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不知是席间的话语入了心,还是酒后没按捺住压抑许久的不满,严方正与姜慈大吵一架,摔东西拍桌子,闹得沸沸扬扬,他吵不过嫂子,杨管家也数落他不懂事,屋里的丫鬟小厮说是劝架,实则话里话外都向着大奶奶,竟没一个帮他的。
少年气得嗷一声哭了,衣衫不整地冲出了家门。
天晚了,搁京城早已夜禁,也就南方商贾云集、贸易兴盛,这才放得宽了些。
夜凉如水,他趿拉着燕居的鞋子,仅着单衣,孤零零站在街边茫然四顾,背后是抱着外袍想冲出来的丫鬟蔷薇和小厮十斤,然而俪兰在院里一声大喝,两人不得不止住步子,一步三回头地往里走。
严方正吸了吸鼻子,彻底绝望了,扭头跑进了黑暗深处。
大半夜的,严四郎家迎来了一只狼狈不堪的严方正。
少年鞋子跑丢了,人不知在哪儿摔了一跤,蹭得脸上手上都是土,膝盖还流血了。他哭得眼圈通红,委屈极了。
“这怎么了?”严四郎吓了一跳,慌忙把他迎进院中,吩咐下人去烧热水,“大晚上的,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车呢?”
严方正不吱声,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白了。
严四郎赶紧给他找了件厚衣裳披上,又劝走了闻讯赶来的父母,看他不再发抖了,才温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都,都欺负我。”少年一开口,眼泪便扑簌簌往下落,“我,我想让嫂子给我涨份例,她非说我想花天酒地,会跟着人学坏。他们,他们都向着嫂子,还说,还说我乱花钱!”
“她怎么这样!”严四郎大怒,“三哥在时,何时短了你的花销?”
“就是!”严方正捧着杯糖水重重点头,“我,我不过就是觉得每次出门,都是四哥掏钱,这样不,不好。结果嫂子竟然指责我刚出丧期便寻欢作乐,说我哥白疼我了!我没有寻欢作乐!他们都不信我,杨伯还搁那儿捶胸顿足,哭哭哭,哭个屁啊!”
“那三嫂就把你撵出来了?”
“我自己跑出来的。”严方正哭得更伤心了,“蔷薇他们想给我送件衣裳,都被训了!我冷,嫂子她不疼我了!”
“她就那么放心,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不哭不哭,四哥疼你!”严四郎一面哄他,一面朝外头吼,“热水呢,热水烧好没?”
少年哭个不停,严四郎哄得头都快炸了,好不容易劝着他去洗了个热水澡,青年一把拽过自己的小厮喜子,飞快地吩咐:“你去打听打听什么情况,叔嫂俩是不是真吵架了,他是不是真一个人跑来的。”
喜子看了眼怀里严方正满是泥土的单衣,迟疑:“这做不了假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严四郎摇摇头,“能在严氏宗族逼迫下保住家产的女人不简单。正哥儿没心眼,姓姜的未必不会下套试探我。”
严方正不知自己在严四郎那里得了个“没心眼”的评价,他席间喝了不少酒,大半夜闹腾一通,又吸了凉风,如今热水一泡,人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没等洗完就哕了,弄得屋里臭气熏天,差点把过来当好哥哥的严四郎给熏吐了。
“祖宗!”严四郎捂住口鼻,站在门口指挥下人把他架出来,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他信了,严方正十有八九是真跟姜慈吵架了。
严方正不管严四郎有多烦躁,他吐完心满意足睡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少年醒来理直气壮要山栗粥吃,理由是嫂子说这玩意治反胃、呕吐。
严四郎一宿没睡,憔悴得仿佛老了三岁:“晚上吧,这会儿上哪儿给你整。”
“新栗子下来了呀!”严方正困惑,“四哥家里没有么?”
“有,来不及熬。”
“我知道哪里有卖!”严方正立即来精神了,吧啦吧啦给他数吴县哪家铺子粥熬得好,哪家食肆糍团做得香,哪处园子菊花山堆得壮观,哪座山头枫叶红得艳丽,半点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严四郎静静听着他数,心说怨不得姜慈不给你涨份例,就你这样的,涨多少都得祸祸了。
严方正数完不见严四郎附和,情绪一下低落下去,环视着老旧的二进小院伤感道:“唉,是我过了,四哥随便给我弄点软和的吃食凑活顿吧!”
严四郎能说什么,当然是立即差人去给他买粥买糕,顺带规划好赏菊路线。至于送少年回家讨公道,少年不想回去见姜慈,严四郎也乐得离间叔嫂二人,彼此都忽略了这件要事。
兄弟俩歇了一天,翌日,严四郎的驴车辘辘驶出家门,烟尘散去,姜绮慢悠悠从角落里转出来,啧一声。
严方正冲出家门后不久,姜慈便托姜绮过来照看一下,她脚程快,后发先至,亲眼看见这小子一路走一路哭,也不知打哪儿想出来那么多伤心事。快到严四郎家时,这厮竟然还踢掉了一只鞋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偏偏天黑看不清,膝盖磕到了石子——这回是真哭了。
姜绮带着一言难尽的神情回了严家,把情况跟姜慈简单说了下,总结:“严四郎非让他忽悠瘸不可。”
“挺好的。”姜慈给花浇着水,轻笑,“就当练手了。”
姜绮不理解:“你也没在他跟前暴露过……他跟谁学的?”
“大约,天赋异禀吧!”姜慈想了想,点头,“总比他哥好,严方平就是太直了,让人坑到死。”
“这小子是不是忒过了点,太作了,万一把严四郎惹恼了怎么办?”
“严四郎这都不恼,岂不是恰恰证明有所求?”姜慈反问,“你会对一个死对头的弟弟那般有耐心么?”
姜绮耸了耸肩,掀过这页:“现在两人去了崔家的园子赏菊,指不定闹腾到何时。”
“崔家?”
“崔显芝,严方平从前的同窗。”
姜慈仰头想了下,不知该怎么描述:“这人,挺讲义气,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正说着,姜慈院外飞起了一只风筝,飘飘悠悠,勾引着人去看。
姜绮出去转了圈,再回来神色紧张了几分:“你说对了,崔显芝脑子确实有病!”
被评价为脑子不行的崔显芝正带着严方正欣赏菊花山。
苏州人爱菊,除了文人墨客往花瓶里插了充当案头清供外,平民百姓也热衷将好多盆菊花堆一起组成菊花山,雅不雅的不知道,反正瞧着热闹。
严方正背着手绕了圈,叹为观止:“这得有几百盆吧?”
“七百多盆,共几十种。”崔显芝矜持笑道,“我们家不算多,听闻有财大气粗的摆了上千盆。”
严方正很给面儿的“哇”了声,转悠来,转悠去,越瞧越喜欢。
严四郎独自在小厅里歇了会儿,总算缓过劲来,倚在窗前朝崔显芝使了个眼色,示意把小祖宗哄好了赶快推正事。
崔显芝着急解救受苦受难的同窗弟弟,亦想速战速决。他一把揽过严方正,自然地朝小厅走:“早说要来赏菊,哥哥定给你整一桌好的,今日匆忙,我们仨简单吃点,来日方长嘛!”
严方正才不管客气话,他玩高兴了便有胃口,半点不觉得委屈,甚至还兴致勃勃。
崔显芝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拿出状纸递过去:“哥哥们给你找了个讼师,看看写得如何。若是满意,你准备准备,哥哥陪你上堂。”
严方正莫名其妙,低头看去,但见上书:
“为欺弱局害,勾当吞谋,号天俯恤提究事。吴县严家有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兄严方平于万历四十年身故,恶嫂姜氏欺弟年幼,趁乱攫取家业。时因势孤,低首允从,忍不敢言。迄今屡被毒妇克扣钱粮,难以栖身。忖思有此横逆,天理何存?人伦安在?不已,叩乞天台俯恤愚民,敕差严提,按法究治,不致恶等谋害,则感鸿恩于无既矣!伏乞太爷台前作主,沾恩施行。”
严方正揉了揉眼睛,简直难以置信,这帮人怎么动作那么快?才一天两夜,怎么状纸都写好了?!瞧这上头写的,当真闻者伤心,见者悲愤,谁听了都得骂姜慈毒妇苛待小叔子。
少年心头一片慌乱,娘的,这玩意流传出去,他会被绮姐打死吧?会的吧?肯定会的呀!
偏偏崔显芝差人取了印泥和笔墨,催他签字画押。
严方正手都抖了,他既怕吃竹笋炒肉,又怕引起严四郎怀疑,慌乱之下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哥哥,你容我想想,这太,太突然了!”
“还想什么,有哥哥给你撑腰,不怕!”崔显芝不耐烦地抓起他的手,强行按下了手印。
一个严方正无声无息碎了。
完了,这回铁定要挨揍了。
然而,还没完,崔显芝撤下席面后,忽而玩味笑道:“正哥儿十五了,还没见识过女人吧?”
严方正直觉不妙。
“本想带你去秦楼楚馆快活快活,可四郎嫌脏,生怕你染了病,我思来想去,不能委屈了自己人,还是得给你找个干净的雏儿。”
严方正脸都绿了。
崔显芝拍拍手,一名年约十四五的少女低头走了进来,她身姿纤瘦,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薄施粉黛的面庞姣好而苍白。
“放心,这我家佃户之女,清清白白!好看吧?十里八乡独一份!”崔显芝示意少女给严方正斟酒,他俯身就耳,“事后你若喜欢,带走便是;若不喜欢,哥哥帮你料理好。”
严方正倒抽一口凉气,心底发出撕心裂肺的狼嚎:“你们有病吧?!”
但人在狼窝,他不敢吱声,还要哆哆嗦嗦婉拒:“我,我还小,还没及冠呢!”
“嗳,莫要害羞嘛!你看谁家子弟不是十五六就屋里有人了,也就你,姜氏那个毒妇想一直把你当小孩养,不给你安排。”崔显芝起身招呼严四郎,“走走走,别耽误正哥儿办事。”
严四郎踟蹰着起身,冲严方正一摊手:“显芝一片好心,你,唉!”
崔显芝性子急,看不惯兄弟俩互相磨叽,一把拖走了他,并随手关门上锁,拔走了钥匙。
严方正望着麻木沉默,开始宽衣解带的少女,吓得冷汗流下了鬓角,贴着门一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