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兄弟去网赌卧底的警校生,再也没走出来(上)
黑特2025-06-24 11:1712,461

  “嘀嘟——”

  我是在警校读大三时,第一次听到这种短促的铃声的。

  当时我们整支四中队在训练场上上警体课(警察体育课),铃响之后,我的同学兼室友许大乐,从黑色作训裤里掏出手机,我循声瞥见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现出了几个标有数字的红色圆球。“中!”许大乐看过后,振奋地挥舞着拳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声“嘀嘟”,是“彩票”的开奖铃声,它的名字叫做“时时彩”。

  1

  2013年,刚进警校的我还是中队和寝室里“沉默的少数”,同学们也就很少同我交流。警校实行部队化管理,每个大队分成若干个中队,每个中队再分成若干个寝室,每间寝室通常会有几对要好的朋友,彼此以“兄弟”相称,把义气看得格外重要。在警校的生活中,无论是跑操、站队、训练,还是吃饭、洗澡,男生们的行动也常喜欢以“兄弟”为单位,而我却是形单影只。

  不过我很快在警体课上有了第一个搭档。

  老师让同学们两两一组,一个人手持靶子,另一个人练习后手摆拳和正蹬腿。所有人都找了自己要好的“兄弟”做搭子,而我没什么朋友,只能东张西望,想寻找一个和我一样落单的同学。

  “你怎么老是一个人?”一个男生注意到了我,坐到我身旁的垫子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从地上拎起蓝色的手靶。那个破烂的手靶已露出海绵,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味,但是他一点都不嫌弃,低头将它绑在自己的小臂上,然后蓄势待发地看向我:“来吧,我们两个一组。”

  在接靶时,他总是在咧着嘴笑,好像我们的训练是有趣的游戏。或许是他的笑容太过阳光奔放,老师很快注意到了他:“胡昊,你给我严肃一点!别整天嬉皮笑脸的!”

  这个家伙随口应了一声,依旧嬉皮笑脸。似乎受到他的感染,我的嘴角也逐渐上扬起来。接下来换我来拿靶子,他来练习正蹬和摆拳,如此练了两三个回合,我们彼此愈加默契。

  那天傍晚六点多,我看见胡昊正在食堂一楼窗口里面帮着阿姨打饭。他也瞧见了我,透过窗口伸胳膊向我招手。我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叫他多帮我打点饭,他就来了劲,生怕我吃不饱似的,一连抄了好几大勺,在我的不锈钢餐盘里堆出了一座米白色的小山。我赶忙说,“够了够了,再多就浪费了。”他笑着提醒说,等会儿吃完再找到他添。我下意识地看向他旁边那个抠门的食堂阿姨,阿姨也没多说什么,看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熟了,我才知道,胡昊来自安徽亳州,比我小一岁。他家里条件不太好,每个月只能打给他五六百元的生活费,剩下的就需要他自食其力,在食堂勤工俭学。警校食堂不会支付他“工资”,只给两百元的生活补贴,但是包吃,一天三顿管够。胡昊的性格与我截然相反,平日里总是咧着嘴,对任何人都是笑嘻嘻的,他从不觉得在食堂干活就低人一等,见到中队里的同学,会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遇到熟人的调侃,他也嬉笑着不会搁到心里,这是最令我羡慕的地方。也许是这样的性格招人喜欢,也许是他干活勤快、从不惜力,也许是对他的家境有几分了解,食堂阿姨对他很是包容。

  胡昊在食堂里的岗位是不固定的,除了在一楼窗口打饭,时常也会系上白色厨裙、戴着一次性手套,站在卖粥和饮料的区域负责分装和打包米酒冲蛋和赤豆粥。和他一起干活的师傅也很喜欢他,经常免费送他一碗米酒冲蛋,再额外撒一点枸杞子和白芝麻,算是其他顾客吃不到的“特别版本”。胡昊也不客气,有次休工时管师傅要了一大碗米酒冲蛋,见到我坐在窗边,就又拿了一个亮绿色的斗笠碗,帮我也盛满。我俩就坐在窗边惬意地吃着,等到食堂的学生散去,胡昊需要擦桌子,我也拿了一块抹布帮着他收拾。

  他朝我摆了摆手,说:“你快点回教学楼吧,等会儿就要点到了,要是去晚了,中队长又要训人了。”我说:“没事,我们等下飞奔过去,比赛谁跑得快,应该来得及。”不过,我们收拾完,并没有真的赛跑:“我们还是不要傻跑了,刚刚吃完,跑到教学楼再呕出来,多浪费啊。”

  时间久了,我和胡昊越来越要好,胡昊便提出给我起个绰号,要通俗好读,要朗朗上口,一听就要人记住。那时我们中队的同学们给彼此取的绰号都来自飞禽走兽,就像是动物园,胡昊便说:“你皮肤黑黑的,性子内向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夜里还在操场上荡来荡去,叫‘夜猫子’不好听,我就叫你‘黑猫’吧。”我听后和他碰了碰拳,欣然领取了这个新名字。

  有了自己的绰号后,我仿佛获得了一张通行证,竟然渐渐地融入了集体里,和寝室里的兄弟也熟络起来。我们的寝室长“老鹰”说我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黑瘦黑瘦的,脸长得凶巴巴,又不说话,我们几个都摸不透你是什么路数,也就没有和你多啰嗦,跟你客客气气的。”我们寝室里的“开心猴”许大乐则评价我说:“黑猫饭量好,屁话少。”

  =====

  有这些兄弟们的互帮互助,警校疲惫而又充实的苦日子也攒出了一点甜。

  早晨5点55分,广播站放出嘹亮的起床号,我和室友们急忙爬出温暖的被窝,在2分钟内穿好作训服和作训鞋,来不及刷牙洗脸就大步跑出宿舍楼,奔向蒙蒙亮的警训广场,跑操喊番号。大队长立了规矩:迟到1分钟罚做50个俯卧撑,多迟到1分钟则加倍,以此类推,如有特殊情况,必须向中队长请假,否则就要受罚。

  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寝室里,值勤查房的人闯了进来,把我抓个正着。他们质问我的请假条放在什么地方,到底有没有开出来?——直接说没有假条,那肯定是不行的,我正在琢磨怎么编造借口,就听见胡昊那熟悉又爽朗的声音:“兄弟,他的请假条已经报给我们中队长,我正要拿给他去签,你帮一下忙,别报给大队长。”

  原来,那天早上胡昊奔去警训广场时发现我没在队伍里,马上就猜到我生病没开假条。他立马掉头回到他的寝室,从班长的假条簿子里撕出一张,急匆匆地填上了我的名字,伪造成中队长还没签名的假条,赶到我的寝室来堵那些值勤的家伙。那天的值勤队员和他一同在食堂干过活,我也就侥幸躲过一劫。

  胡昊有食堂开具的勤工俭学证明,不去点到也不会被学生会通报。执勤队员走后,他见我还躺在床上,用手背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转身便走了。我后来被额上冰凉的塑料袋弄醒,问刚回寝室的许大乐这个冰袋是谁弄的?许大乐说,刚才胡昊去了食堂,找阿姨要了一些冰块,又套了两三层塑料袋,一路小跑来到我的寝室:“我看他气喘吁吁的,还以为他食堂的工作性质又变了,换成送外卖了。”

  2

  大二的期末,正巧赶上最寒冷的冬天,冷气在朔风中旋转成像刺猬球,溜进衣领的缝隙里,砭骨一样疼。我和胡昊把冬执勤服上的毛领裹得紧紧的,疾步往教学楼里赶。晚自习结束后,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我们两个人。胡昊正在复习《警察法》,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见他左边眼睛都睁不开了仍在翻书、背法条,便把纸巾递给他:“你眼睛都闹罢工了,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用功,反正要下礼拜再考试。”

  “我想拿奖学金。”胡昊擤着鼻涕,“我再坚持一会儿,你先回寝室吧。”

  我知道,胡昊只要努努力,拿到5000元那一档的奖学金应该不成问题,那笔钱足够抵掉他将近一年的生活费,他也就不用再管家人要钱了。既然他还要坚持,我也坐到他身旁,同他并肩作战。我给他的一包纸巾很快见底了,我就又拿出一包。快到了查寝的点,胡昊才收拾桌子,脚下的纸团塞满了垃圾桶。

  到了大三上学期,奖学金通过发榜的形式贴在了食堂斜对面的白墙上,胡昊反复查看那张榜单,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他对我说:“黑猫你的成绩比我高,应该会有你的。”可我俩对着那些姓名看来看去,只看到了我们学习委员的名字。

  胡昊装作满不在乎,和我勾肩搭背地往食堂走,快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突然疾步跑离。我追在他屁股后边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操场。我追到操场前面的石阶上,望见他黝黑的身影越缩越小,然后抬起头,朝阴雨的天空愤怒地嘶吼着,宣泄着不甘。我默默地等到他吼到声嘶力竭,喊他去食堂打饭,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那天全中队里最得意的不是拿到头等奖学金的同学,而是我们寝室的许大乐,他眉飞色舞地把手机屏幕向我们展示,不断炫耀着:“看到没,这是1万块,我人生中第一笔1万块,比我们学校里的奖学金还要多,我们隔壁寝室的学委每天累死累活地学,把眼镜片看得越来越厚,也就拿个5000块的奖学金,我动动脑筋,再动动手指,直接翻跟头翻他个2倍!”

  “许大乐,你给我们小哥几个老实交代,这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可不要干违法乱纪的事,如果你真干了,那我第一个就举报你,作为你的寝室长和‘养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向违法犯罪的道路。”老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掐了一把许大乐的胳膊,把脑袋凑过去盯着他的手机看。

  “我自己的聪明才智玩彩票中的,要比念书刺激多了,如果玩彩票也有职业,那这一行需要我这种人才。”

  “上次去师大搞联谊,我也去彩票站买了2块钱的,中奖怎么就没轮上我?”我们寝室的“狗头军师”李林说道——他的绰号还是许大乐给他取的。男生们总是抢着要做对方的“爸爸”,我们寝室自然不会例外,李林和老鹰经常为了“谁是许大乐的爸爸”争论不休。

  “你玩线下的彩票有屁用?”许大乐翻着白眼,“那个中奖就纯粹靠命,没那个命就赚不到那个钱,不像我这个线上的,随时随地就能用手机玩,中奖率和赔率都高,我直接以小博大……”

  李林拍着许大乐的脑袋:“儿子你昏头了吧?彩票什么时候有线上的了?你快点给爸爸看看,不要被别人骗了。”

  “狗头军师,请你注意你说话的态度。”许大乐的表情倏地肃然起来,“你现在正在和赌神对话!”

  听闻“赌神”二字,老鹰和李林他们顿时警觉起来——原来,许大乐说的“玩彩票”,就是玩网赌的“私彩”。老鹰立刻劝告许大乐见好就收,切忌沦为“赌狗”。许大乐却不以为然,也不知是谁教他的话术,在他的描述里,网赌变成了“网络兼职”“网络风投”:“我不偷不抢,这个网站不逼我,也不吞我钱,每次充值到账快,提现也快,这有什么不对吗?输钱我就自认倒霉,但是赢钱了就是我自己的本事。”

  见老鹰看着自己提现到账的五位数既有艳羡也有警惕和犹疑,许大乐干脆把自己的手机塞到老鹰手上:“你自己看,我刚玩没多久。每天跟着QQ群机器人自动发的选号计划,很稳,就没怎么输过,不信你也注册一个号,先充个几百块随便玩玩。你这个脑袋瓜转得没我快,但是每个月挣个大几百块请我们几个兄弟打打牙祭还是没问题的。”

  老鹰还在迟疑,半天没吭声的李林开了口:“那是你许大乐踩了狗屎运,你别给老鹰画大饼,把情况想得那么美好。赢了钱谁不开心,那万一输了呢?”

  “对啊,那万一输了呢?”老鹰附和着。

  “好吧,既然你们都不相信我,那就都看着我吃肉吧,你们几个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许大乐这么一说,我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便问他打算用什么当赌注。

  “假如我下个礼拜还在继续赢,那你们这几个人就轮流请我吃饭吧,请一个月。”许大乐自信地叉着腰,以胜利者的姿态扫视着我们。

  “你许大乐现在都这么有钱了,我们寝室响当当的万元户,赌神周润发亲传的弟子,还用得着我们请客?要我说,你就把我们今晚的饭钱报销了吧。”李林装模作样地伸手。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这1万块钱是刀口舔血,赚得多么不容易,肯定不能动,我还得存进我的账户里面拿去利滚利呢。”

  “人果然是越有钱越抠。”

  我调侃了一句,许大乐就把手机屏幕凑到我的眼前:“黑猫你随便选几个号,就当成试玩。”

  我好奇地望着屏幕里五个带有数字的彩色小球,许大乐在一旁介绍说:“这个叫‘胆码’,你先别管它,选你看着顺眼的号就行。”

  正当我准备选号时,胡昊叫嚷着走进寝室里:“你们在聊什么呢?我们隔壁都能听见了。”

  胡昊经常到我寝室串门,我还没开口,老鹰就抢在我的前面反问胡昊:“你们听见什么了?”

  “我就听见李林说周润发什么的……”

  老鹰没让我说话,顺着胡昊的话茬说:“对,我们在聊赌神的电影,许大乐说他也是赌神,我们就和他开玩笑。胡昊你跟黑猫吃饭了没?赶紧去吃,中队长还要点到。”

  3

  当天晚自习时,中队长刚走,老鹰便把我叫到教室后门,压低嗓子对我说:“我儿子(许大乐)赌博这件事,你千万别跟胡昊他们讲。我不是怕胡昊话多,纯粹是怕他们寝室里有‘狗’把我儿子卖了,报告给中队长,那就完了。”

  我微微点头,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许大乐,坐在最后一排的许大乐额头抵在桌沿,正在盯着手机屏幕,估计是在“选号”。

  到了晚上10点,整栋寝室楼已熄灯。睡在我对面的许大乐又在悄声说:“黑猫,下午我让你选的号你想好没有,要不咱们追一把?”

  “想好了啊。”我侧过神望着许大乐被手机屏幕映亮的脸,像鬼似的,“不就是5个号码?我选3、3、6、6、6。”

  “你选的豹子号啊?那看来要买后3组6……”许大乐挠着脑袋,像在自言自语。

  10点以后,许大乐玩的“时时彩”进入高速模式,第一期还有2分钟结束。他犹疑了一会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开始神神叨叨的:“那我就信你们一回,‘组6’要是中了,赔率高得很……”

  开奖结果出来,我选的号当然没中。许大乐捶了一下身侧的墙壁,抱怨着:“出师不利,早知道就不听你的了。”

  本来依照许大乐自定的规矩:每晚玩半小时“时时彩”,不管输赢,到时间就退出,绝不恋战,再玩半小时手机游戏,11点洗漱睡觉。可是那天他似乎中邪了,越玩越输,越输越想玩,30分钟没到,之前累计赢的2万块就已经吐回去了近1/4。我眼看不妙,赶紧劝他把赌博页面关掉,陪我玩一把枪战手游,否则他的钱都输光,我和他的室友情也跟着输光了。

  “黑猫你别劝他,赌神想输光,你就让他输光吧,输光就长记性了。”李林激将道。

  “黑猫啊黑猫,你这个外号就不吉利,我买了你的号就开始连输,你可真有本事。”许大乐怨声载道。

  我们都在“威逼”许大乐赶紧住手,老鹰甚至快把他拖到地板上,他这才悻悻地关掉那个页面,骂骂咧咧地去了厕所。老鹰问他输了多少,他的回答让我们一阵唏嘘:赢2万块大约花了半个月,输掉6千块只花了35分钟。

  趁着许大乐去解手,李林感慨:“幸亏今天看到这种场面,本来看到他赢了2万多我心里还有点痒痒。”

  “别痒了,我看他为了搞那点钱,人都快疯了。”老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李林你去看看,他到底去厕所干嘛呢,怎么要那么长时间,不会掉进茅坑里面了吧?”

  “许大乐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想挨骂。”李林转头看向我,“要不黑猫你去看看他?刚才你让他输掉,说不定这一回能让他负负得正、否极泰来呢。”

  我也正好要去解手,便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寝室对面的公厕。踩过潮湿的污水,我看到了让我至今难忘的一幕画面——许大乐蹲在坑位上,双眼直勾勾地紧盯着手机屏幕,表情因为过度专注变得狰狞。厕所的灯年久失修,手机屏幕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有一瞬间,他的眼珠子好像变成了红色的,仿佛真的和“狗庄家”杀红了眼。他长时间蹲着的双腿似乎已经麻了,边盯着手机,边按揉着腿,发出“咝咝”的呻吟——不用问,他这是为了避开我们的“干扰”,躲来厕所里买“时时彩”的号码了。

  直到毕业多年后的今天,只要看到“时时彩”这类字眼,我便会想起这一幕。看到许大乐走火入魔的模样,我不敢叫他,生怕一出声他就破了功,然后输了钱,万一他这一把是“梭哈”,我就难辞其咎了。那几分钟,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左右开奖结果,只能忍受着难闻的臭气,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直到“嘀嘟”声响起,许大乐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抬头,看到面前有个大活人正在瞅着他,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坑里,语调都变了:“黑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死我了!”

  “我都进来好久了,看到你正在‘发功’,喊你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就想看你到底中没中,还有,你拉的真臭——看你这样子应该是赢回来了吧?”我故作轻松地问他。

  “我干了一把大的,大部分都赢回来了,还差个五六百,但是我不贪,不给狗庄点(杀)我的机会。看来我今天输钱也不是你的原因,要不我帮你也开个账号,你体验一把?”

  “得了吧,你刚才还说我的外号不吉利,我要是自己玩,不得输得更多?你擦完屁股赶紧回去吧,你那两个干爸都着急了。”

  我们俩回到寝室,许大乐仍然不死心地问我:“黑猫,要不你也搞一把玩玩?”

  我死死按住自己的好奇心,更换了说辞:“等你赢到5万块再说吧,这才有说服力。”

  老鹰听到我的话,赶紧警告我们说:“黑猫这话不能算数,要是许大乐越输越多,输到倾家荡产怎么办?”

  “老鹰你说得有理,许大乐你听好了:我刚才这话不作数,你玩你的,我先睡了。”我扯过被子,翻过身去。

  4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许大乐依然在网络赌场里流连忘返,人越发变得不正常——篮球场“斗牛”的身影消失了,频繁旷课,成天躲在寝室的被窝里,像生了一场大病。睡在他下铺的李林想关心一下他,也碰了钉子,从此不再多讲。

  一天午后,我下课踏进寝室,想恶作剧一下,一把掀开了许大乐的被子,只见他赤裸着上身,手机屏幕里的几个飞速变换的“胆码”旋即定住,然后又是我已经熟悉了的“嘀嘟”声。许大乐投来敌视的目光,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我心里有些难过:几个月前这个在篮球场和寝室里的“开心猴”,如今竟然提前“冬眠”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多,老鹰课间回了一趟寝室,再回到教室后,满面愁云:“我儿子出事了。”

  “儿子出什么事了?”李林一听,赶紧凑过来问。

  老鹰说,今早上课的老师没有点到,他本来还替躲在寝室里的许大乐庆幸。不料我们上课的时候,学生处领导去男寝随机抽查内务,窝在被子里的许大乐恰好撞在枪口上。领导掀开了被子,看到许大乐正在选号码,便问他叫什么名字,手机玩的是什么,警号是多少,在哪个中队,中队长名字叫什么。许大乐啥都不说,想顽抗到底,可是领导对照着工作群里的寝室中队分布图,给我们中队长直接打去了电话,老鹰作为我们的寝室长,也被叫了过去,连带着被一顿痛批。

  “许大乐的那点事,学工处那边都知道了?”李林不再说“我儿子”了,仿佛要撇清某种关系。

  “这不废话么?”老鹰白了李林一眼,“他一是旷课,二是赌博,三是不老实交代问题,现在学工处把我们大队长和教导员全都叫过去了,据说还要通报到系主任那里。中队长问大乐我有没有参与赌博,大乐说没有,整个寝室只有他一个人在赌。中队长就先让我回来上课了。”

  我还没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但就在快要打上课铃之前,班长冲到讲台上,厉声喊了一嗓子:“304寝室所有人,你们都听好,这节法律文书课你们都不要上了,大队长叫你们都到系办来一趟。”

  我们寝室原本有6个人,其中有个家伙第一学期就险些和许大乐动手,所以特意向中队里申请到外面租房子住了;还有个同学在假期里在家人的工地上帮忙时不慎钻穿了手掌,当时专程去上海求医。老鹰、李林和我站去了系办门口,看见许大乐正耷拉着脑袋在大队长办公桌旁罚站。大队长拿着寝室人员信息表,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进去接受审问。

  寝室里,老鹰和许大乐的关系最要好,他偷偷对我说,亏得我们几个人没参与网赌,不过就算参与了,凭许大乐的人品也绝对不会把我们抖落出来。李林听完没发表评论,只是侧过头看向了我。我心有余悸——如果当初听信了许大乐的鬼话,那么今天到大队长桌边罚站的就会多出一个人了。

  我想,之前许大乐能严格控制自己每天赌博的时间,是因为他赢了钱,而这段日子里他越来越上头,只有一种可能:他亏了钱,而且亏了很多。

  我问老鹰:“大乐他到底输了多少钱?”

  “好像输得蛮多了。”老鹰叹了口气。

  李林问:“2万块全吐回去了?”

  “我哪儿知道……”老鹰话还没讲完,就被大队长叫进办公室了。

  我是最后一个被问话的,等到我从系办走出来,胡昊已经在外面等我多时了。他刚才听说我被叫到系办,生怕我和许大乐一样被处分,一下课便赶了过来,想了解一下来龙去脉。我想到老鹰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可如今纸已经包不住火,便简要地把情况告诉了胡昊。

  “只要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被许大乐拉下水,那就麻烦大了。”胡昊听完松了口气,“许大乐他平常脑子不好,容易被人利用,除非他把那个拉他赌博的代理供出来,说不定系里还能对他从轻发落。”

  胡昊这话一下点醒了我——前阵子许大乐想要拉我一起赌博,那么又是谁拉他去参赌的呢?我心里的谜团聚集起来,巨大得足够罩住整个校园。

  4

  5月底一个闷热的午后,四点半,我们刚走出教学楼,对面实训中心也刚好下课,同学们穿着清一色的夏值勤服,远望像一群淡蓝色的小蚂蚁。

  警院广播站播放的音乐戛然而止,大家都以为年久失修的破喇叭又罢工了,可几秒之后,播音员的声音透过喇叭放出来,回荡在教学楼的上空:“紧急通知,系里一中队、二中队、三中队、四中队和五中队,到警务实训中心集合!”紧接着是一阵短促尖利的哨音,戴着红袖章的自律队长,吐掉嘴巴里的红口哨,大幅挥动着手臂,指向了不远处的实训中心,扯开嗓子大喊:“集合了!快点!跑步前进!”

  “出什么大事了?”大伙儿不明所以,跟着人群一路小跑到实训中心门口。积满锈垢的淡绿色铁门紧闭,在门前那片水泥地上,每个中队的班长和警体委员维持着秩序,5个中队迅速聚拢,各自排成方阵。报数点到过后,大队长身穿白色的警用短袖(也叫“白大褂”)出现了,他剃着平头,一张国字脸面色铁青,走到方阵面前踱着步子,剃刀般犀利的眼神逼视着方阵里的每一个人。

  “我们警校首先是纪律部队,你们作为警校学生,既然学了法律还参与赌博,那就是知法犯法。我处理的办法向来就是‘一个人犯错,整支中队连坐’,你们罚站操,从现在开始,给我站到7点晚自习再带回教室!”

  “那晚饭怎么办?饿着肚子站着?”五中队一个同学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们的中队长快步走到他身后,一脚扫踢他的屁股:“全部给我军姿站好,手指贴裤缝!”

  尽管快到傍晚,但天气依旧燠热难耐,空气越来越闷,额头上汗珠排队淌到了脸颊,再垂挂到下巴,最后落在粗糙滚烫的水泥地面。老鹰后来说,他当时在心里咒骂着天气,也抱怨着许大乐拖累了大伙。

  半小时过后,趁大队长回到系办,有人悄悄解除了军姿,活动着僵直酸麻的脚踝。学习委员发起了牢骚:“我又不赌博,干嘛叫我跟着站操,我还有衣服要洗,还要复习公务员(考试)。”

  “真是瞎搞,我们五中队向来是模范中队,都是他们四中队,妈的一群赌狗,大晚上不睡觉,现在又害我们跟着受罪。”前几晚敲开过我们宿舍房门的何立伟也嚷嚷起来。

  “什么叫‘一群赌狗’?你想讲我就讲,别把我的兄弟也扯进去,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你再讲一遍,老子把你两颗龅牙打爆!”许大乐循声瞪了何立伟一眼,伸出食指戳向他。

  “讲就讲,赌狗!说的就是你们寝室,要不是你们,我们能在这里罚站?许大乐你可别光说不练,有本事你……”

  何立伟话还没说完,冲出方阵的许大乐已经揪起了他的衣领,挥起拳头直接抡到了他的鼻梁上。两人旋即在地上厮打起来,我们赶忙冲过去拉架,在中队长的指挥下,四个人才把他们拉开。

  许大乐人高马大,何立伟根本不是对手,他一个人坐在地上,鼻血不断地往下淌,染红了下颚,把水泥地也洇红了一片。何立伟的室友蹲下来用胳膊肘挽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把餐巾纸搓成细条塞进他的鼻孔,纸条很快浸染成红色。那个同学恶狠狠地睨着许大乐,朝他们的中队长高声嚷嚷着:“金队,立伟的鼻血根本止不住,我们带他去医院看看吧。”

  许大乐那一拳确实把何立伟打伤了,这件事很快在几个中队里炸开了锅。老鹰很担心许大乐,旷课,参赌,抗审,伤人,四罪并罚,轻则留校察看,重则开除离校。

  其他4个中队暂未发现有人参赌,作为警诫,他们只需要罚站就够了。而我们四中队还有另一项惩罚——中队长要求罚抄《刑法》中的“开设赌场罪”和“赌博罪”,各抄100遍。班长和团支部书记后来都说,托许大乐的福,这两罪几乎倒背如流。

  ====

  后续几天,我一直没看到许大乐,寝室变得死气沉沉。老鹰躺在李林的床上,呆滞的眼神望着上铺的木床板,忧心忡忡地轻声嘀咕着:“我儿子不会被开掉了吧?”我叫他别多想:“大乐他写了检讨书,他老爸都赶到学校了,估计不会被开除,最多留校察看。”

  听说警校领导为了给“准赌徒”们打退烧针,原本将许大乐定性为“害群之马”,决定将其开除以儆效尤,但许大乐手写了5千字的悔过书,他的父亲也从福建赶到学校,给何立伟赔偿了医药费,校领导这才将开除改为留校察看。许大乐被父亲接了回去,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他欠下了巨额赌债,还是另有其因。

  胡昊从学生会那里打听到,大队长后来又突审了许大乐一晚上,顺藤摸瓜,查到了他的上级代理,是就读于另一所院校的学生。系学生会这边介入了调查,查到了那个学生的姓名和所在院校,但是经过系办方面的核查,那家伙报的是假名。最后,代理没抓住,系学生会就匆忙“结案”了,只剩下许大乐被严肃处理。

  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那个外校的学生代理还逍遥法外,老鹰和李林就恨得牙痒痒,实训中心破旧的暗棕色沙包上,都是他们暴怒的拳印。

  “学生会那帮家伙都是吃干饭的,要我说,这是我们的地盘,还跟他讲什么废话,守什么规矩?就直接给他按在我们寝室里,先给他上一套擒敌拳十六动,再给他擒拿了,绑在我们床的铁杆子上。”老鹰粗大的手掌“梆梆”拍了两下高低床,“我就不信他吐不出来。”

  躺在下铺的李林抬脚朝老鹰的屁股踹了一脚:“你这种猪脑子想的都是馊主意,这叫刑讯逼供,触犯法律的,你要是把那个王八蛋打坏了,我们兄弟几个又得连坐。”

  “那你说怎么办?看到儿子被别人这么坑,我们就不表示表示?那也太不够意思了。”

  “你刑事侦查白学了?学生会没查到人,那我们自己去调查。”李林一骨碌翻身坐起,“把消息查实了,先报给中队长,中队长不管,我们就找大队长,大队长不管,我们就找系主任,系主任也不管,我们再找校领导,我就不信这个邪了,难不成警察还能被小偷当猴耍?”

  “你李林也就知道打嘴炮,我平常看你跟中队长讲两句话腿都直哆嗦,你还有胆子去找大队长和系主任?牛皮吹得真大。”

  胡昊那天正好在我们寝室串门,听老鹰和李林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半天没插上话。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惋惜着:“以前天热时大乐还请我们几个吃绿豆冰沙,现在我们是吃不到了。他还欠了一屁股债呢,要不是这次他被查,我还真不知道他平时也没多少生活费,还请我们吃东西……”

  然后,他也有点激动了:“我们读警校的难道还被别人欺负?那个学校离我们就隔着两三站路,我们随时可以到那个学校里面去转转。那个拉大乐下水的狗代理应该经常到我们这里发校园分期贷的传单,我们的人也跟他一起做兼职,看到发传单的,我们就多问问,说不定就能碰上他……我就不信抓不住那个狗代理!”

  “胡昊你这个办法倒挺可行的,可我们抓住他以后怎么审?万一他还是不老实呢?总不能让他屈打成招吧?”

  “你们只要负责找人,剩下的不用你们操心,放心交给我就好。”胡昊拍着胸脯说。

  就这样,在胡昊的动员下,这场刑事侦查的模拟训练正式开始了,胡昊还给这次训练取了一个通俗又解恨的代号:抓赌狗。

  5

  那时QQ空间依然是高校里的香饽饽,我和老鹰从许大乐的空间动态里排查到了狗代理的QQ号,但是对方极为警觉,老鹰试添加其为好友,对方并没有通过。老鹰不死心,又进了狗代理的QQ空间,好在对方尚未设置访问权限,我们看见了这家晒出的自拍生活照。老鹰当即在评论框里输入着不堪入目的脏话,李林赶紧让他把这些话全删了,怕他打草惊蛇。

  我建议老鹰把狗代理的自拍照分享到我们寝室的QQ群,我们人手一张,就可以拿着照片去查人了。

  “别存在手机里了,那样太麻烦。”老鹰大手一挥,“我和文印店老板关系很熟,还给他介绍过几单生意,干脆让他帮忙打印来,打印的钱我负责出。”

  老鹰用修图软件把狗代理那张其貌不扬的照片设计成了通缉令,下方留着加大的黑体字:“如有该人员的线索,请立即与我联系。”后面缀着他的QQ号和手机号,用醒目的红色楷体字标记。他和文印店老板砍了价,印了30张,先分出16张贴在警校每栋男生宿舍楼的大门口。张贴之前,他还挨个敲开了底楼的寝室房门,询问同学们见没见过照片里的人,有人看完摇了摇头,有人都不搭理他。

  不过那16张“通缉令”很快就打了水漂。我们中队住在一楼寝室的同学说,当晚那些纸张就被学生会的人撕掉了,理由是“影响美观”。可他们扯掉“通缉令”后,墙上还黏附着残剩的白色碎屑,更影响美观。老鹰找学生会主席去理论,主席摇摇头,朝他摊了摊手:“撕都撕掉了,他们估计也扔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吸取了教训,剩下的14张“通缉令”,除了分给与我们相邻的兄弟寝室,不再贴到任何区域。

  食堂和宿舍楼附近是狗代理们频繁出没的活动区域,晚自习刚结束,老鹰就焊死在食堂门口,不断地扫视着从食堂门口进出的人,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学生会的人提前来值勤了。等到学生会的人来值岗,老鹰就托值岗小队长帮忙留意:除了“通缉令”上的狗代理,也要注意近期在各栋宿舍楼门口张贴校园贷款分期广告的兼职学生,也许他们知道狗代理的真实信息和行踪。

  小队长要了张“通缉令”,走到食堂门口的灯下端详了一阵后告诉老鹰,就在上个月初,他曾看到这个男生在宿舍楼6栋门口贴贷款广告,还往几个宿舍的门缝下面塞了卡片,是赌博网站的彩金充值卡。当时他捡到卡片,报告给了学生会主席,但是主席并没当回事,此事就不了了之。等许大乐的事情闹大以后,这些充值卡就没再出现过。

  “可惜啊,让那个狗崽子给跑了。”老鹰愤愤不平。

  小队长说,照这样发传单去找人,“等你找到人,可能你都拿毕业证了”,不如先找到我们系QQ群专门负责介绍兼职的几个同学,让他们来帮忙找人。可那几个人老鹰早就找过了,他们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说“不知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眼看小队长值勤的队列已经准备点到,老鹰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只能大步赶回寝室——等下学生会的人就要来查寝了。

  警校广播站的熄灯号响起,宿舍楼下传来清脆的哨音。四围安静之后,老鹰又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的白色路灯长吁短叹。

  “看你这个丧气的样子,今天又白跑了?”李林问。

  “你不出钱不出力,就把这张臭嘴给老子闭上!”

  寝室陷入死寂,我也不禁感伤起来:以前许大乐还在的时候,每晚他总能在宿舍带动气氛,有一次他的笑声太过放肆,还把学生会的人吸引过来搞突击检查,让他那个大功率“热得快”被没收了。

  老鹰翻身下床,坐到我床边问:“黑猫,你跟胡昊那边进展怎么样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这里也没有消息,胡昊说他再去问问食堂和另外几个兴趣社团,只能再想想办法。”

  老鹰长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李林床边的木桌上,两条腿踢正步似的,轮番踢着李林床板上的铁栏杆,和李林大眼瞪小眼。

  “我感觉胡昊还蛮热心的,他不像我们和大乐有那么深的交情,还整天帮忙出力。”李林说。

  老鹰趁机呛他:“咱们系主任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人家胡昊这叫‘拥有集体观念’,他和大乐还有我们,都是一个中队的,哪像你,屁事不干,风凉话倒挺会讲。”

  李林说,每个人分工不同,有的人适合冲锋陷阵,皮糙脸厚,手不怕碰钉子,鼻子不怕碰灰,“有的人就像我这样,运筹帷幄,适合当参谋长……”

  老鹰立时打断了他:“那我想请问尊敬的李参谋长,你现在有什么高见?”

  李林吞吞吐吐地说:“要想抓住猎物,就得把自己伪装成猎物,要想引蛇出洞,那我们就自己假扮成赌狗——难道你没听过‘化妆侦查员’么?也就是卧底……”

  老鹰在他的小肚子上擂了一拳,恶狠狠地说:“赌博和吸毒一样会让人上瘾,假如我们跟大乐一样赌上头了怎么办?跟他一样被留校察看?你还参谋长呢,连狗头军师都不如。”

  寝室再度安静下来,只偶尔传出老鹰和李林零星的叹息声。就在我即将进入梦乡之际,老鹰又摇醒了我:“黑猫,现在11点还没到,你先别急着睡,狗头军师出的是馊主意,你也想个办法。”

  “我哪有什么好办法,就看胡昊能不能争气了,你不要想太多了,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咱们还得跑操呢。”

  老鹰讨了没趣,转身走回床边,边上床边轻声嘀咕着:“你们一个个的,都太不讲义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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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兄弟去网赌卧底的警校生,再也没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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