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傍晚时,张府后院的卧房内,张老夫人躺在摇椅上,孙媳封氏跪在地上给她洗脚。
也不知哪里没让她满意,她一脚踢翻盆子将封氏踹得匍匐在地。
“你轻点儿!什么大家闺秀,伺候不好相公,生不出孩子,屁用没有。”
她还要继续辱骂,有侍女进来,说是门房有人递了封信,是专程给老夫人的。
张老夫人是识字的,只是识字也没能改变她蛮横撒泼的性子。
“只有信?没有请安的礼品?”
“没见着还有别的。”
老夫人不满地接过信,刚看了几眼面色惨白,手抖得信纸都捏不住,她失神地站起来,脸颊上的肉颤抖着,突然问:“你们公子昨日去了哪里?”
“回老夫人,去了白水观给先老爷夫人上香。”
老夫人如遭雷击,话都不说利索了。
“昨日他被王妃叫去训话了?”
小厮点点头。
老夫人鞋都没顾得上穿,双手紧紧攥着那两页纸,表情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屈辱还是惊恐,蹒跚着往回走。进了寝室,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她浑浊的目光失了神采,一瞬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老了几岁。
信不知是谁寄来的,说是她供奉在白水观的两尊牌位被小郡主扔出去了,她的孙子张渠被王妃亲自叫去训话敲打,若她不想“子不子,孙不孙”的丑事被人知晓,就赶快去县衙撤回对祁大人的诬告。她若执迷不悟,便让张渠沦为整个吉春府的笑柄。
孙媳封氏唯恐她又装病推到自己头上,想要让人给她请郎中。
老夫人有气无力道:“去跟公子说,叫人去衙门撤了提告。”
天光放白,张渠一身酒气地从屋内走出来。听封氏说祖母要他撤销提告,他心道已经晚了,春梅等人转到了南城兵马司。他猜到诬告根本奈何不了姓祁的,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此事办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不想去回忆白水观里得知得真相,打算就这么一直装下去。他日日都要向祖母请安,走到门前听到便听到摔碗声,屋内一股子药味儿。
他询问得知祖母是看过信后才病倒的,想再瞧瞧信中所写,侍女回复说是已经被老夫人烧了。他心中疑窦丛生,信上说了什么能将祖母逼到如此。得知祖母又招了自己的小厮细问白水观的事后,神情才变得不正常,要小厮转告他,一定要撤销提告。
他走进卧房,发现祖母蜷缩在床上不停呓语。
他唤了两声,老夫人睁开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神志不清道:“谁也不能笑话我儿。子不子,孙不孙,还不是主子造孽……”
张渠安抚好祖母,让封氏好生照顾着,让人去请了三家铺子的掌柜。
书房里有持续的打算盘的声响。
傍晚时,几辆家丁看护的马车从张府驶向了税课司。
祁百川已经从兵马司回来了,正就着冷茶吃炊饼,听人来报张渠要见他。
吃光了炊饼,他拂去衣服上的芝麻,要人进来。
只一日不见,张渠似乎变了个人,眼窝深陷,憔悴得跟个鬼似的。明明是害人的人,此刻委屈愤怒的像是他才是受害者。
王伯刚在街上买了咸水鸭,进屋时被张渠狠狠瞪着,像是整个税课司都跟他有仇。
祁百川任他横眉冷对,自顾啃着鸭腿。
张渠愤愤在他对面坐了,眼睛里要吐火一般逼问:“信是不是你写的!你到底说了什么!我祖母若有个好歹,我跟你拼命!”
为了催征,他当真是不择手段,用这种陈年旧事来威胁他祖母,逼他就范?
他额上青筋蹦起,满脸的戾气,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祁百川的衣领。
白瓷碗被端起,里面的水泼了张渠一脸。
祁百川不去理他惊愕的神色,抱着肩道:“冷静了?对付你,用不着那么麻烦。”
张渠抹了抹脸上的水,脸上神色茫然又变得极度委屈。
祁百川懒散地靠在椅子里,睇着他道:“你每月初一十五去潮宁码头接货,每隔三日去铺子里点货,点不完,就歇在铺子的隔间里。随行的家仆里有两个护卫据说是江湖高手,其余的不过是滥竽充数,壮个声势。接货的路上,要经过羊肠峡,山匪们若知道你携带重金的消息,会放过你?隔间密闭,风雨夜你若是自尽……”
张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竟然对自己的作息了如指掌。竟然还想过要他的命?再多的钱,也抵不过他这条命。
张渠向来惜命,只要活着钱都能赚回来,自从得知了自己身份的秘密,他心里生出个主意。瑞王妃跟郭邦宁将他当狗,那就要小心他这条狗反扑。
“逋赋我会缴清。”他脸上还滴着水,不敢抬眼,片刻后已经恢复成了那个精明的绸缎庄少东家,“两万两不是小数,我一时凑不齐。此外,我有个条件。”
“说来听听。”
期间书算手来过请示了两次。
张渠说完后,祁百川摇了摇头:“公器私用?帮你复仇?做不到。”
张渠面上失望一闪而过,他缓了缓,亲自倒了杯水端给祁百川。
“大人不要急着否决,你不是看上清风寨的林绥?我有法子让她委身于你。”
这回轮到祁百川不淡定了,他靠在椅子里身体僵硬,表情十分不自然。
他这幅心事被戳中不知作何反应的样子把张渠逗笑了。
“我怎么知道的?”张渠指了指他的茶盏,“大人戒心很重,我倒的水你都不喝,宴会上多少人敬酒,都被被你推了,她斟的酒你连喝三杯。大人若中意她,我愿意做桩好事,你别看她长在山间寨子里,这吉春府想要她的人可不少。起码你就要过孟指挥使这关,想要她私相授受,需要花一番心思。”
祁百川并未多问,他起身拍了拍张渠的肩:“多谢你一番美意,我更喜欢税银。今日补缴多少?”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税课司门外停了两辆马车,衙役正在往下搬银子。
点数过后,共计纹银八千两。
周围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没想到这空降的特使大人当真有手段,竟然能逼得权贵富商们主动缴税?
银子被搬入库房,张渠心都在滴血,他名下的铺子十间有九间都是在替瑞王府赚钱,那九间里有一半的手艺都进了郭邦宁的口袋。补缴了欠税,下个月、下下个月就要支给王府的银子势必要落空了。
一想到郭邦宁等人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心下便无比的畅快。
他弓着身子讨好道:“大人,先前都是一场误会,我已经命人去县衙撤了提告,但兵马司非说我那几个家仆是人贩子,这、这可当真是冤枉啊!”
祁百川看着银子入库,看着库门落锁,看张渠也顺眼了些。
“他们若是无罪,孟指挥使也不会冤枉他们。你若是没事做,去吏房登记名录,从此就是税课司的人了,明日点卯不要迟到。”
作为分期补税的条件,擅长算学的张渠成为税课司新任书算手,没有薪俸那种,直到他将所有税银清缴。
张渠补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郭邦宁耳朵里。他在檐下逗着笼子里的鸟,看起来心情不错。这鸟本是底下人孝敬他夫人的,小东西性子烈咬人,他用了小半年时间将其驯服,只听他一人的话。
长随在一旁道:“张少主没把事情办成也就罢了,也不知发什么疯,竟然还把银子上赶着往人家的衙门里送。”
郭邦宁净手后,徐徐道:“去问问他是不是富贵日子过够了。别的狗不堪用还能处置了,这条毕竟血统高贵。”
长随回禀道:“听说是因为小郡主在白水观将张老夫人供奉的牌位扔出去了,又当众下了他的脸面。”
“郡主可说什么了?”
“那倒是没有。郡主什么身份,怎会跟他多说。不过风言风语总是少不了的,他或许听了不少。”
对于郭邦宁来说这都是小事,姓祁的如此大张旗鼓也不过是为了升迁,有诉求便能应对,可拉拢,可教训,还可让他永远闭嘴。在吉春府,可不需要什么伸张正义的青天大老爷。
他手里握着茶,突然道:“清风寨的事情拖得太久了,既然他们不识抬举,去教教他们做人的规矩。”
如果泥腿子们都有样学样,不肯乖乖交出土地,那还了得?
寨子里请不起先生,几个小童生只能住在镇上的“蒙学关”里,每旬有一日的休沐,几人可以结伴回寨子。当中最大的九寻发现,这几日总有人贼头贼脑的跟着他们,似乎不怀好意。
不远处老榆树下的茶摊旁,林绥要了碗粗茶,跟众人一起看着税课司搬银子。
祁百川被兵马司的人带走后,她没有回寨子,想看看后续这祁大人要如何脱身。
一个时辰过去,不见祁百川被放回来。
一只手拍了拍林绥的肩,她正盯着装税银的箱子,不耐烦地将那只手推开了。
翠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寨主!”
林绥吓得一哆嗦。
“翠姨,你、你转山回来啦?”
“我若不亲自来请你,你是不打算回寨子了?我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听说你做了不少大事,还赁了宅子?”
“是为了正事。寨子里的人卖了山货赶不回去,有个落脚的地方。”
林绥不敢再等下去,领着翠姨往苦水巷的小院走。
夕阳西下,苦水巷家家炊烟袅袅,四处都是喊各家小娃回家吃饭的声音。
院子不大,收拾的井井有条,一看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禾,就让人觉得心安。
后院种了各种小菜,葡萄架下放着酱缸,锄头、镐头等农具整齐地挂在墙上。
林绥扎上围裙上灶,“您路上饿了吧,我给您煮碗汤饼吃。”
翠姨喝了碗水,掩不住眉间的焦虑,“吃不下!家里出事了!”
林绥急问:“怎么了?”
翠姨揪住她的耳朵拧了拧,“你迟迟不回寨子,是看上税课司的小白脸了是不是?寨子里的几个娃娃回家时,被人给绑了!”
林绥脑子犹如挨了一闷棍,不用猜,一定是瑞王府的人干的。
她跟自己说冷静下来,先去兵马司报案,再跟交好的几个寨子的人联系,看有没有人瞧见可疑人出现,码头也要贴寻人告示,要赶快让大春去见潮老大,让他跟船主们说看到带孩子的要格外留意,她要赶紧将几人的画像画出来……
翠姨喝了口水继续道:“幸亏我们几个转山回来,正好碰上,将人给劫下来了。”
听罢,林绥脸一板,刚要发作,又听她道:“可我们转山弄回来的那点山货,被你看上的那个小白脸给扣了!”
两天前。大寨主等人从山上下来,这次赶山运气好,山货收货丰富,还采到了一支上百年的山参。想着趁着山货新鲜卖个好价钱,赶着车来城里卖。不想牛车刚上了官道,就被税课司的衙役拦住了。对方为首的是个样貌俊秀的小白脸,手持催征公文,口口声声说是久候多时了,清风寨积欠商税一千三百两,用东西抵税,是少寨主林绥亲口同意的。
大寨主等人又不识字,只觉得这年轻人傲慢蛮横飞扬跋扈,上来念了一段不知所谓的公文就要人扣押东西,简直就是抽血扒皮的贪官,一怒之下将对方给打了。
林绥一头雾水:“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税课司的人前两天扣押了她们的山货?小白脸是姓祁的?他还见缝插针特意去堵寨子里的人?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张府寿宴上她说过家里长辈赶山的事,他竟然推断出了下山的时间,还安排了人在路上截住她们的山货。
翠姨狠狠用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说你被小白脸弄得五迷三道的我还不信,你还记得自己是哪家的少寨主吧?”
林绥终于回了神,晃着她的袖子急问:“那我祖母呢?可吃亏了?”
听她还知道记挂着大寨主,翠姨消了点儿气。
“你祖母是上过战场的,就算是上了年纪,也不是那些酒囊饭袋能比的。吃亏倒是没吃亏,不过……叫人给关起来了。”
动了手才知道,那长相俊秀的小白脸竟然是税课司的主官,人高马大的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啊,就挨了大寨主一下,就躺下了。结果可想而知,殴打朝廷命官,老太太被兵马司的人给关起来了。
“你不是人脉广,赶快疏通疏通,把大寨主给放了,老太太明年就七十了,受不了这份罪。”
听了她的话,林绥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先想到的就是被碰瓷了……以他的身手会被祖母打得倒地不起?她气得咬牙切齿,对方真是现学现卖啊,碰瓷碰到她头上来了。
当务之急是先把祖母救出来。事情发生在南城兵马司的辖内,拿人的也是他们。
林绥一阵头疼:“祖母被孟玦的人抓了?”
翠姨点头。
林绥眉头皱起,有了怒气:“为什么不知早通知我?”
翠姨看起来比她还气,走到檐下摘下墙上的篮子,从里面掏出三张纸来,每张纸上歪歪扭扭只有两个字:速回。腊梅来找了她三次都没瞧见人,只能给她留个字条,可这几日林绥心思都用在祁百川身上,根本忘了去翻翻笸箩。
林绥咬着嘴唇发呆,此事她若直接去求孟玦,以他对她的厌恶,怕是会适得其反。
不管怎么说,大寨主当年没让孟玦姐弟两饿死,这份恩情他赖不掉,不会让大寨主在狱中太遭罪,只是狱中阴气重,久了对老人家总是不好。
不得已,她只能找大春帮忙。孟玦与他都曾在林坪山身边学武,算是半个师兄弟,他去说情好过自己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