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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她依然无法抵抗宠溺的爱情(下)6
2009年我结婚,萍姨夫妇到场的时候,我的失落到了顶点——安瑶并没有和萍姨她们一起来。喜帖早在一个月前就由我妈送去了萍姨家,但我却没有给安瑶打电话,说不上是什么心理,我明明期待她来,却又不愿开口邀请她。
大概是我的失望表露得太过明显,萍姨避开我去打了一个电话。许久之后,安瑶来了。那时仪式早已结束,她在席间坐下时,正赶上我在拽着长裙艰难地走来走去,挨桌敬酒。来到萍姨这一桌时,伴娘把酒杯递给我,我的眼神正对上安瑶,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酸涩:在我们的少女时期,在对于未来的无数次设想中,我们理所应当地觉得我俩一定会是彼此的伴娘,为了商量怎么能顺利把白酒换做矿泉水,我们嘻嘻哈哈翻来覆去讨论过好几版方案。
婚礼之后,我和安瑶的关系有了一些缓和,虽然不再能和过往一样无话不说,但至少能分享彼此的近况了。
2010年,安瑶也结婚了——确实如她所说:“结婚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她出嫁的前一夜,我去她家陪她,晚上睡不着,我们躺在被子里聊天。我随口问起袁墨,才知道他去年已经又结婚了。我差点冲口而出:“为什么不是和你结婚?”还好理智尚存,这句煞风景的话被死死压在喉咙口。安瑶当然知道我想问什么,她翻个身朝向我,月色在她眼眸中若隐若现:“他新娶的那位,据说也是很厉害、很有能量的一个女人,他们结婚不久,他就又升了职。”
安瑶一直没有再出声,我在心底默默接了一句:“所以,可能从头到尾这么多年,他想要的妻子从来都是另一种类型。”
窗外的月色挪移进来,朦朦胧胧洒满房间。我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的那个秋日早晨,我和安瑶也是这样并肩躺在被窝里,那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好像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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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瑶的丈夫张磊,属于我们长辈一见就会很喜欢的类型——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举止沉稳,年少有为。他研究生毕业于一所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毕业后回到本市,进了一家效益很好的单位,工作中颇受领导器重,短短几年就位至高职。
安瑶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就如影视剧中的模范家庭样板那般标准,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安瑶很快就怀孕了,她喜不自胜,呵护得格外小心。张磊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初为人父的他,眉眼之间时时溢出喜悦。
有次我和安瑶约晚饭,临散场时,张磊来接她,客气地说开车带一脚送我回家。只见张磊待安瑶如对女王一般呵护备至,小心翼翼地开车门,稳稳将安瑶扶上后座,再贴心地将靠枕枕到安瑶后腰。一路上,车也开得极慢极稳,生怕安瑶受一丁点颠簸。
我在车上就想起刚刚晚饭时安瑶跟我讲的一件小事:张磊给她买了一块她喜欢的蛋糕,结果公婆趁她上班时把蛋糕全吃光了。当天晚上,她都没说什么,张磊就气呼呼冲到客厅跟父母发难:“你们要吃什么就跟我说啊,我跟你们买。你们不要吃姐姐(他唤安瑶为‘姐姐’作昵称)的那一盒,不然她晚上饿了就没东西吃了。”那时我也正被与公婆相处的事端困扰,闻言羡慕不已:“你家张磊真好,有界限感,又不愚孝,能护着你。”安瑶听罢就甜甜地笑,被幸福填满的样子。
2012年夏天,安瑶顺利生下一个男孩。我去探望,闲聊时安瑶告诉我,她刚怀孕不久,张磊便联系了本市一位妇产科大拿,托人家多多照顾。之后安瑶每次孕检格外开绿灯不说,待到入院,有天晚上不太舒服,张磊便给大拿打电话,人家硬是在凌晨12点从家中披衣起身赶到病房。等到安瑶生产时,这位据说已经很久不动刀的大拿,竟然亲自下场来给安瑶做的剖宫产手术。
我正啧啧称叹,安瑶抬眼看看在病房另一侧忙碌的张磊,突然把声音压低,嘻嘻笑着跟我讲:“你知道吗?当时我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张磊跟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喊着‘姐姐,姐姐’,一边鼻涕眼泪抹了一大把。”
我也跟着笑,笑完拉住她的手:“这么心疼老婆,张磊对你可真好啊。”
安瑶虚弱的脸上泛起浅浅红晕:“是啊,跟他结婚,是我这些年里运气最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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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没多久,我查出一场大病。安瑶忙着坐月子,我忙着治病,兵荒马乱之间,便许久没怎么联系,待到我们再见面时,已经是深秋了。
安瑶来我家看我,递上一枚她在寺庙里为我求的平安符,我道谢,她却泪水涟涟:“我给你求了一个,给我自己也求了一个。”说完,她的哭声大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擦泪道:“张磊出轨了,说要和我离婚。”
我大惊:“什么时候的事?上次见面你们不还是好好的吗……”
安瑶脸上浮出嘲讽的表情:“我后来才知道,早在我怀孕的时候,他就和那个女的搭在一起了。”
我有点天旋地转——安瑶笑盈盈对我说张磊有多好的情景仿佛才是昨天,而今才不过数月,就改天换地变了光景?男人怎么可以做到一边如此细心体贴地呵护妻子、为妻子受苦而痛哭流涕,一边却又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出轨?那人人称羡的好丈夫张磊,那如样板间一样的模范夫妻,怎么可以在掀开袍子之后,毫不避讳地露出里面爬满的虱子?
缓一缓情绪,我问安瑶:“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安瑶抬起头,又是迷茫的眼神:“现在不是我怎么打算,是张磊怎么打算。事情不是我查出来的,是张磊提出来的,说他不想和我过了。现在坚决要离婚是他,不是我。”
“他有没有说原因?”
“没有,就说突然不爱我了,说认识了那个女人之后,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心底有些不安,犹犹豫豫问:“张磊知道你之前的事情吗?”
安瑶的眼皮急剧抖动了一下,有些躲闪地避开我的眼睛,声音也低了下去:“结婚之前,我跟他说了一部分事情,隐瞒了一部分事情,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医生后来看出什么跟他说了,我甚至后悔过,想着要是不生孩子就好了,就没有这个风险了。但我后来觉得应该不会,退一万步说,就算医院看出来什么,医生们应该还是有医德的,不会跟他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那你如果不想离婚,就得想想办法:要么跟张磊开诚布公谈一谈,看看有没有什么回旋余地和解决方案,要么查出他和那个女人的行踪,看看能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发展,你至少要抓住一些他出轨的证据在手里啊。”
我有些惭愧——自己的想象力和智慧止步于此,提不出更多有建设性的建议。但安瑶并不在意,游离的眼神表明她其实根本没有在听我说什么。
神游许久,安瑶回过神来,目光重新坚定起来:“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不会离婚的,张磊很好,我不会放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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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里,我常会在深夜接到安瑶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她,情绪时而亢奋时而低沉,到后来,只需要她一声“喂”,我便能推断出她和张磊的近况。
张磊的表现也让人困惑:他时而愧疚,痛哭流涕表示要回归家庭;时而又翻脸无情,口口声声说“我们已经没有感情了,你不要缠着我”。这让安瑶的情绪也跟着他起起伏伏。有时她会和张磊抱在一起痛哭:“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的家,我们就翻篇,好好地过下去。”有时她又会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我不会离婚的,你要离婚吗?那你是过错方,你净身出户!”
每次提到“净身出户”,张磊就如被戳破了的皮球,瞬间安静下来,将那位“真爱”抛到脑后。两人毕竟是成年人,撕扯之外的时间,大概都没闲着——安瑶忙着查验家庭资产,张磊则忙着转移自己的各项收入。张磊开始有了越来越多名目不清的出差,安瑶遂重金聘请了私家侦探,希望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那些纠缠和算计,像一场战争的序幕,将安瑶的生活拉入了翻滚不休的岩浆之中。
有一次,按张磊的说法,他原本在某一时间应该出现在邻市的酒桌上,但他的车却被安瑶看到定位在本市某家高档餐厅的停车场。安瑶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餐厅,又打电话叫上了几位体格健壮的朋友同行。
张磊和情人被安瑶他们堵在光线幽暗的停车场,但张磊脸上并没有出现安瑶以为会有的内疚或者慌乱。他瞪着安瑶,眼睛里全是怒气,大概是气恼妻子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安瑶后来告诉我,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张磊有这般扭曲的面庞,陌生到让她有些害怕。在与张磊对峙之前,她的背一直绷得直直的,像一根轻轻一拉就要断掉的琴弦,但在张磊眼神扫射之下,她竟然好像整个人都微微塌了下来。因着这一丝怯意,安瑶拦住了那几位跃跃欲试准备替她出头的朋友,颓然走出了停车场。
“当时我的腿真的软到好像走不动了,好几次想原地坐下来,但是张磊没有出声喊我,我就只能硬撑着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安瑶跟我讲起这段时,她刚洗完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湿漉漉的发丝狼狈地落在颈间。我忍不住起身走来走去,试图用轻轻的咳嗽掩饰我的难过——安瑶爬满泪水的脸庞实在是让人很心疼。
过往多年里,不论是与贝贝还是袁墨的纠葛,安瑶都很少有过这般的低落和萎靡,之前的她都总是元气满满,哪怕生气伤心甚至恨,也都有一种“我要赢”的劲头,像不服输的斗士。但这次与张磊,她说:“不一样,终究是结了婚的。”
少年时我们无法体会“执念”是个不好的词,年岁逐增之后,我开始明白,那些看似痛苦的剥离,其实最终才是幸运的。有时我不解,想劝她干脆离婚算了:“其实离婚也没什么,你今年才三十多,早点重新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安瑶的脸色不太好:“说得轻巧,离婚了孩子这么小怎么办?还有,我觉得这辈子我都不会找到张磊这么好的人了,我不想离婚。算了,你不能懂我的。”
她开始一点点细数张磊对她的好,语气隐隐带上了不悦,我猜测她还有着未说出口的责备,大概是觉得我作为朋友,撺掇她离婚实在不算厚道。“他爱我!”安瑶斩钉截铁地为她的辩驳画上句号。我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看着安瑶愠怒的神色,终究还是收了声。
古语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如今已经和旧时不一样了。我从来没有想到,那个一直恣意、骄傲的安瑶,居然会为了一桩已经开始腐烂变质的感情,生生地要把自己圈地为牢。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安瑶聊过离婚这个话题。我终于意识到,如今的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了。我们虽还同路,却不再能如过往那般心无芥蒂,我们不再能共情“爱情”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和排序,亦不太能理解对方的境况和取舍。
如今我所能做的,只有陪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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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瑶和张磊这场离婚拉锯战在两年后划上了休止符,结束得有些不明不白。
尽管安瑶动用了所有她能用到的方法,但张磊与情人一直纠缠不休,甚至越来越不加以掩饰。某个晚上,张磊回到家,满身酒气和颓废,突然猛地从身后抱住安瑶,嘴里喃喃道:“老婆,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你和我两个人。”安瑶则回身搂住张磊,拍拍他的后背,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时我的心里非常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真的。我想,可能是之前那两年的纠缠已经把我的心力和感情都消耗殆尽了。”后来安瑶这样向我描述,“当时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妈的张磊那张满是酒气的嘴,真是他妈的太臭了。”
在那之后,张磊确实安定了下来,与情人似乎断得干干净净,对安瑶也恢复了体贴照顾,安瑶的婚姻终于回归了她所要的安稳与平静。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2018年,那一年,张磊决定跳槽,新公司在距本市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个省会城市,夫妻俩即将开始两地分居的生活。
安瑶有些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张磊说,他在老东家的职位发展已经到了天花板,在未来十几年内都不太可能有突破了,而新公司允诺了他颇有竞争力的薪资以及一把手的位置,这个槽是非跳不可了。
张磊并不是简简单单一走了之,临走前,他给安瑶母子做了细致妥帖的安排,还特意在现居的小区里又购了一套两居室,让爸妈住过来方便照顾安瑶的起居饮食——前一年,安瑶与公婆因为带孩子理念不同引发了矛盾,之后他们夫妻便买了现在这套房子搬出来单住。孩子还小,张磊走后安瑶一个人肯定是照顾不来,但再次与公婆同住,她又不是太乐意,“一碗汤的距离”是最好的,所以张磊大笔一挥,不讲价格不挑楼层,迅速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说:“果然是霸总风范,一掷千金。”
安瑶又开心地笑:“是啊,他知道我和他父母同住容易出问题,不想我委屈。”
张磊换工作后,每周末都会准时回来陪安瑶,周五晚上下班就直奔机场,为了多在家待待,宁可选择周一早上的最早一班航班,常常在凌晨五点左右就要出门。
我打趣安瑶:“中国民航事业的蓬勃发展,你家张磊功不可没。”
安瑶的表情有些羞赧,这让她看起来还像二十多岁的少女:“真好,幸亏我当时坚持了下来,没有离婚。”
这样的日子细水长流地过下去,我和安瑶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偶尔电话中不痛不痒闲聊几句,便是知道对方一切安好。
多年后,我在一家餐厅偶遇发福到我已经快认不出贝贝,闲聊两句,说起往事,提到安瑶,这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露出了意难平的神情。餐厅上方水晶灯的光影在那张我已经认不出的脸庞上闪闪烁烁,我只记得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当年我们俩多要好,但她偏偏和我妈处不好。我妈就是一开始对她太好了,把她惯坏了,弄到最后我妈像是成了她的佣人……还是有些可惜的,那些年我们太年轻了。”
临告别的时候,贝贝一边走一边给我比画“打电话”的手势:“帮我向安瑶问好。我们再联系啊,有机会请你吃饭。”步伐和神态与我们职场饭局中常见的中年男人毫无两样。
事后我与安瑶说起这次偶遇,安瑶用鼻息哼了哼:“在我们分手前一年,他爸那个厂子就倒闭了,之后他们家一年比一年穷。我上一次听到他的八卦,是他家里为了买房子,忽悠他当时的老婆办了假离婚,把旧房子、孩子和所有存款都落在了他名下,最后却没有买新房,也没有办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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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跟安瑶见面,是2021年的一个冬夜。那天晚上已经快九点,我突然接到安瑶的电话:“你吃了吗?我请你吃饭吧。”如此突然的邀约往往意味着有事发生,我匆匆挂断电话,就赶去安瑶说的地点。
我和安瑶其实都吃过了晚饭,便选了一家茶餐厅点了几份甜点。我摇晃着汤匙搅动着碗里的双皮奶,静静等着安瑶开口,桌子对面的安瑶明明看起来满腹心事,却始终扯着各种旧人和琐事的话题闲聊,一直等到服务员来催我们说打烊了,她还迟迟不愿进入主题。
我的心里升腾出一丝不耐烦:“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明早有个会要开,我的PPT还要完善一下。”
安瑶拉住我:“我们再逛逛。”
我们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很冷,稍远处的天空有些微微发红。“要下雪了。”我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安瑶听。安瑶没有接腔,仍然埋着头踱步。我便不再出声,哈出一口气,看它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在记不清我吐了多少团白雾之后,安瑶终于说了句:“我感觉我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收住脚步,扭过身子看向她:“啊?”
婚外情这事若是发生在朋友身上时,原则的界线便常常会变得模棱两可,我拉住安瑶的手腕:“怎么回事?”
她拉着我顺势在路边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冬夜冱寒,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她望着对面商场户外的彩色灯带,缓缓说:“我和张磊又已经快走到离婚边缘了。”
上一次接收到的信息,还是她和张磊夫妻和睦、前程似锦,我在心里暗暗叹道:“看来和她真的是太久没有联系了。”
“是你喜欢上别人所以要离婚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安瑶颓然摇头:“不是,这次又是他要离婚,已经闹了有一阵子了,我也是因为太烦了,所以才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
冷气溜进了衣领的缝隙中,我预感到这将是一场很漫长的谈话,四处张望了一下,想找一个暖和的地方。但安瑶不愿起身:“就在这里说吧,到了室内,旁边有服务员,我可能又开不了口了。”
她先说起与张磊的纠葛——从前一年开始,因为疫情封控,张磊不再能常常回家,他对安瑶掌控欲的直线上升:“我早上出门,要给他汇报一下;到了公司,要讲一声;中午吃饭,什么时候去吃的,和谁一起,吃的什么,要报备;晚上下班,到家,晚饭,孩子作业情况,全得时时刻刻详细汇报。一旦没及时主动给他发消息,他就会打电话过来问,我要是哪次不小心漏接了电话,天啊,天就要塌了,我的电话会被他打爆。”
我惊到咋舌:“他不是高管、一把手吗?一把手这么闲的吗?”没等安瑶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已经迫不及待挤出来了:“他控制欲这么强吗?以前好像没有听你说过,是一直都这么样,还是后来新增的毛病?”
安瑶对我第一个问题略过不提,重点回答了第二个:“其实他的性格一直都这样。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有端倪。和他确认了关系之后,他就要求我不要穿吊带衫,不要穿低胸的衣服,后来连无袖的都不太让我穿,还要求我跟所有男性朋友全都断了往来。”
她这么一说,我才隐约意识到她结婚后穿衣风格确实有了不少变化,也确实感觉到她后来的社交圈窄了不少,以前常挂在她嘴边的几个异性好友的名字,甚少再听她提起了。
“他管得这么宽?你也就依着他?”我觉得眼前的安瑶有些陌生——那个我从小认识的安瑶,是被众人追捧惯了的、从不为他人喜好来勉强自己的、有时骄傲到甚至刻薄的样子的人啊。
安瑶淡淡一笔带过:“我那时觉得是因为他爱我,在乎我。”
“那现在呢?这样事无巨细的报备,正常人都会觉得连气都喘不上了吧,你受得了?”
安瑶手一摊:“一开始还配合,后来当然受不了,所以有一天当他把我电话打爆之后,我就拉黑了他。”
“然后呢?”
“然后,然后等我气消了,把他加回来之后,他就说要离婚,非常坚决,没有一丝挽回余地。”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些信息:“你拉黑他这事有这么严重吗?还是说他已经习惯了说离婚?上次也是他先说的离婚吧?”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轴,钻牛角尖,认定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想通,别人怎么劝说,他都转不过弯。”
“那意思是就得等他自己转过这个弯了?”我也跟着愁起来,“他梗在坑里多久了?”
安瑶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快半年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空中有小雪籽一点一点飘落到我们肩头。
安瑶以前给我提起过张磊的一些轴事——第一次考研,他的目标院校原本比他后来就读的那所大学还要差一些,“首战”失利后,身边人都劝说他放弃,他无论如何也不听,甚至赌气换了难度更高的目标,憋着一口气终于“二战”告捷。期间煎熬,用“掉了一层皮”来形容都远远不够。后来他在工作中也是如此,旁人认定他啃不下的项目,谈不下的合作,他偏如倔牛般一个个咬牙突破。安瑶总结:“就是轴,死不放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更不会认为自己不行。”
我隐隐叹了一口气,这些曾让张磊在学业和事业上披荆斩棘的特性,放在婚姻里,招招都是必死局。
但安瑶似乎不愿多谈张磊了,她急切地想与我说起她新爱上的那个叫祁平的男人,磅礴的热情呼之欲出:“我们真的很有缘分。我跟他是在一场行业培训上认识的,然后发现我们居然曾经是不同届不同系的校友,他说难怪一见到我就很眼熟,想必是以前在学校里时我们就有无数次擦肩而过。”
我对这样的浪漫情话嗤之以鼻——倘若还是初涉情场的小姑娘,这话听听也就罢了,但对于四十岁的女人来说,实在没理由被它打动。见安瑶沉醉其中的样子,我只静静等着她继续说。
这次的爱情故事也没有太多超出想象力的地方:两人互加微信好友之后矜持了一阵子,然后在某次安瑶给祁平的朋友圈点赞之后,两人便顺势开始聊天,情感如被野火点燃的荒原,熊熊燃烧起来。
雪越下越大,安瑶讲的那些与祁平的细节,让我开始时不时走神——许多爱情故事在当事人心中可以掀起滔天巨浪,在旁人心中,大概还比不上第二天要做的述职讲演。但我还是保持住了耐心,我明白,我和安瑶如今已不是过往那般能随意说“累了,改天再聊”的关系了,我努力守住心神,不时给出回应。
当雪大到需要撑伞的时候,安瑶作势起身。临分手前,她很郑重地问我:“你说,我要不要和祁平在一起?”
我略略有些吃惊,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大事小事自己拿主意的,“问其他人意见”,之前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选项里,这样突兀的一问,还有这样踌躇不定的她,都让我格外陌生和不习惯。
这问题也确实不好回答,我支支吾吾:“这个还是要看你。你要想好,和祁平在一起你要承受的风险——我们要事先想好最坏的结果。纸终究包不住火,如果出了事,不论是对他的工作和家庭,还是你的,都会有毁灭性的打击,这个后果你能不能承担?”斟酌许久,我又补充了一句:“世间有很多事是不明朗的,我们很容易分不清真心,也看不透假意。”
安瑶看着我,似乎有所想,然后我们分别。
9
在那之后,安瑶开始频频联系我,每次见面的主题都是围绕着祁平。
我曾问过她,祁平最吸引她的地方是哪里?安瑶撑着下巴想了好一阵子:“他各方面都很好,能力强,谦和,温柔,最重要的是,他特别特别尊重我,事事依着我,以我为先。”
她讲起一件小事:“你知道的,张磊现在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平时我跟他几乎也不怎么联系,所以我的时间倒是还好,都挺方便。但祁平不同,他想抽出空来和我见面真的挺不容易的。有次吧,我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有两个小时的见面时间,结果刚碰头没一会儿,我老板通知我临时有个电话会,一开就是两个小时,等会议结束,我们也得分开了,相当于他白白浪费了两个小时和一次难得的见面机会,但全程他都没有一点不耐烦,一直很温柔地示意,让我别着急,还出门去给我了一杯咖啡。”
“还有呢?”
“还有……嗯,你知道我平时跟你们见面总是迟到嘛,你看连你都会时不时抱怨我几句,让我不要再迟到了。但是祁平从来不会抱怨,不管我迟到多久,他都笑眯眯的,还会叮嘱我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安瑶说完,眨巴着眼睛看向我,神情殷切,仿佛在等待我的赞同。
我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确实还挺有风度,但是吧,我觉得也不至于让你着迷成这样子。”
我的话音落下时,空气仿佛也跟着凝固了下来,灯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安瑶安静了半天,说:“你不会懂的。我跟张磊在一起十多年,已经受够了他的大男子主义了——事事都需要围着他转,哪怕就是出门吃个饭,我都需要在时间上配合他,地点上顺着他,连点菜的口味上都要依着他。你知道的,在和他结婚之前,不管是贝贝还是袁墨,不论大事小事一向都是对方依着我的。跟张磊这些年,我都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一度也以为自己接受了要‘时时事事配合配偶的需求’这件事,但当和祁平在一起后,那种久违的被尊重被宠爱的感觉,才让我感觉到太美好了。只有和祁平在一起,我才能觉得自己是被爱的,我也才会有开心的感觉……”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安瑶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了,她没有停,仿佛要把想说的话都一口气说完:“认识祁平的时候,是张磊和我闹离婚闹得最凶的时候,也是我最绝望、对自己最充满怀疑和否定的一段时间。张磊那么坚定,那么绝情,不念一丝夫妻感情,也没有一点余地。我曾经去找他,光光地站在他面前,他却只看了我一眼,转身就出了房间。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好久,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想离婚,但是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那段时间我真的天天哭,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所以,在后来认识祁平的时候,我就真的觉得,那是老天看我太苦了,于是给我了一个救赎,让我从绝望的深渊里可以扯住一根绳子爬出来。这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能看到对面安瑶的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红,接下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在桌面那坑洼不平的木纹里左突右走,却无法荡漾开去。
我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在安瑶的眼泪面前,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轻飘、宽泛而空洞——被潮水扑倒的人,明知浮木无法倚靠,也同样会死死抓住;那些陷在痛苦中的人,哪里会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没有力气自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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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雪中分别的时候,安瑶拉住我的手说:“有你真好。不然,我恐怕自己都要憋死过去了。”我也反握住她的手:“没关系,你难过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在那时说出这句话时,我确实是情真意切的。但在后来,我还是很不义气地后悔了自己的承诺。
因为之后安瑶隔天就来找我,话题反反复复在张磊和祁平身上转圜。有时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安瑶”,我总要迟疑了好一阵子。有次我接起电话,她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地询问我是否还和做珠宝生意的小苏有联系,说想买一串碧玺手链,希望托我找小苏挑一串品质好一些的。
这事不难办到,但我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我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尖锐:“碧玺手链?”
安瑶马上明白了我想问的:“是我突发奇想想要的。之前袁墨不是送过我一串,后来被我弄丢了么……”
“所以你想再买一串补上?”后面的那句话,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我记得,那串碧玺她已经弄丢了很多年了。
安瑶知道我想说什么,她立刻用带着些许刻意的轻松语调回应我:“只当我还相信爱情这玩意吧。”
我很快帮安瑶买到了她想要的手链,打开手机电话簿,翻出她的号码,等待接通的间隙,话筒里有个女声在一直反反复复地低声吟唱:“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感觉自己大概成了安瑶的另一块浮木,开始害怕接到她的电话。每次她打来电话想要见面时,我或在加班,或在外出,有时我在和家人晚饭,有时我闲坐在沙发上休息,我真的不想被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自己的节奏与安排,于是我开始时不时胡乱找个理由拒绝见面。
安瑶打给我的最后一通邀约,是202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那时已经是晚上11点,当手机铃声响起时,我的胸口猛地涌起一阵烦躁。那次是我第一次没有找任何借口、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太晚了,我都已经洗漱完了,不想出门了。”
电话那头安瑶的声音里透着委屈:“那我去你家楼下,你下个电梯就好,连睡衣都不用换。我们也不去哪里了,就在我车里陪我坐坐,说说话,好不好?我心里太难过了。”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硬下了心肠:“我连楼都不想下了,我今天一天遇到了很多的烦心事,太累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安瑶已经没有在话筒旁了。我迟疑着“喂”了一声,才听到对面哑哑的声音:“好吧,那你早点休息吧。”
挂断电话,愧疚和懊恼缓缓爬上我的心头,但我还是重新躺到了床上。我想,在安瑶心里,我大概已经被她划为“不讲义气的朋友”了吧。
在那次之后,安瑶再也没有约过我见面,也没有再与我聊过张磊和祁平的话题。我有些感到轻松,也有些感到遗憾,我想,我大概真的是失去了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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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和安瑶的聊天记录,上一条还停留在今年春节时分,安瑶给我发了一条链接,是关于刚去世的徐熙媛与她前夫的是是非非。随着链接发来的,是安瑶的一句点评:“小菲才是真爱大S的。”
我没有回复那条消息。我极少不回别人消息,平日里哪怕是保险业务员群发的祝福短信,我都会至少回一句“谢谢”。但对于安瑶这条信息,我一直没有回,我能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在对话框里打下了好多字,最后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全都删掉了。
我并非不想回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与安瑶去讨论,或者说,我已经倦于再讨论爱情了。世事冲刷之下,我与她的爱情观早已变得如此不同,作为成年人,我们都知道这是无法通过讨论和争辩来试图达成一致的事情。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与她已各自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了太久,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谈不上谁对谁错,谁好谁坏,只是不一样了。
只是安瑶,我亲爱的朋友,人生一趟是苦的,在苦中觅得零星的那一点又一点甜,是不够支撑自己一生如愿的。如此一生情海滔滔,最终我们只能执舟自渡。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