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兄弟去网赌卧底的警校生,再也没走出来(下)
黑特2025-06-24 11:1813,781

  6

  我们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许大乐不在宿舍里的日子,也开始习惯寝室里经常出现的沉默,我们对“抓赌狗”的热情也逐渐冷却下来,好像那个狗代理从未在我们的校园里出现过。老鹰还在制发他的“通缉令”,他执着的劲头看起来有点憨,我和李林都有些心疼,又不愿泼他的冷水,只能在私底下抱怨学生会那些人。

  就在我们都不再抱希望的时候,一天中午12点半刚过,我们寝室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正要午休的我们全都吵醒了。我骂骂咧咧地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望过去,站在门口的是胡昊。

  还不等我们开口,他就扯开嗓子大喊了出来:“人找到了!”

  老鹰直接从床板上跳下来,急匆匆地凑到胡昊跟前:“那个王八蛋现在什么地方?我们哥几个可得好好审一审,必要的时候还得给他上一点手段,给咱们大乐报仇!”

  “那个狗代理很警惕,不会再来我们学校了,但是我已经知道他的学校,真实姓名也弄清楚了。”

  胡昊进门坐到我的床边,告诉我们说,他先前从校园兼职QQ群里询问过这个人,半天没人应,直到有个陌生网友私聊他,问他是不是想要注册“网投”账号。

  “我就将计就计,跟那个人说我就要那个狗代理的注册链接,其他人的我不要。他就劝我说,他给的赔率更高,玩彩票的体验更好,还可以用账号发展下线,反正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胡昊回忆着,“我就和他谈条件,说我可以当他的下线,但是要想办法帮我弄到那个狗代理的信息。”

  听到这里,我拽了拽胡昊的胳膊:“你不会往里面充钱了吧?”

  “我充的不多,就充了1000,赌博网站都喜欢照顾新人,不会让我输钱的,我只要打满流水,就提现跑路了。”胡昊下意识地掏出手机。

  老鹰和我齐刷刷地看向了李林——胡昊的所作所为,和他当初讲的“卧底”策略如出一辙。只是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胡昊依然在自顾自地说:“我把狗代理的QQ号和照片发过去,他一查,发现就是自家赌博网站的代理,而且这个狗代理还吃里扒外,把他几个老朋友挖到别的赌博网站去玩彩票了,他正好要想法子报复。他的代理等级比狗代理高两级,在网站内部有查人的渠道,别说是真实姓名了,连狗代理在网站里绑定的身份证号、银行卡号、手机号码,他都能查得一清二楚,我给你们看,这是他给的截图……”

  我们几个的脑袋围绕在胡昊的手机屏幕前,截图上的信息显示,那个坑害了许大乐的狗代理叫严雪松,户籍在江西赣州,手机运营商是南昌移动。

  “这个赌博代理会不会给了你一个假信息?”李林立时警惕起来,“你想想看,反正网站是他们家的,随便编造一个身份信息也不是没可能。”

  胡昊望向李林,说:“咱们俩想到一块去了,所以我大中午专门跑来问问你们,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好办,学生会的人和我们旁边那个大专搞过联谊活动,查个人应该不是问题。”老鹰思索着说。

  李林拍了一下他宽阔的虎背:“你他妈傻啊?上次就是学生会把那个狗代理放走的,你觉得他们这次会老老实实帮我们办这件事?”

  我赶紧劝和:“你们俩别吵,我们学校和他们学校都有跆拳道社团,两个月前还请他们到实训中心一起切磋过,通过这条线说不定可以查到他。”

  “你这个主意不错。”胡昊提醒我,“但是你得巧妙地问,不要暴露了,不然到时候竹篮打水。”

  老鹰微微点头,对胡昊说:“你讲得没错,但现在我倒不关心狗代理了,倒是很担心你。”

  “担心我?”胡昊一怔,“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个狗代理还能来找我算账?”

  我猜到了老鹰心里在想什么,干脆跟胡昊把话挑明了:“我们是担心你做‘卧底’,最后自己染上赌瘾了,和大乐一样,我们四中队就又少了一个兄弟。”

  “怎么会呢?我能控制我自己,不会像许大乐那样,你们这都是瞎操心。”胡昊说着,把狗代理信息的截图发送到我们寝室的QQ群,然后就想转身离开。

  老鹰伸出胳膊拦住了他,像审犯人一样盯着他说:“你把你的赌博账户给我们看看,不要怪我不讲道理,我们这也是怕你出意外。”

  “对,你给我们看一眼,看看你充了多少钱。”李林附和着,“网络赌博比吸毒还要可怕,几十万充到账户里面全都是虚拟的数字,心里不痛不痒,更不容易满足。”

  “放心吧,我都已经提现出去了,说不碰就不碰,你们得相信我。”胡昊像拉开警戒线似的,把老鹰伸长的胳膊抬起来,径直离开了我们寝室。

  老鹰朝着胡昊的背影,高声嚷嚷:“你是不是心里有……”那个“鬼”的吐字吐到一半,李林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行了,别说了,黑猫还在这儿呢。”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干脆问出来:“你们在瞎琢磨什么呢?胡昊好心帮我们,凭什么说他心里有鬼?你们就直说吧,我不会生气。”

  老鹰的眼睛瞥向了李林:“参谋长,你那么聪明,干脆你替我说吧。”

  李林咽了口唾沫:“老鹰和我是觉得……胡昊和那个狗代理很可能是一伙的,不然他怎么那么热心帮我们?他搞这次阵仗,就是想把自己撇开,搞个‘声东击西’。”

  “所以你们刚才让他给你们看他账户,并不是想看他到底充了多少钱,而是想看清楚他的账户流水,看他是不是在许大乐之前就注册的,我没说错吧?”我的脸色沉了下来。

  “黑猫,你先别激动。哥几个都知道你和胡昊的关系最铁,看到自己的兄弟被怀疑,要是换成我,那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们这些也算是合理怀疑,让他给我们看一眼也没错。”李林说,

  我默然半晌。我坚定地相信,以胡昊的人品和脾气,应该是不屑与那些赌博代理为伍的,更不可能跟他们合起伙来坑害我们这些兄弟。

  “老鹰、李林,你们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处理,我会证明我兄弟的清白。但是我们先说好了,不管最后我查出来的结果如何,你们不能打他的小报告,算是给我一个面子。”我说。

  “我们可不是那种人,黑猫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但你也不要包庇胡昊,从程序上来讲,你和胡昊关系特殊,你应该回避才对……”李林的语气不冷不热。

  老鹰数落他:“你他妈不会讲话就闭上臭嘴,什么包庇不包庇,我们现在这些怀疑也只是主观上的,没有任何证据,你这乱说一通,等于给胡昊定性了。”

  “李林,老鹰他说得没错,你这话确实挺刺耳——不管胡昊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样,我最后都会公正地‘办案’。”我说完,气得摔门而去。

  我听见背后李林在说:“我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还听见老鹰的声音:“你说就说,别扯上我。”

  我走在潮热的宿舍楼廊道,心里盘旋着老鹰和李林的话,承认他们的怀疑不无道理,方才胡昊的行为举止不同往常,好像确实有事瞒着我们。

  7

  那天傍晚6点不到,我满怀心事地晃到二楼食堂。就餐高峰已过,整个楼层显得很空旷,连打饭阿姨的说话声都能传来回音。我随便打了点饭菜,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吃着,时不时望一眼校园主干道的行人。秋去冬来,楼下同学们蓝色的公安长袖换成了清一色的冬执勤服。

  我回过神,忽然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老鹰和胡昊,正站在食堂窗口前,边打饭边交谈。

  我起身走到他们俩附近,佯装去买饮料,其实是想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谈话。没想到老鹰也瞧见我了,喊了我一声:“正好黑猫也在,干脆和我们一起把话说开了,省得心里结个疙瘩,影响咱们的兄弟关系。”

  我们坐到一桌,老鹰买了3听可乐,逐个摆放到我们面前,然后麻利地拉开一罐,递给胡昊:“这一听先给你,我找你具体什么事,让黑猫跟你说吧。”

  我一愣,暗骂老鹰临阵脱逃,把锅子甩给我——这种事让我来跟胡昊说,不是影响我们兄弟感情么?但话已至此,我只能先在心里措辞,手上夹了一块盐焗鸡翅放到胡昊碗里。

  胡昊说:“你们两个兔崽子有话就直说,不会是找我借钱吧?实话告诉你们,我兜里没钱了。”

  “你想多了,老鹰就是想知道你这个账户是什么时候注册的,总共充了多少钱。”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胡昊挠着脑袋:“今天中午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嘛,一共就充了1千块钱,我到食堂之前,还打算上网查个好时辰,玩两把就提现。”他说着,掏出手机给我们看,食堂的日光灯下,手机屏幕上的蛛网裂纹有些扎眼。

  我打开可乐罐:“老鹰,你自己看吧。”

  老鹰把脑袋凑过去,盯着碎裂的手机屏幕,自顾自地念着:“2015年11月13号,昨天你刚注册?”

  胡昊白了他一眼,反问:“不然呢?”

  我和老鹰同时松了口气。我举起可乐同胡昊碰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我的兄弟是清白的。

  可老鹰又低声说:“我看你的充值流水,怎么今天下午你又充了1000块?不是说充1000块打满流水就收手吗?我可警告你,别跟我儿子许大乐一样弄得血本无归,连书都没得读了。”

  “你小点声。”胡昊竖起食指贴在唇边,“这几天那个代理想做业绩,说多充点钱,这样倍投(翻倍投注)不容易亏本,我实在没办法,就又充了1000块钱。这些钱都是我自己的生活费,其实我现在压力也很大。”

  胡昊双手捂住脑袋,好像不捂住就要爆开似的。见他这样,我也不禁焦虑起来——2000块钱对胡昊而言,是2个月的生活费,可将这笔钱要是拿去献祭给赌博网站,都不够玩5分钟。胡昊说,“时时彩”在白天是10分钟开一期奖,晚上10点过后则进入“高速模式”,每期开奖间隔压缩到5分钟。许多赌博网站还嫌赌客们输得不够多、不够快,后续又研发了“分分彩”和“秒秒彩”,将开奖时间挤压成1分钟和30秒。为了混淆视听,他们还为这些“私彩”增添了“官方”前缀,例如“腾讯分分彩”等。但赌客们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更快、更稳定地赢钱。

  “那怎么办?实在不行就跟中队长坦白吧。我们中队长看起来严厉,实际上都是装出来的,私下里跟我们关系很好,说不定他能想到好办法。”老鹰说。

  我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你是不是傻?想让胡昊跟大乐一样吗?被留校察看?”

  “我当然不想了,但你难道就让胡昊这么输光?”老鹰反问。

  “你们别吵,赢还是输,听天由命吧。”胡昊把手机塞回兜里,“我们赶紧吃饭,等会儿晚自习还要点到,最近查得很紧,要是迟到了,中队长又要骂我们了。”

  胡昊在赌博网站上储值的这笔赌资,对我们就像是埋下了巨大的悬念。我心里的想法很矛盾:我当然不希望胡昊血本无归,那相当于他在食堂10个月的辛勤劳碌全打了水漂,搞不好为了翻本,他还将继续下注;我也不希望胡昊真的赢钱,这并不是出于嫉妒——网赌可以为赌客们营造出强大的心理落差,一期中奖彩票的进账抵得平时辛劳上1个月、1年乃至10年的工作所得,而耗费的时间只要10分钟、5分钟甚至1分钟、30秒,只要稍稍尝到甜头,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抵挡这种诱惑了。

  换句话说,我知道,无论胡昊今晚输赢,他都大概率会像许大乐那样走上网赌这条黯淡无光的路,这是我绝不想看到的。

  我试探地问胡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输不赢,或者最后输一点点钱,哪怕输个几十块也行,大不了你后面几顿饭我请客,别去想它就好。”

  “赌场又怎么会放过我呢?”胡昊说,“但你说的也是一个办法,我刚才在网上查了,如果不玩‘时时彩’,改玩‘北京赛车PK10’,一次性下8到9个号,可能赢的钱不多,但是中奖率高,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投的号码越多,砸下去的钱也就越多,打满流水也就越快。”

  我和老鹰面面相觑,从胡昊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某种不安,但更多的还是期待和兴奋:“要不我这2000块一次性全给它投了?或者买8个号码,每个号码投200块,总共投1600,假如赢了就再追加,挣个大几百不成问题。”

  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初蹲坑选码的许大乐附身到了胡昊身上,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红,像中奖提示的数字那样红。

  “那万一输了呢?2000块就白白送给狗庄家,这笔钱你买点什么不好?”我劝阻胡昊。

  “这是理想的状况,我才没有那么傻。赌场肯定不希望我这么玩,还得先问问赌博网站的客服这种玩法行不行,要不然到时候靠这样‘滚雪球’(指8码投注),赢了钱网站不让提现,那就完了。”胡昊说。

  8

  晚上10点15分,我偷偷溜出了寝室,李林问我上哪儿去,我谎称和胡昊去吃夜宵,老鹰望着我,没说话。

  出于对胡昊的保护,我不敢让他到我们寝室里来,怕遇上学生会突击查寝,也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他也参与了赌博。晚自习结束时,我在学校主楼的大厅里查阅了地形图——选食堂的拐角容易遇上系学生会的值勤人员,露天的操场里蚊蝇又太多,去教学楼又太远,折中下来,离寝室最近的医务楼3楼会议室才是最佳地点。

  我和胡昊宛若两只夜猫,避开系学生会和保安的巡逻队伍,悄然溜到医务楼,我拉上窗帘,再把防盗门反锁,惊心动魄的投注就要开始了。

  胡昊低声说,晚自习时他问了赌博网站的客服,对方告诉他,网站出台了最新规定,为了吸纳更多新玩家,彩票系统支持任何玩法,打满流水即可提现,10分钟即可到账。他把手机递给我,我看着那个富丽奢华的网站页面,上方还有一根横向流动的提示条,上面的文字令人哑然失笑:任何玩家不得将本网站用于洗钱等违法犯罪活动,一经发现,本网站将立即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

  “这网站‘贼喊捉贼’还挺有一套。”我想缓解胡昊紧张的情绪,可是他就像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只盯着号码愣神。我看着那些“胆码”,又看向胡昊焦虑的神情,心也跟着悬在嗓子眼。

  胡昊深吸了一口气,跟我说:“我再充400块,总共2400块,买8个号码,全押!”

  “你他妈疯啦?!”我失声叫了出来,把医务楼的感应灯都喊亮了。我赶忙捂紧嘴巴,边朝窗外瞄着边压低声调对胡昊说:“你今天算是让我开眼了,没想到你这么莽撞。”

  胡昊“嘘”了一声,严肃地告诫我:“你不要提那个字,哪怕开奖了你也不要提,记住了没有?”

  我抢过他的手机,想阻止他继续充钱,可是攥着的手机又被他抽走,此刻他给出的理由是:所有赌场,不管是线下赌场还是赌博网站,对每一位新人均会“予以”照顾,好让新人咬钩上瘾,所以他现在投注的赢面会很大。

  账户又多了400块,他点进了“北京赛车”的页面,选了8个号码,搬掉了0和1。接下来就是等待开奖。我好像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也跟着焦虑起来,我们一起在会议室的走道里来回踱步,感受着心脏“砰砰”狂跳。我怕胡昊等会儿接受不了结果,闹出的动静太大,不断提醒他做好心理准备,丝毫不敢提那个沾满霉运的“输”字。

  胡昊的步子又大又响,说有点后悔砸了那么大的赌注,我也埋怨他太冲动。这时会议室外面的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俩吓得像木头人似的杵在原地,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们才恢复了知觉。

  紧接着,开奖提示的“嘀嘟”声出现了,色彩缤纷的数字动了又停,胡昊则颤声说,他挪不动步子了。

  “你看还是我看?”我的视线从胡昊焊死在地板上的脚移到会议桌上的手机上。

  “你看吧,我不敢看。”他的声音颤抖着,好像他脚底下踩中了一颗“诡雷”,而我还要帮他去拆桌上倒计时的炸弹。

  2400块,对当时的我和胡昊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钱。我感觉自己胸口到喉咙像触电般发麻,慢腾腾地拖着步子,走到了他的手机前,解锁的密码他早就告诉过我了,可我竟会频繁输错,赶在最后一次才成功解锁。点开赌博网站的页面后,我闭紧了双眼,不敢想象要是这8个数字里面出现了0或1,我该怎么跟他说,他又该怎么走出医务楼。

  没有0和1。

  “快,赶紧提现!”我怕我叫得太大声,捂住嘴巴。

  胡昊的身躯仿佛也解了锁,快步冲到我身旁,抢过手机。看到盈利数额,他骂起了脏话:“果然就中这点钱,我白紧张那么长时间了。”

  我偷瞄了一眼,提示框显示,只赢了200多元——据说这是“滚雪球”最被赌徒们诟病的地方,投出巨额本钱,只能赚点零头,完全没有“以小博大”的爽感。

  看着胡昊把钱提现后,我拉出两把椅子,肃然地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胡昊拍着胸脯向我保证:“黑猫你放心吧,我不会再碰这个网站了,我还要和你还有老鹰他们一起去抓狗代理呢。”

  “把你上级代理的QQ号给我删了,还有,你刚才赢的钱你打算怎么花掉?”我说,“我先声明——你赢的钱不用分给我,也不用请客,你不要再充回网站里面就好。”

  “我等会儿就删。这笔钱我早就想好了,我打算一次性全部花掉,开一个游戏会员。”

  “全部花掉?”

  “对啊。”胡昊点点头,“你想想看,要是我还留在卡里面,就会觉得这笔钱不真实,就和我赌博网站账户里面的虚拟数字一样,只有把它换成等价物,我心里才不会惦记,那些赌狗会上瘾,不就是因为心里头会惦记嘛,我把钱花掉不就不成瘾了。”

  我朝胡昊竖起了大拇哥,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地了。

  之后,趁着系学生会检查结束,胡昊从医务楼出去,偷跑到操场上,痛痛快快地嘶吼着,像一匹荒原上的野狼,肆意宣泄着参赌时的焦虑与不安。我像前几个月看完奖学金榜单时那样,默默站在操场边第四排的石阶上,凝望着他。

  多年后,我只要回想起警校的岁月,总会先想到操场边的石阶和兄弟放肆的吼声。

  9

  度过了那个“惊魂之夜”后,我们的心思重新回到“抓赌狗”上面。按照胡昊弄来的信息,那个名叫严雪松的狗代理在郊区一所三本院校就读,老鹰为了核查照片和名字能否对上,在星期六一大早专程拉着李林和我包了一辆面包车去了那所学校,把“通缉令”和严雪松的身份信息交给了那边的系学生会负责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告知。

  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对方并不愿意配合。老鹰气愤道:“我们现在既有户籍信息,又有照片,还有他发展赌博下线的证据,你们要是拒不配合,这和包庇有什么区别呢?”对方这才回复说,要查到这个人起码要半天的时间,让我们不妨先在学校里面逛一圈。

  我和李林在那个学校里看见有“台球俱乐部”,便进去杀时间。只有两三个人在打球,李林旁观着他们比赛,我觉得无聊,就想出去透透气。出门时我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身后随即传来短促的“嘀嘟”声,感觉和许大乐手机里的一模一样。我回头看,刚才还走得挺胸抬头的人,只看了眼手机页面,步子就变得拖沓起来。

  等到中午的饭点,老鹰才收到学生会那边的消息,说他们这里的确有一个学生叫严雪松,江西籍,学籍照片与“通缉令”上的照片大体相似。要换作以前,老鹰早就去找严雪松算账了,但这次他却把我和李林召集过来,商量对策。

  李林提出了三条建议:一是把手头掌握的所有证据移交给中队长,再由中队长向大队长和系主任上报,交由这些系领导处置;二是通过学生会联系严雪松这边的系领导;三是直接报警处理,反正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材料齐备,严雪松光是许大乐这一个下线,就达到大几十万的流水,早已达到入刑标准。

  “老鹰,我先得提醒你。”李林摇着公考机构发的塑料扇子,真像一个狗头军师的样子,“假如你要报给咱们中队长,也得跟系学生会那边通一下气,否则到时候大队长责怪他们‘办案不力’,他们再迁怒于咱们。”

  老鹰当场拍板:“我是再也不会相信学生会那些人了,现在咱们就直接去派出所报案,一步到位。”

  我们仨去了派出所报案,老鹰情绪激动,在接待窗口讲得语无伦次,最后还是我帮他转达了基本案情。等我们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老鹰临走前还要了派出所的电话,动不动就去电了解办案进展,但得到的答复一直是“还在调查”。

  ====

  3个礼拜后,警校与严雪松那所院校搞广播站联谊活动,结识了一个叫张辉的学生。我们在各自学校的广播站做技术员,有许多共同话题,既然聊得投机,我就顺势向张辉打听,问他知道不知道严雪松这个人。

  不料张辉语出惊人:“这家伙早就在我们学校出名了,就在你们来的前两天吧,来了两三个警察,把他和几个学生都铐走了,据说他们是网络赌博的代理,严雪松是里面的头儿,年纪最大,最年轻的才刚读大二——你不要跟别人讲,我们学校一直叫我们不要把这事儿张扬出去。”

  我与张辉互加了微信,之后接着聊天,再熟络一些后,张辉又悄悄告诉我一个可怕的事实——相比于我们警校对网赌“扼杀苗头”和严管严控,他们学校早已被网赌全面入侵,开始“人传人”了。在网赌代理们眼中,涉世未深、防范意识薄弱的大学生是绝佳的“猎物”,而且面向大学生的网贷也在兴起,可以为赌博网站提供庞大的赌资和流水。他们不断在校园里发放虚拟彩金储值卡,仿若大片蝗虫,将大学里的食堂、体育场馆和各大寝室楼的角落侵蚀殆尽。他们还假扮成校友混入校园兼职群“拉人头”,以寝室为单位,让网赌以传销的方式扩散开来。张辉说,他自己也被同学拉下了水,染上了网赌恶习。

  我把严雪松已经被公安机关带走的消息告诉了老鹰和李林,他俩兴奋地欢呼,我却开心不起来。听完张辉的描述,我感觉严雪松的归案不过是一场虚假的胜利,我们付出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更为惨重。

  我把张辉说的情况也转告给胡昊,反复给他敲响警钟。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寝室里的“活宝”,绝对不能再失去我最要好的兄弟。胡昊也向我表了决心,把那晚赚来的200多块钱全都花光,给我看了交易流水记录,还当着我的面把赌博网页和那个代理的QQ一并删除。

  ====

  接下来的1个月,我在食堂很少再见到胡昊的身影。晚上去买米酒冲蛋时,我跟老板问起胡昊,老板摇头说:“小胡上次和我讲,他找了新的挣钱路子,不用再到食堂打工了。”我的眉头一下锁了起来,细心的老板便问我怎么了,我回过神,朝他摆摆手,匆匆拿起米酒冲蛋便走了。

  我在窗边坐下,赶紧给胡昊打电话,彩铃响了一会儿,就被他挂断了。我有了一个很坏的猜测:胡昊当着我面删掉了代理QQ和赌博网站可能只是表面功夫,此时此刻,他也许正在下注——上一次胡昊的赌资是2400元,这一次他又往赌博网站投了多少钱?他不久前终于如愿获得第三学年的国家励志奖学金,奖状是省公安厅和省教育厅联合盖章的,5000元整。假如他又像上次那样“毕其功于一役”,把钱一口气充进赌博网站,那么庄家还会再优待他么?

  我去胡昊的寝室偷瞄了一眼,没见到人。他们寝室长韩群叫我进去坐坐,我直奔主题,问他有没有看见胡昊。韩群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谁知道他去哪儿混了,最近除了晚上查寝,他都在外面乱晃。”

  直到那天晚自习,我还是没见到胡昊。我思考着胡昊可能的藏身处,心里生出一种黑色幽默的苦涩——警校学的本领,竟然最先应用到自己的兄弟身上了。

  思来想去,眼下胡昊最有可能藏在他第一次“梭哈”的地方——医务楼。医务楼一共3楼,是医务室和院团委的所在地,医护和老师们下午6点下班离开后,就几乎成了空楼。

  趁系学生会还没来检查,我悄悄溜出教学楼,奔向那个嫌疑最大的地方。我跑到楼栋外围,盯着3楼的窗户,果然,紧闭的窗帘布后面隐隐泛出亮光。我从昏暗的楼梯爬到3楼的会议室门口——门是反锁的,我敲了敲,没动静。

  我不停地敲门,喊着“是我,黑猫”。那扇棕红色的防盗门终于被缓缓打开了,开门的正是胡昊——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还拿着手机,根本没看我,视线都在手机上。而手机屏上的页面我太熟悉不过了。

  我重重地擂了他一拳:“你不是说再也不碰了吗?!”

  “过会儿再跟你讲。”胡昊岔开了话题,“快要9点钟了,学生会要到教室里点到,我们赶紧回去。”

  我边往回赶边数落着胡昊。他一句话没讲,好像当我不存在似的。点人结束,教学楼外面像漫出返回寝室的学生,我望着楼下的场景,把胡昊截了下来,让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黑猫警官,你一个人单独‘拎’我,属于违规提审,到时候检察院的人要来找你。”胡昊的玩笑开完,脸色也变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那笔奖学金全都投进去了,一开始输掉了3000多,今天连本带利全赢回来了。”

  “上次我们不是说好,提前以后就不碰了?”

  “我是不想碰,可是奖学金一到手,我总想拿它去钱生钱。5000块钱,买股票和基金又挣不了多少,赚到我的目标要到猴年马月啊。想来想去,最快最狠的办法就只有赌博这一条路了,押号码押得准不准,就要看运气了……”

  我不想再说话了,径自离开了教室,把胡昊一个人撇在那里。

  后面整整半个月,我们俩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所谓的“兄弟情”,跟网赌账户的进账和储值的虚拟金额比,简直屁都不是。我又回到刚来学校报到时的状态,寡言少语,独来独往。

  10

  2016年10月的一个晚上,广播站的破喇叭刚放完了熄灯号,寝室楼下就吹起了集合哨,查寝的“红袖章”们已经在原地踏着碎步。

  5分钟后,我们寝室的门被半推开来,一个灰色人影站在橘黄色的感应灯下,是胡昊的声音:“黑猫,走,我们去吃夜宵。”

  我怔了一下,在老鹰和胡昊的合力催促下,才起身穿衣服跟着胡昊偷摸跑到一楼拐角处躲避巡逻的“红袖章”,直至遥远的路灯光吸走了他们行进的群影,我俩才光明正大地去到食堂2楼。趁没人检查,胡昊买了两碗麻辣烫,然后我们像两只野猫,穿过轻疾的晚风,溜到了篮球场的雨棚下面。

  “嘀嘟。”胡昊的黑色作训裤里又传出铃声。

  “你怎么还赌啊!”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到时候输死你!”

  胡昊不接我的话,而是伸手交给我一副崭新的蛤蟆镜:“以前你总是送我东西,我都没有回礼,这副蛤蟆镜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他似乎又意识到什么,补充了一句:“是我早就用奖学金给你买好的,那时候我还没赌钱。”

  他为了证明改过自新,主动将手机给我看:“你看,我现在每天就充100块,输赢都无所谓,小赌怡情。”

  我望着黑暗的夜色,劝他:“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可怕的地方?门槛这么低,可一旦输了就翻3到5倍加大投注,你想想看,要是连输呢,多少钱都不够他们吞的。”

  这句话说完,是漫长的沉默。

  网赌像是挑拨离间的奸细,隔进我们兄弟之间,让我们少了许多活动和共同话题。胡昊不再谈及公考的申论和行测,也不谈面向警校的联考,甚至连英雄联盟都不跟我聊了,每天一门心思琢磨着选号、追号。我觉得他比我更孤独——学校为了遏制网赌的入侵势头,已经鼓励学生之间相互举报,举报者有特别奖励,被举报者则被处分,而且会记入档案。胡昊赢钱的喜悦、决策成功的成就感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对我也戒备起来。

  我们以前常去射击训练中心2楼的楼道拐角,把楼道的窗户打开一半,对面食堂的烧烤铺子的香气就会窜进来。胡昊曾说:“古有曹操望梅止渴,现有我胡昊闻香止馋。凭我在食堂勤工俭学的经验,这肉和油都有问题,以后你要是想吃烤肉,我带你去学校门口那家店,要吃什么你敞开点。”可在他迷上网赌后,我们就很少再去那里了,他那番话自然也无从兑现。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当时手头的钱全都充进了赌博网站,连每天的饭钱都不给自己留。

  我试图挽救这段日渐疏远的兄弟情,邀胡昊到“秘密基地”做最后一次“密谈”。

  胡昊说,“久赌必输”的道理谁知道,唯一能从庄家的屠刀下逃生的就是见好就收。毕竟赌场流传着一句话:“不怕你赢,就怕你不来。”他谈了自己的打算:目前“盈利”4200元,只要攒到5000元,他就收手,绝不再点开那个网址了。他在网上下载了《打败庄家》的PDF,正废寝忘食地研读着。

  我借势劝他:“也不要硬凑到5000了,万一越输越多呢?不如现在就停手,在中队里面,我们兄弟俩的关系最要好,要是眼睁睁看着你一直赌下去,我也不配做你的兄弟。”

  “你就放心吧,我和网上那些赌狗不一样。”胡昊说他对自己钻研的追号方法很有信心,也坚信在赌博账户亏损的时候不会轻易上头。

  “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不爱听。”我直直地注视着胡昊的眼睛,“很多赌客在背上赌债之前,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胡昊避开我的目光,嘴里“嘁”了一声,反问我:“看样子你是觉得我达不成5000块的目标,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有自己的办法可以做到,你想想看,上次我输了这么多,还不是赢回来了。”

  “我不跟你赌,最近每个中队都管得很严,大乐已经留校察看了,你要是也被人发现了,助学金和奖学金就全都泡汤,这两笔钱加起来可不止5000块。”

  “我也就是跟你说说,除了你,没人知道我玩这个,我们寝室里的人都不知道。就在前几个礼拜,我们寝室里还有人问最近有没有什么赚钱的兼职,这样他就不用给食堂那家卖盖浇饭的店跑外卖了,要不是我怕被举报告到系办那边,我真可以把他发展成下线,还可以……”

  “你有病吧?!”

  我推了胡昊一下,他的后背一下贴到楼梯拐角的墙上。他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脾气,错愕地望着我。

  “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干嘛?我是相信你才把这些事情讲给你听……”胡昊梗着脖子,眼神又移开了,自从他触碰网赌以后,就好像总有什么事瞒着我。

  “做代理要坐牢的,那个严雪松不就是被警察给带走了?反正我把话撂在这儿,你再碰一下,我就直接跟中队长讲。”

  “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我就是随便说说,我也不相信你会去当‘黄狗’。”他说的“黄狗”,是各个系学生组成的纠察队,胳膊别着黄色的袖章。

  “你可以试试。”我说。

  胡昊了解我的脾气,没再和我争辩,转身就走了。

  这场“密谈”,不欢而散。

  11

  我最后一次见到胡昊是在教室上晚自习。

  那时我们即将被派去实习,从学警变成实习警员。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将来,老鹰最关心的是能不能摸到手铐和真枪,李林在一旁笑他摸枪简直是痴心妄想。整间教室,只有一个人沉入死寂,在同学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额头抵着桌沿,整颗脑袋快要塞进台板里,双手被手机牢牢黏住。

  我走到胡昊旁边,喊了声他的名字,他猛地抬起头,把我吓了一跳——他的面色是红的,眼白是红的,就像赌博网站里两颗疯转的红色胆码。他的躯体也已发出警报,像闪烁刺目的红警灯。

  “别玩了。”我靠近他的桌子,想看看他是不是如我预想那样,成天困在网络赌场里。

  他马上把手机翻面盖住,借着教室的灯光,我瞅见了边缘磨损到发白的淡绿手机壳。

  胡昊一言不发,黯淡无神的目光漠然地望着我,眼神中既有敌意,也有悲伤,令人联想到学校附近被遗弃的流浪狗。一股复杂的情绪吞没了我,我想发火,却不知该对他,还是对赌博网站。我不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一旦胡昊被发现私下赌博,不仅会被取消实习资格,连顺利毕业都有困难。我当然猜到他已经输了很多钱,否则他不会像许大乐那样糟践自己,他赌输的不只是那些血汗钱,还有更为珍贵的东西。

  ====

  实习后,我常向同学打听胡昊的近况,可是得到的答复都是不清楚,好像胡昊压根没去派出所一样。我给他发消息,很久都没有回音,给他打电话,只听见“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我辗转联系了许多同学,才要到了胡昊的新号码,他接电话时的语气很尴尬,为了赶紧打发我,他随口说着:“我都好,什么时候有空聚聚。”随即便挂断了。

  实习结束,回到警校,临近拍毕业照和集体照那天,中队长再三嘱咐我们,所有人必须回校拍照,不然毕业将会受影响。他还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有些聪明的同学已经猜到,我对你们严厉、对你们凶,都是我装出来的,我不得不这样对你们,因为你们要面对的生活、面对的人,比我更狠,我希望你们多保重,顺利通过招警考试,早日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

  我边听着中队长这番提前的发言边张望——胡昊没在教室里。解散后,我在寝室里用各种方式联系胡昊,打手机、微信语音和QQ通话,要么关机,要么“暂时无人接听”。

  我意识到,当初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拍毕业照那天,我们中队在广场上集合,身着夏执勤短袖,陆续站到合唱团专用的铁制阶梯上,在阳光下犹如翻涌的淡蓝色海浪。女生们穿着公发的黑色低跟鞋,站在前两排,男生们则站到后几排的阶梯上,自由选择站位。老鹰和归队的许大乐站到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还在嘻嘻哈哈。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阶梯的最左边,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勉强挤出笑容。

  毕业照发到手那天,是寝室楼最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整理行李,准备奔向未来的前程。我仔细端详着塑封过的照片,下方的白色底框处,有黑体字标着每个人的姓名,我的名字在最左边。我随手拿起黑色圆珠笔,在我名字旁边的空白处补充了两个字:胡昊。

  这张集体照后来不知被我扔到哪儿去了,我也不想看到它,因为它让拍照当天的空白更加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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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5月初,李林大婚,警院兄弟们重聚首,我和老鹰也赶去参加婚礼。见到场的还有当年胡昊的寝室长韩群,我立刻询问:“你有胡昊的消息吗?我后来再也没联系上他。”

  看到韩群欲言又止,我便催他有话直说。他喝了口酒,说:“他找我们借过钱,我也借给他700多,他最后只还了200块,我还以为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我听说他前两年去了深圳,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也不关心,反正他是欠了挺多钱的,我和他也是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他的手机号码好像也换了……”

  说完,韩群又冷不丁地问我:“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不肯说胡昊吗?”

  我摇摇头。

  “胡昊当初交代我,千万把这些事告诉你。”

  见我语塞,韩群便转身找老友敬酒去了。我们寝室里的兄弟们也都神色黯然,老鹰摇着头说:“我记得胡昊跟黑猫最要好。”

  我鼻子一酸,捏了捏鼻翼,只远远看着四处敬酒的新郎新娘。

  老鹰又说:“记得在学校最后一年我生日那天,我请你和胡昊到湘菜馆吃饭,你短袖领子上还别着一副墨镜,晚上你吹了6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离开饭店的时候,我和李林都扛不动你,我叫胡昊过来帮忙,看见他到处在拉椅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甚至还趴在地上看桌底下,我问他到底在找什么,他说:‘黑猫的墨镜不见啦,你们看见过没有?这是我给他买的。’”

  听到“墨镜”,我心里如被擂了一拳,愣愣地望着转盘上一堆茶色酒瓶。

  “赌博这种事,劝也没用,就像你们当时都劝我不要碰,可我还是忍不住去玩,这就是活该。”许大乐说。

  听闻此言,韩群过来反驳:“就算赌徒是活该的,他的家人并不活该,被赌徒坑害的人也不活该,不活该的人变得活该,这才是网络赌博可怕的地方。”

  “谁都知道赌博不好,然后呢?赌的人还不是照样在赌?”许大乐不服气地说,“赌狗上头的时候,难道会领情?”

  眼见酒席上有了火药味,新郎李林过来打圆场,顺手拍着我的肩膀,举杯说:“来吧兄弟,干杯!”

  那次返程路上,我戴着那副蛤蟆镜,再一次拨打了胡昊那串号码,电话那头还是机械的女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后记

  我曾尝试用自己的方法给胡昊“报仇”,例如将他玩过的赌博网址提交给“互联网违法犯罪举报中心”,可我发现这是徒劳的,一个网站被端后,几十个网站冒头,就像在玩一场注定输掉的“打地鼠”。

  我想起了张辉,又同他取得联系。张辉跟我回忆起他大学时的日子——狗代理们披着“兼职网赚”的外衣,明目张胆地在他们的校园论坛里大肆宣传“一部手机日赚300”,课间休息时,他趴在课桌上打盹,一抬头,便看见面前两个同学用抛硬币来选购“时时彩”的号码,“正面买‘大双’,反面就买‘小双’”,一低头,耳畔又掠过一段开奖铃声。这些“嘀嘟”声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宿舍楼的走廊里,一张张花花绿绿的校园贷广告单子贴满他们的寝室房门。

  “我还记得,我们系里有人借了校园贷去玩‘时时彩’,说赢了2万块。可我一问才知道,那个人是借了2万,输了10万,还让最要好的朋友给他做担保,现在他还不出钱,他同学也就跟着倒霉。”

  张辉曾和胡昊一样迷上了“时时彩”,对开奖的“嘀嘟”声异常敏感。

  “急着想听到这种声音,又害怕听到它,我怕我的钱变成数字,这些数字又变成狗庄的钱。”他强调说,“后面我发狠戒赌,但是屡赌屡戒,屡戒屡破,直到现在我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已经彻底不碰了。”

  2019年春节过后,我因肾炎住院,与我同病房的病人大约40多岁,已经需要腹透,可我却在他拨打的电话里听到诸如“时时彩”“单双”这些熟悉的字眼——身患重病的他,还不忘给远在老家的兄弟打电话,让其代为选号下注。他到此求医为了省钱,坐的是火车硬座,用电话下注时却挥金如土。

  他让我联想到一个戒赌的帖子,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老哥”描述自己的梦境:一串串赌博网址拼接成一张狞笑的鬼脸,向他挥手,最后窜进每个人的手机屏幕里。

  谨以此篇纪念我失联的警院兄弟,作一次迟来的道别。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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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兄弟去网赌卧底的警校生,再也没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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