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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
火盆之中的炭火烧得正旺,给屋内带来阵阵暖意,但谈话的氛围却格外地冰冷。
“若不是在下昨夜碰巧去庆里巷办事,如今你已然成为一具冰冷的尸身!”孝伯的五官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
芷兰也觉得一阵后怕,每每回忆起昨夜之事,心仍旧在扑扑直跳,不过却嘴硬道:“死有何惧?生死由命,不由己!”
鉴于她与宇文邕非同一般的关系,孝伯只得强压住内心的怒火,耐心劝道:“如今上清道长已死,弘一真人成了唯一知晓真相之人,不过此人却不似上清道长那般招摇过市,一直深居简出,旁人难以寻觅到他的行踪。昨日得到密报,此人不知何故已经悄然离开原州城,似乎北去乌兰关了。”
“此话想必是王轨教你的吧!你们是不是一直盼着我早日离开这原州城?”芷兰刻意在“们”这个字上提高了音调。
有些不自在的孝伯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右肩也不自觉地微微耸了一下。
芷兰叹了口气道:“不过如今城内所有线索皆断了,继续留在城中追查恐怕也是无益。虽然夫君依旧生死未卜,但我却坚信他一定还活着,只是藏身在这城中某处隐秘的角落里等着我。”
次日清晨,孝伯策马向北门疾驰而去,身后跟着一辆牛车,车上载着两个大木箱。
看守城门的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什长,身后站着十几个士卒。老什长见来人身着官服,又气宇轩昂,自然不敢怠慢,命手下人象征性地搜查了一番便予以放行。
就在孝伯如释重负之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却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站住!”
孝伯迅速拨转马头,见此人清瘦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和麻子,坑坑洼洼,不觉有些恶心,来人正是刘济世!
孝伯强装镇定道:“不知你强留在下究竟是何用意?误了在下赴任,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阁下可是乌兰关新任镇将宇文大人?”
“正是!不知你是何人?”
刘济世冷笑道:“宇文大人自然不会识得我们这些卑贱之人!您常年在宫廷之中值宿,我们这些粗人却终日在边关风吹日晒,风餐露宿,怎会入得了您的法眼呢?”
孝伯明知对方是在挖苦自己,却只得强压住内心的怒火,笑笑说:“阁下此言差矣!无论是身在宫廷,还是远在边关,皆是为朝廷效力,为圣上分忧,只是职责不同罢了,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刘济世拍拍手道:“好个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宇文大人果然谈吐不凡,真是让我等长见识了!”
孝伯自知不便与这等人继续纠缠下去,忙拱手道:“恕在下公务在身,不便在此多加逗留,来日再会!”
刘济世的小眼睛却一瞪,咬着牙厉声道:“若是卑职不肯放大人走呢?”
孝伯从马背上取下长槊,催马横在城门中央,进出城的路一下子便被他堵住了。
百姓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一时间议论纷纷,现场是嘈杂一片。
孝伯厉声道:“我宇文孝伯身负皇命,前去接管乌兰关防务,如今你却无故横加阻拦,难道你要抗旨吗?”
看守城门的什长是个老兵油子,眼见着事情闹大了,忙苦着脸对刘济世道:“刘幢主,您看这……”
刘济世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怕什么?我等乃是奉刺史大人之命在此缉拿要犯,说不定那要犯便藏身在这牛车之上的木箱之中!要是放跑了要犯,你吃罪得起吗?”
刘济世将目光投向孝伯身后那两辆牛车上所载的两个大木箱,对身旁的一个亲兵低声道:“速速告知附近弟兄们迅速向此处集结,都他妈的麻利着点儿,我怕那小子败露之后会狗急跳墙!”
亲兵领命之后急匆匆跑了,刘济世似笑非笑道:“宇文大人莫要见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实属无奈啊!上司命我等严加盘查出城之人,我们也不敢懈怠!还望您能设法通融,打开这两个大木箱,让我等验上一验!如若果真没有藏匿嫌犯,自然会放大人离去!”
孝伯的心狂跳着,却竭力保持着镇定,质问道:“此乃本官私人之物,谁给你们的权力,胆敢盘查本官!”
见孝伯不允,刘济世高声道:“刺史大人严令,为了不使得嫌犯借机逃脱,凡是出城之人皆要严加盘查!诚如您刚才所言,这世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既然百姓如此,您是否也该如此呢?”
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人高声道:“如若大人心中无鬼,就让兵爷们查一下也无妨!我等还着急出城呢!”
在场百姓们纷纷附和着,都想要看一看这位官爷的木箱之中究竟装的是什么奇珍异宝,莫不是在上一处任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孝伯只得硬着头皮道:“诚伯,把箱子打开!”
老仆宇文诚忙从怀中掏出钥匙,但他那张长满老茧的手却莫名地颤抖了几下。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用力将钥匙插进锁扣之中,缓缓打开木箱上的那把大铜锁,然后用力一抬箱盖,木箱内的物品一览无余。
不过众人很快便失望了,一个木箱之中盛满了衣物,另一个则装满了各式书籍!
老什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苦着脸说:“刘幢主,还要继续查吗?”
刘济世却并不肯善罢甘休,走到一个大木箱近前,猛地抽出刀,向着箱中的衣物狠狠地扎了过去。
孝伯高声喝道:“住手!你若是蓄意损毁本官私人之物便休怪本官无礼了!”
孝伯催马横槊冲了过来,步履蹒跚的宇文诚紧跑两步,横在孝伯的马前,苦苦哀求道:“阿郎,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切不可因意气用事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面对孝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刘济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另一个装满书籍的木箱之中连刺了数刀。
刘济世凝视着白森森闪着寒光的刀刃,上面并没有血迹,小声嘀咕着,莫非自己这回又猜错了?
宇文诚拿起箱中的一本书,翻开书皮,扉页上有一行俊秀的文字:“百年能几许,公事罢平生,寄言任立政,谁怜李少卿。”
宇文诚苦着脸道:“万幸!万幸!这可是当今圣上写给我家阿郎的赠诗!若是损毁了,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刘济世自然不会晓得这首诗并非是宇文邕所作,宇文邕不似哥哥宇文毓那般热衷于诗文,这首诗其实是出身南梁皇室的萧捴所作。
萧捴本为南梁尚书令、征西大将军、都督益梁秦等十八州诸军事、益州刺史,奉命守卫着富庶的蜀地。面对气势汹汹的北周军,萧捴选择困守在成都城内,眼见大势已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出城投降。
归降北周的萧捴始终郁郁寡欢,孝伯成为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挚友,于是便将此诗赠予孝伯,将自己比为西汉李陵,以表明心系故国的心迹。
刘济世闻听此言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咄咄逼人了,木然地站在原地,目光迷茫而又凌乱。
孝伯忙将手中长槊挂在德胜钩上,对刘济世恶狠狠地说:“你今日之羞辱,本官定会铭记在心,有朝一日会让你加倍偿还!”
说完之后,孝伯拨转马头向城外疾驰而去,留下一张张面面相觑的脸。
老仆宇文诚忙将箱盖盖上并落锁,催促车夫赶着车向城外驶去。
一言不发的刘济世呆呆地望着前方,木然注视着他们在自己的眼前渐渐地消失。
刘济世仔细回忆着刚刚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挥刀向木箱内砍去时的情形。不对,他手中的刀尖很快便触到了箱底,那个木箱似乎……似乎……比它应有的深度要浅一些!
难道这木箱之中有夹层?独孤芷兰或许就藏在这夹层之中!
想到此处,刘济世一把抓住缰绳,飞身上马高声道:“弟兄们,跟我去追!州衙通缉的重犯或许就藏在木箱夹层之中,他们赶着牛车定然跑不远,速速随本幢主前去擒拿!”
秘村
出了原州北门七拐八绕之后,孝伯一行人居然一直向南行,行了约四十里,来到泾水边一个名为风筝渡的渡口,渡口附近住着上百户人家。
村中有一处大宅院,家主名唤孔大庆。孔大庆身着灰布棉袄,外面套着一件兽皮背心,显得孔武有力。他热络地将孝伯、芷兰等人让到家中,吩咐下人们端上一盘刚刚烤熟还散发着麦香和芝麻香的胡饼,又端来一大锅用橡果、小米等熬制而成的橡米粥,然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孝伯边吃边道:“还是李夫人所虑周全,使出这招瞒天过海之计!”
“此时此刻,想必刘济世正带人疾驰在原州城通往乌兰关的官道上,焦急地寻找着你我的身影,万万不会料到我们并未向北行而是一路向南,在这里惬意地喝着粥。”芷兰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橡米粥说道。
突然,芷兰脸上的笑容凝固,话锋一转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这村中农户想必也是你们的人吧?”
闻听此言,孝伯猛地停止了咀嚼,直愣愣地看着她,装作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但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
“李夫人莫要开玩笑,孝伯不过是个被贬谪的官员,岂会有如此能量与心机!”
“你自然是没有,他却有!孔大庆刚刚端着这锅橡米粥进来时,我无意间看了一下他的手,食指和中指末端关节上皆有硬茧,说明此人时常练拳。农人为了强身健体而练拳本不足为奇,但此人虎口处却有厚厚的一层老茧,生的位置与时常握农具的农人又有所不同,看来此人平日里不仅练拳,还时常操练兵刃,绝非一般的农人!芷兰猜想在这个村中似他这样的人恐怕还有不少吧?”
孝伯忙掩饰道:“李夫人未免有些太过敏感了吧!”
“是我太过敏感,还是你们事事皆瞒着我!”芷兰盯着孝伯道,“此处距原州四十里,若想要北上,骑乘快马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抵达原州城下;若是想要南下,乘一叶扁舟不出一日便可抵达长安,最为紧要的是此处渡口鲜为人知,恐怕在很多官府舆图上都未曾被标注出来,如此一个隐秘所在必然是大有作为之地,想必日后定会派上大用场吧!”
孝伯惊讶地望向芷兰,暗道,此事事关机密,他绝不能说,更不敢说!
蹊跷
一条曲折的山道上,四面皆是土山,寒风阵阵,吹起一地枯叶。两匹骏马和两辆牛车缓缓向前,清脆的声响在山间回荡着。
芷兰骑在马上,颠簸着,思索着,突然一夹马腹,向前奔驰而去,马蹄踏在枯叶之上,如同在金色河水中翩翩起舞。
她追上身前的孝伯,高声道:“五年前灵虚观那场浩劫,观内道士除弘一真人外无一幸免,谁又能证明他所说的这一切便是真的呢?谁又能证明他便是弘一真人呢?”
孝伯道:“王司录一上任也觉得此案有蹊跷,曾专门查阅过卷宗,其中一份证词为时常给观内送菜的一个小厮所留,他认得弘一真人!”
“这个小厮现在何处?”
“案发不久便回乡去了!”
“我看多半是被人灭口了吧!这个弘一真人可还有什么亲眷?”
孝伯清了清嗓子道:“王司录到任后曾派人前往弘一真人家乡寻访过,皆不在人世了!”
“怎会如此?”
“其家人原为沃野镇镇民,世居此地,世代为兵,守护前魏边陲,抗击柔然。前魏立国之初,六镇镇民被誉为国之肺腑,也曾风光一时,不过后来随着前魏迁都洛阳,六镇镇将屡受排挤,升迁无望,于是便对镇民极尽盘剥,惹得民怨沸腾。沃野镇镇民破六韩拔陵趁机鼓动苦不堪言的镇民杀死贪婪无度的镇将,弘一真人的父兄便在其中。前魏调集大军前来征讨,还与多年宿敌柔然和解。破六韩拔陵率众二十余万渡黄河南移,却遭到前魏与柔然的联合夹击,全军大溃败,弘一真人的家人均在此役中殒命,那时的弘一真人尚且年幼,追捕的官军不忍杀之,他便侥幸存活下来!”
芷兰紧皱眉头道:“弘一真人亲眷皆亡命于四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他出家后又鲜与外人往来,观中识得他的同道中人又在一夜之间悉数丧命。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五年前灵虚观那场惨案或许就是为了隐藏这位来历不明的弘一真人的真实身份罢了!”
孝伯惊愕道:“残害三十二人只为隐藏一人!如此做未免太过残酷了些吧!”
“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既然他们有如此之大的手笔,这个弘一真人定然是个大人物,对了,当年是何人主审此案?”
“原州长史李基!”
芷兰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们早在五年前便已在悄无声息地布局了!我们是时候反击了!”
“反击?如何反击?”
“秋官府只需下一道令,命天下州郡重审存在疑点的旧案,王司录便可名正言顺地重审此案。他们为了继续掩盖真相势必会有所动作,如此一来便可迫使他们自乱阵脚!”
“李夫人莫要太高看在下了!我一个小小的边关镇将又如何能说动秋官府呢?”
芷兰嫣然一笑道:“你虽不行,但你身后的人却可以!”
芷兰高高扬起手中马鞭,狠狠抽了一下胯下马,如离弦之箭般向着原州方向疾驰而去。
孝伯喊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策马狂奔的芷兰回应道:“去该去之处!办完事我自会去乌兰关寻你!”
争锋
原州城西乱坟岗上,十几个民夫挥舞着手中铁铲,用力向下挖着,一个破旧的棺材盖从土中渐渐显露出来。
不远处,王轨稳稳地坐在胡床之上,翻看着手中那本由秋官府小刑部上士赵志平生前所著《勘验集录》。
忽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王轨忙抬起头,见来人是原州长史李基,不过他却一个随从都没有带。
王轨并未起身,跷着二郎腿,脚尖不停地颠着,微微拱了拱手道:“哟,这荒郊野岭的,什么风把李大长史吹来了!卑职有失远迎,还望上官恕罪啊!”
李基微微一蹙眉,旋即舒展开来,满脸堆笑道:“王司录,在下是特地来向你赔罪的!此前两度贸然闯入贵府,惊扰了府上,多有得罪,还望您能见谅啊!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王轨带着一丝轻蔑道:“李司马此言可就折煞下官了!我们这些公门中人皆是替朝廷当差,为上司办事,万万不敢掺杂私人恩怨。过去你是如此,如今在下亦是如此!”
王轨依旧旁若无人地坐着,李基却只得站着,可有些话却又不愿让旁边的民夫们听到,只得弯着腰同他讲话,一来二去便感觉自己的腰有些酸胀,索性便顾不上什么官威和仪态,直接蹲了下来。
李基低声道:“王司录是聪明人,想必早已猜到了在下来意!那夜,王司录曾与在下言讲,这兵荒马乱的,谁还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当时在下无暇多想,如今细细想来简直是至理名言啊!只有路多了,今后的路才会好走,否则不知何时便会走投无路!”
王轨将手中的《勘验集录》轻轻合上,摆摆手道:“李长史谬赞!下官在秋官府任职时,同僚们曾给在下起了一个诨号‘一根筋’。在下眼中只认得理,因此一直不得上司的赏识!”
李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质问道:“难道王司录决意一意孤行吗?”
王轨缓缓站起身,故意拍拍其实并不脏的臀部,凛然道:“如今下官心中只有一念,那便是查明真相,缉拿真凶!如若李长史愿意与在下同行自然是好,如若弃下官于不顾,下官孤身前往也无所谓,就如孟子所言,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李基勉强挤出几丝微笑,阴阳怪气道:“王司录果然是正直忠贞之臣,不过此案诡异得很,凡是接触过此案之人皆死于非命!”
“恐怕也不尽然吧!李司马乃是本案主审,不是还好端端的吗?人的眼中有鬼往往是因心中有愧!”
王轨两道目光如同利刃径直逼向李基,李基显得很不自然。
王轨笑了笑,义正词严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我王轨一生从不做恶,不知为多少冤魂平反,也不知让多少恶人伏法,我王轨何惧之有?”
恼羞成怒的李基赤裸裸地威胁道:“王司录莫要忘了,此地乃是原州,并非是帝都长安!”
“那又如何?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那些人本想无声无息地加害独孤芷兰,然后再趁机夺了李昞的兵权,谁知却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在下曾是天子近臣,一旦遭了什么不测,天子还会如期驾临原州吗?如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要急坏了许多人?岂不是正称了下官的心意?”王轨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你……”李基猛地站起身,忽然感觉有些天旋地转,气呼呼道,“既然王司录听不进在下之言,那便请好自为之吧!”
望着拂袖而走的李基,王轨终于出了连日来淤积在胸口的那股子恶气,自觉心中甚是畅快。
王轨高声诵读道:“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而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凶凶而辍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
王轨的话在李基听来甚为刺耳,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
见李基即将消失在枯树间,王轨大声喊道:“李长史,下官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那个被你们认定为害人厉鬼的孩童究竟是何来历?小小年纪便惨遭屠戮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李基闻听此言拳头攥得更紧了,发出“咯咯”的声响,旋即又缓缓地松开,继续向前走去,踩在散落在地的枯枝上,在荒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轨混迹官场多年,却依旧难脱书生之气,喜逞口舌之快,得意扬扬道:“快哉!快哉!”
此时,一个累得满头大汗的壮汉快步跑到王轨跟前,点头哈腰道:“大人,总共找到了三十二具尸身!”
“三十二具!三十二具!总算是找齐了!”王轨小声嘀咕着,缓缓站起身,轻轻跺了跺微微有些麻的双脚,厉声道,“再唤些人手来,将这三十二具尸身悉数运往州衙殓房之中。你们运送时可要仔细些,这可是三十二个含冤死去的亡魂,若是惹恼了他们,当心来找你等索命!”
那个壮汉顿时面露惧色,怯生生道:“官爷请放心,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王轨得意地笑了,抬起头,见灰蒙蒙的云层仿佛就悬在自己头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叹道:“看来马上要变天了!”
凶迹
原州州衙殓房内,跳跃不定的烛光映在王轨严峻的脸庞上,显得愈加昏黄不定。
狭小的房间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三十二张尸床,床上是三十二具森森白骨。
王轨戴着一个麻布制成的口罩,左手拿着一个铜制小簸箕,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将附着在白骨上、棺材底的粉末全都刮了下来,轻轻地扫进那个铜制小簸箕中。
他猫着腰干了约莫一个时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腰,活动了一下四肢,端着那个铜制小簸箕走出殓房,对站在廊下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仵作喊道:“你且去将此物掺进猫食中,让你家的猫服下,看看是何反应。”
一向听话乖巧的小仵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写满了不情愿,迟迟不肯伸手去接王轨递过来的小簸箕。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王轨强行将小簸箕塞到他的手中,笑笑说,“你家那只猫能为朝廷效命也算是它的荣幸!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本官自会赔你一只便是了!”
小仵作哭着道:“你赔得起吗?”
王轨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一只猫吗?能有多金贵?”
半个时辰后,小仵作抱着自己心爱的猫来见王轨,眼角泛着点点泪花。
那只猫刚刚还温顺地趴在他的臂弯,但小仵作将它轻轻放在地上之后它却狂叫不止,犹如猛虎下山般向着王轨恶狠狠地扑来。
猝不及防的王轨忙一闪身,顺势躲到廊柱后面,那只猫在院中如同发疯似的大声号叫着,疯狂奔跑着。
过了半个时辰,那只猫才渐渐安静下来,不仅跑不动,连走路都有些艰难,一头栽倒在地,身子剧烈地抽搐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泪流满面的小仵作高声斥责道:“王司录,终于如你所愿了!这世间并非什么都可以用金钱买得到!”
闻听此言,王轨方才意识到刚刚有些太过意气用事了,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愧疚,本想安慰他几句,谁知那个小仵作却流着泪跑开了。
王轨注视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猫,低声道:“人固有一死,猫亦固有一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望着被阴霾笼罩的冬日天空,王轨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道:“虽然迟了五年,但我王某定会洗去你等不白之冤!”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回到殓房,拿起案上簿籍,这本簿籍上记载着灵虚观死去的三十二名道士的年岁籍贯、身形样貌等信息,他将簿籍上的那些记录与这三十二具白骨一一进行勘验核对。
他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簿籍,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道:“如今全都对上了!”
他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一道道慑人的闪电犹如一条条若隐若现的毒蛇在乌云深处肆意翻滚着、搅动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暴风雨来临前浓浓的土腥味。
“王司录,你被那伙歹人所蒙蔽了!你想要寻的答案并不在此处。”熟悉的声音将王轨从可怕的思绪中又重新拉回到冰冷的现实里。
王轨猛地转过头,忙循声望去,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刚刚逃出城的芷兰。
“李夫人——”王轨险些惊叫出来,但旋即意识到有些太过失态了,慌忙压低声音道,“你为何又回来了?”
芷兰装作若无其事道:“自然是有紧要之事去做!”
王轨有些气恼:“无论多么紧要,李夫人都没有必要以身犯险,还望速速离开!”
“王司录大可不必为我担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谋害于我?仅仅是因为恨吗?恐怕并非如此,他们怕的是我会如五年前那样勘破他们的阴谋!如若我果真因畏惧而远遁,岂不是正称了他们的心意?”
“可我们在明处,他们却在暗处,如今你又被州衙通缉,留在这原州城中实在太过危险了!”
“反其道而行之未尝不是个好计策!既然我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城,他们必然想不到我如此之快便偷偷潜回城来。如今城门处的盘查较之前宽松了许多,这无疑也印证了我的判断!”
“如今你贸然回城又有何用?这个案子已然破了!那三十二名道士并非死于厉鬼之手,而是被人谋害,凶手便是弘一真人!”
芷兰却高声质疑道:“你错了!五年前那个血腥之夜,弘一真人也一同遇害了!”
“他居然也死了?这怎么可能?”
芷兰却并不争辩,而是说:“可否让我看一下弘一真人的簿籍?”
芷兰接过王轨递过来的簿籍,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思索着,一会儿放在桌上观瞧,一会儿又走到院外对着阳光照看,居然还从怀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向着簿籍刺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王轨忙惊叫道:“李夫人,莫要毁了它,否则在下便无法交差了!”
“请王司录放心!民女自然懂得做事的分寸!”芷兰用匕首轻轻割开簿籍的一角,道,“这份簿籍乃是伪造的!”
王轨半信半疑道:“何以见得?这份簿籍可是在下从州衙档库之中借来的,怎会有假呢?”
“这恰恰说明伪造这份簿籍之人便藏身于州衙之中!我们所要面对的对手可是无孔不入!”
王轨仍旧半信半疑道:“李夫人对自己的眼力竟如此自信?”
“王司录请看,这份簿籍乍一看似乎有些年头了,但若真是年代久远,簿籍所用之纸的表面因风吹日晒会发黄,但里面却会微微有些发白。民女刚刚割开了一个小角,里外皆是发黄,说明这份簿籍是事后伪造的,乃是用茶水做旧而成!”
王轨点头称赞道:“李夫人眼光果然敏锐,不愧是查案之奇才!”
芷兰继续说道:“查案其实并无他法,一为察情,一为引证。若证据难寻,莫如察情,以察难言之隐;若情有难辨,莫如引证,以息口舌之争,看来王司录还须从他处另寻一份簿籍!”
灵虚观中废弃的枯井旁,井边没有一丝青苔的印记,辘轳上的麻绳也已风干破碎了。
芷兰指着深不见底的井口道:“井底便藏着那起血案的真相!”
王轨疑惑地看着她,道:“李夫人在此多有不便,还请暂且回避一下,一个时辰后在孙家香染店门前等我。我即刻去寻里正,征调民壮设法打捞井底之物!”
芷兰会意地点了点头,向着寺外快步走去。
王轨先去寻里正,然后通过他征调了附近里坊的十几个壮汉,手持长长的挠钩来到枯井旁,钩取井底之物。
肩胛骨、肱骨、锁骨、髋骨、股骨、髌骨、胫骨、腓骨……一块块沾满泥土和污垢的骨头陆续从幽暗深邃的井底深处打捞上来,王轨将这些骨头错落有致地摆放好,一具人的骨架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轨的目光停留在死者骨盆,腔高而狭窄,恰似漏斗状,定然是一具男尸,如若是女尸,则是骨盆低而宽阔,呈圆桶状。
“里正!去附近住户家中借一把皮尺来!”
里正看到地上摆放的那些白骨有些反胃,正好借机离开这个平日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过了许久,里正才迈着四方步回来,递给王轨一把满是污垢的皮尺,解释道:“这皮尺可真是难寻啊!这是人家谋生所用之物,不肯轻易借予旁人!”
王轨的目光中透着一丝鄙夷,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测量起来。他一边量着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簿籍。这本簿籍是他刚刚从灵州档库借阅来的誊写本,弘一真人最初的出家之地便在灵州灵台观。
王轨将测量到的信息与上面所载的弘一真人的样貌特征逐一进行比对,同样是男性,同样是身高七尺五寸,同样是下颌前突……
王轨仔细端详着死者白森森的牙齿,齿冠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磨耗,齿质全部暴露在外,随后又拿起耻骨,凝视着耻骨联合面,骨质疏松粗糙不平,而且联合面周缘已然萎缩,甚至出现了破损,由此推断死者应在五十岁上下,与簿籍上所载的弘一真人出生年月大致吻合。
王轨随即命里正找来一副破门板,将那副白骨抬往州衙,而他自己则急匆匆赶往孙家香染店。
坐在小食摊上,王轨静静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默默地看着店中进进出出的客人,有的步履蹒跚,有的走路轻快;有的面带笑容,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形单影只,有的结伴而行。
人活于世,无时无刻不在奔波忙碌着,为了名,为了利,抑或为了权!
也正是因为有了名、利和权,人活着才有了奔头,人世间才有了这般熙熙攘攘的场景,可在疯狂追逐这些东西时却很容易迷失自己,使得这世间充斥着数不胜数的交易、算计,还有血腥疯狂的杀戮!
王轨忙收起烦乱的思绪,约定的时间已然过了,却始终未寻见芷兰的身影。
他生怕芷兰会出什么事,向桌上扔了二十个老钱,急急站起身,在人群之中焦急地搜索起来。
恰在此时,王轨忽然感觉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忙回过头,见是芷兰,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芷兰低声问道:“进展如何?”
“那具白骨的确与簿籍上所载弘一真人的特征颇为相符,可是仅凭这些还是难以认定这便是弘一真人的尸骨!在下还需找到弘一真人的唯一性特征!”
“王司录莫要心忧,我已然寻到了!我之所以来迟了,是去拜访一位知情人而耽搁了些时间。弘一真人年幼时险些在战乱中丧生,他的右腿上曾留有一道深入骨中的刀伤!”
王轨喜道:“若是如此,这具尸骨的身份之谜便可解开了!若这具尸身是弘一真人,玄妙观中的那位弘一真人又是何许人呢?”
芷兰咬着牙道:“自然是借尸还魂的厉鬼!”
[1]治所平高郡平高县(今宁夏固原),管辖平高郡、长城郡二郡。
[2]治所敦煌郡鸣沙县(今甘肃敦煌市),管辖敦煌郡、常乐郡二郡。
[3]治所武乡郡武乡县(今陕西大荔县),管辖武乡郡、澄城郡、白水郡三郡。
[4]治所襄阳郡襄阳县(今湖北襄阳市),管辖襄阳郡、河南郡、长湖郡、武泉郡、南襄阳郡、德广郡六郡。
[5]治所今甘肃白银平川区。
chapter_title:少阴篇:骇人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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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唐·韦庄《秦妇吟》
随着弘一真人的到来,乌兰关一时间血案频发,骇人血咒的传闻也不胫而走。这中间到底藏着怎样的蹊跷,以至于北魏“候官署”、南梁“血酬卫”和北周“敌闻司”三大势力居然全都牵涉其间,小小的乌兰关在这场帝国大博弈之中又将扮演着怎样至关重要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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