵呼啦挡住门口,单刀出鞘,厉声呵斥着众人,一时也分不出人手去追假书生了,只能祈祷姜女侠有真本事。
褚良循躲在杂物堆里,望望远处遽然腾起的黑烟,又看看庵内乱象,一时竟分不清被火烧死舒服,还是被官兵带走舒服。
他双掌合十,闭着眼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偏巧外头帮忙安抚香客的尼姑们高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诸位檀越莫慌!”
褚良循愣了愣,毫无心理障碍地转换信仰,空口画大饼:“佛祖保佑!观音保佑!若信徒脱困,一定给你们重塑金身!”
话音未落,头顶的杂物堆“哗啦”倒了,吓得登徒子狠狠哆嗦了下,瞪着眼前的军爷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隔了几息才认出军爷赫然是蓝先生。
蓝岭把怀里的东西甩过去,匆促:“赶紧换上。”
褚良循抖开衣裳一瞧,立时眉开眼笑——是苏州卫的军服!
也就是这时候,假书生从屋里窜出去,钻进了乱哄哄的人群,气得姜绮哇哇乱叫,喝令众人让开。
蓝岭眯眼望着假书生,又看看褚良循换下来的衣服,登时有了主意,浑水嘛,当然是越浑越好,于是他藏在人群里使劲嚎了一嗓子:“抓住他!就是他强奸女眷——”
说完头一低,蓝岭拖起褚良循就走。
本来还在瞧热闹的人群瞬间哗然四起,有帮忙堵人的,有神色兴奋交头接耳的,还有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的,本来就乱的永福庵更他娘的乱了!
姜绮杀人的心都有了,她恶狠狠回头想要揪出那个乱吼的混账玩意,君不见姜慈硬顶着薛师彦的不满都没把受害者扯出来的,这人怎么那么能蛋呢?!
洗清嫌疑正站在门口等丈夫的左晓雁听到吼声,刷然望向钻来钻去跟条泥鳅似的假书生,紧接着愣住了,怎么会是他?这人之前在淮安只骗财骗情,合着走到苏州胆子更肥了,居然还骗身?
不可饶恕!
左晓雁袖子一撸,雄赳赳气昂昂迎头冲向假书生,一把扣他的肩膀,将其狠狠掼在了地上!
假书生摔得眼冒金星,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姜绮一前一后赶过来,跟左晓雁一碰面,好悬没露馅,姜女侠勉强压下不满,装作头回见面的模样,双手一抱拳:“多谢相助!”
左晓雁抬手止住她,皱眉审视着假书生问:“他做了什么?”
姜绮微笑:“尚未定案,不方便说。”
说完她愣了,等等,强奸之事压根没往外传,更何况受害者都说只是受惊了,刚刚那混球哪来的消息?
姜绮迅速捋了遍事情经过,首先姜慈去乙三寮房,被受害者呵斥,又被太湖双侠追打,倘若有贼人趁机进入乙三寮房,应当就是这时候;而后姜慈发现了月洞门外的假书生,他当时衣衫楚楚,不像刚办完事的样子。
不对,贼人不是假书生,他没有作案时间!
大殿前忽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连绵不绝,聒噪异常,直把大家吵得神魂颠倒,百病丛生,恨不能一头栽地上晕过去。
等庵里静下来后,薛师彦站在高处厉声大喝:“庵内没有起火,是贼人故意放烟!都抬头看看,那烟离你们远着呢!”
与其说薛师彦的话醍醐灌顶,不如说那阵锣鼓喧嚣威力实在太大,反正方才还哭着喊着要走的人群老实了下来,不再抗议苏州卫只管升官发财,不管百姓死活了。
姜绮思忖一通,一把将假书生甩给围过来的苏州卫,大步冲到台上,却寻不到方才搅混水的那号人了。
她把事情跟薛师彦一说,对方当即作出跟她一致的判断,并敲锣示意大家看过来,大喝:“所有苏州卫,一对一,报口号!”
昆山县蓝岭换上衙役衣裳溜走,给薛师彦提了个醒,兵宪老爷吃一堑长一智,提前几天便要求苏州卫口号一天一换,如遇答不上来的,不论事由,当场拿下再说。
左晓雁目光闪了闪,她听懂了,乙三寮房的倒霉鬼替假书生背了锅,假书生如今又替别人背了锅,这个人还可能侵害了女子。根本她认错人的经验来看,贼人的衣着身型可能跟假书生相似。
这么一想,方才躲在人群里高喊的人十分可疑。
而此时的蓝岭在哪里呢?
他带着褚良循,大模大样混到了门口帐子里,催促着女眷尽快离庵,并将伸手欲阻拦的姜慈训斥了一通,大意就是不分轻重缓急,只顾逞个人威风,连兵宪老爷的命令都当耳旁风,万一百姓有个闪失,还不是兵宪老爷背锅?
蓝岭骂得那叫一个痛快,恨不得把对姜慈和金蝉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姜慈让他喷得一愣一愣的,深切怀疑不是薛师彦脑子抽了出尔反尔,就是薛师彦得罪苏州卫了。
蓝岭骂完抬腿想走,姜慈却目光一闪,板起脸来:“你上下嘴唇一碰就要放人,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传军令!有手令么?”
蓝岭还真是没有鸡毛也敢招摇,他冷笑一声:“严家大娘子可真嚣张,怎么着,仗着跟兵宪老爷关系不一般,其他人的话不用听是吧?”
姜慈让他这充满恶意的诱导话语给气到了:“我跟你们一样,让兵宪老爷抓了壮丁,怎么到了你嘴里……”
看女眷们越聚越多,蓝岭使劲一挥手:“走走走!都起火了,等什么等!赶紧走,命要紧!”
女眷们犹豫了下,果断选择听军爷的。
帐子里再次乱了起来,直到外头锣鼓喧天。
隔了一会儿,薛师彦的声音响了起来:“庵内没有起火,是贼人故意放烟!都抬头看看,那烟离你们远着呢!”
姜慈终于再次抓到了鸡毛,并确定呵斥他的苏州卫有问题,她上前一步正要揭穿对方,后颈却忽地传来一阵剧痛,而后女子当场人事不知了。
蒙着面的驼背尼姑扶住她,被人流困住还没来得及出去的蓝岭瞥到了一幕,他愣了下,又挤了回来,死死盯着尼姑,压低了声音:“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敢问朋友哪一道的?”
尼姑微微颔首,声音沙哑:“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吾自彩堂来。会友请速速离开。”
“好,多谢相助!”蓝岭一把捞过姜慈,示意褚良循帮忙架着另一边,“咱们这便别过。”
尼姑却按住了他,厉声质问:“你这是何意?”
“会友有所不知。”蓝岭理直气壮地解释,“此妇人多次坏我好事,既落我手里,总要给她个教训。”
尼姑怒气上脸,一把扯过姜慈:“不可!你赶紧走,莫要节外生枝。”
“没事,你放手,出了事我不攀扯你。”蓝岭耐心劝说,“再拉扯别人就注意到这边了。”
尼姑却不依,神色明显不赞同:“我是出于同会之谊才来助你,你这人怎么……”
话音未落,帐子入口处乍然响起了姜绮的暴喝:“好贼子,哪里逃!”
蓝岭眼神倏然一冷,猛地扯过姜慈,与褚良循架起人就走。
他赌尼姑不会为了一个外人耽搁他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