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就有了消息。
大春的意思是,此事的关键还在于被打的那位祁大人,只要他不追究了,兵马司自然会放人。说是老太太在监牢内状态不好,最好赶快想法子接出去,免得出了事后悔莫及。
林绥对祁百川被陷害的那一点点同情荡然无存,她简直是愚蠢至极,还操心他被诬陷不好脱身,却忘了对方是官她是民。为了追税他扣留了寨子的东西,害得祖母下了大狱,她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轮得到她去同情?
人总是要救的。
从她被带回清风寨,命运就与寨子里的人绑死了。
天将傍晚,税课司终于散衙了。林绥看着祁百川的马车缓缓驶近,平复了一下心绪,摆出求人时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拦住马车。还没等她开口,车后走出两个带棍衙役,将她拦在路边。
“不准私拦大人车架,小心将你当刺客下狱。”
她好说歹说想要求见,车内没半点动静。
衙役知道她是大春的熟人,偷偷告诫道:“我们大人前几日被人给打了,你有什么事先递给帖子,鲁莽拦车,岂不是让大人害怕。”
两人正说着,车帘半挑了起来,祁百川一身水青色官服,黑色管帽,他眉目清冷地注视着她。因为皮肤白,便显得嘴角的红肿异常明显,颧骨处铜钱大小的青紫伤痕。大寨主下手的时候当时没留情啊!
祁百川转开目光:“何故停车?”
“大人,这位姑娘有要事求见。”
祁百川不知从哪儿掏出枚鸡蛋在颧骨的伤处滚着:“本官头疼、胫疼、腰疼,骨头险些被打散,十天半月怕是都难以痊愈。”他五指撑住眉骨,面露痛苦状:“本官头晕得厉害,莫要啰嗦赶快回府。”
十天半月……林绥眼睛瞪得老大,这点皮外伤,若是她晚来几天,怕是都愈合了。
大寨主拳脚不弱,只是以他的功夫如果想躲,怎会躲不过去?
现学现卖,打算碰瓷她吗?哪怕知道如此,林绥也要认怂。若他一直装病,祖母就要一直被关着。
车帘垂放,马车从她身边经过。
有人小声提点道:“求人总要有点求人的样子,总不好空口求人。”
林绥还有什么不懂的?做局骗人的人,反被人碰瓷勒索了。
她猜想多少银子才能让这祁大人“痊愈”。
近来寨子里进项有限,金牛观的局耽误了赶山和春耕,没赚到钱反倒赔了几两。
春耕买牲口又买良种,给寨子里的幼童交私塾的束脩,中旬刚交了土贡银,余下能拿出的大概只有三十两。
不够的。他是一府税课司的主官,三十两怕是打发不了。少说要一百两。
银子要准备的,上门的礼品也是必不可少,力求一击必中,否则送出去的东西就是打水漂了。
愁苦犹豫不是她的作派,她打算到白水观走一趟。
白水观名声响亮,不仅仅是有一位先皇妃在此修行,更因主持师太手腕圆融,很会开解人,吉春府世家夫人小姐年节都会来此进香。观内山水雅致清幽,香茗素斋堪称一绝,在向神灵发愿时,也能享受听琴、焚香雅趣,得到主持师太的精心招待,心理上得到慰藉。
林绥的娘亲临终前给她留下几条人脉,日后若迫不得已可以启用,当中便有净慈师太。
白水观可谓是城里各种消息的集散地。
林绥走进观内的观鹤园,净慈师太正在曲水翠竹间为一位贵夫人抚琴。
青山碧水环绕,檀香袅袅,琴音泠泠,歌檐日暖好鸟语的景致里,林绥坐了片刻便打起了瞌睡。净慈师太送走了客人走进来,见她靠着山石睡得正熟,也没让人叫醒她,坐在蒲团上慢慢煎茶。
林绥醒来时,净慈师太刚分好了第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林绥忙抚了抚衣襟,端正了坐姿,“师父。”
净慈师太示意她喝茶,“寨子的日子可还过得习惯?”
林绥抿一口放下茶杯,“自小生活的地方,怎么会不习惯。”
龙泉山山神显灵的事净慈师太也听说了,知道她从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两人闲聊一阵,提起林绥的娘亲,净慈师太仍不免感怀。
“你娘是方外中人,神仙般的气韵,又有一身好医术,入俗世只为了却一场尘缘,时机一到便回神仙洞府去了。你是个聪明女孩儿,你有你的路要走,莫要让父母辈的恩怨绊住了脚。”
林绥垂眸不语。
若非遇上郭邦宁,她娘应该还是道心常恒的清静女冠,得传承,弘道法,一辈子安安静静的修行,也不用为了他又跳进三千红尘里,为此跟师门上下闹翻,被当成弃徒从师门除名。
林绥的娘亲闺名和道号无人知晓,她记事起娘亲向人介绍,便称自己为翁小涯。
她待人对事都讲究从心随性,凡事看得开。贫贱夫妻百事哀,嫁给出了读书四体不勤的人,她似乎也从不怨怼。
郭邦宁得知王府远房千金的顽疾与自己妻子的病症相同后,便花言巧语诓骗妻子为其医治,又在千金面前塑造未婚的青年才俊形象,期间设计以深情打动对方,甚至不惜盗走发妻的救命药,去救治那位小姐。坊间传言他是为千金求药,趴在冰上等待雪莲盛开冻伤了右手,无法出仕做官,实则是他为了抛弃妻女,逼着翁小涯放他走,当着女儿的面故意毁了右手。
林绥觉得她深谙骗人之道,那是传承自郭邦宁,
眼见事情无可挽回,翁小涯到底放他走了。
母女俩走投无路之际,被当时还是王府侍卫长的林平山所救,从此在清风寨安了家。
翁小涯没了药,硬撑了三年。被郭邦宁偷走药的事,直到翁小涯去世后林绥才知晓的。
林绥觉得那三年应该是她娘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虽有病痛折磨,却被林坪山百般珍视,两人喜好相同,每年赶山林坪山都要背着翁小涯,只因她也想看看山中的清潭奇景。
娘亲至死不准她恨郭邦宁,只说还他一场姻缘,两不相欠。
不相欠?林绥垂眸冷笑。
净慈师太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命人点了清心宁神的香。
“师父,吉春府新来的税课司特使您可有耳闻?”
净慈师太斟茶给她:“据说这位祁千江大人有些过人之处,都知道税课司的主官难做,吉春府自然是难上加难,他能以一腔孤勇追讨逋赋,胆识过人。”
林绥最初以为他不择手段逼税是为了快速升迁,税课司有此特例,逋赋催征的好,可以越级升迁。几次接触下来,她又觉得此人有他的底线和原则,没有拿那些需要卖儿卖女的贫苦人开刀,矛头对准的都是欠税的大户。坑害人的事,没听说他做过。
这也是林绥觉得怪异之处,她收集到的信息跟他这个人有些对不上。
得知大寨主因打人被扣押,净慈师太明白了她的来意。
“可需要我出面为你周旋?”
“不需师父费心。”她打开包袱取出一只匣子,当中是一支风干了的野山参,有成年人拇指粗细,应当是超过百年了,“这参是早该送来孝敬师父的。此次前来,是想向观内支借一百两银子,一月为期,必当偿还。”
净慈师太摇了摇头,“我与你母亲的交情不浅,你不必介意这些,手头紧派个人送封信便是。”
林绥将拮据一并拿出,净慈师太让人取了一百五十两银子给她。
“你先照应好你祖母,钱不急着还。”
净慈师太听过不少关于祁百川的传闻,细细讲给林绥听。
说他出身江南吴中世家的旁系末枝,无父无母,靠着族中救济长大,天资聪颖才情过人,二十岁中举外放小官,因得罪了当地权贵被罢免。这次北上吉春府算是他孤注一掷,也是唯一的出头机会。若想继续做官,硬着头皮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在说到他的喜好时,林绥如遭雷击。
净慈师太笑了笑,说近来不知为何,来打探这位大人底细的人很多。
因为少年时受到贵族小姐戏弄大病一场,从此不肯近女色,人前端稳君子风范,人后情绪极不稳定歇斯底里。
说这祁千江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他沉迷于“过别人的人生”,时常潜入久不住人的宅邸,根据屋内的服侍、用品、器物分析对方的性子,对方若是女娇娥,他便扮女子,若是老翁他便扮老翁,惟妙惟肖,鲜少被人识破。
这样的人又极为桀骜,有气节风骨,不与权贵同流合污,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广为人知的怪癖便是喜欢听玉器砸碎的脆响,其他稍微正常些的喜好便是养鸟,喜好诗文字画、碑帖。
林绥心中犯难,文人喜欢的那些字书画清风寨根本没有。书画的价格波动的厉害,写本、拓本、孤本、善本,每一种价格都不同,水分很大。
净慈师太说观内有几副居士赠送的字画,可以帮她解燃眉之急。
林绥摇摇头。想必这几日送书送画的人已经很多了,除非能献上稀释珍品,否则哪怕跟众人的品质相差不大,都显不出她这份的独特来。
她需要另辟蹊径。
回城后,已近傍晚。火烧云红彤彤烧亮了半边天。
她想买些祛湿除邪的药草煮茶让人带给狱中的祖母,时间一久怕老太太膝盖受不了。
走到县衙前,见大春正揪着一人衣领审问。
“贼头贼脑,在衙署前徘徊什么?”
“你这个官爷好没道理,我只是来找人,哪里贼头贼脑了?”
听口音不像是北地人。
“县衙重地,岂容你随意探看?你要找什么人?若不出个可信的由头,今夜你就等着吃牢饭吧!”
那人似乎被他的大嗓门吓到了。
“我要找的是税课司的大人,又不是县衙的人。别人告知我两衙就在一处,我这才过来的。”他一急,连吴中方言都蹦了出来。
大春听不懂他在叽咕什么,抓着人不放手。
林绥走上前问:“你可是南地吴中人?”
小厮狐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要找的,是税课司一位姓祁的大人?”
小厮闻言满脸震惊,眼中露出一丝欣喜。
林绥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是江南吴中人,要找税课司的主官,莫不是祁大人的亲属或是好友?
林绥向大春说她正巧要去清水巷,若他正巧是祁大人的亲眷,便当做个好事将他一起带过去。大春又吓唬了小厮两句,便由他去了。
街上卖各色吃食的小贩招揽着客人,小厮望向包子铺偷偷咽着口水。
林绥给他买了两个肉包子,发现他还穿着冬天的厚靴子,好奇道:“你孤身一人来的吉春府?长林山周围有强梁出没,不大太平。”
小厮狼吞虎咽:“我算是走运避过了,我家公子可没那么幸运,险些让他们害了性命。”
这句话里她听出了两个信息:祁百川在赴任路上遇险,小厮不知因何原因与他分开了。
林绥突然道:“你家公子就是祁大人?”
小厮像是突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只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林绥本想旁敲侧击些对方的信息,他聊了几句便不肯再开口。
此时街上来往的行人多,林绥瞧了眼街边的摊铺道:“烦请稍待。我买些东西就过来。”
连怀舟正坐在翠红楼跟军中负责押运钱粮的校尉喝酒,随意向窗外一瞥,突然就被一道俏丽身影吸引。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瞬间便想起该女子,这不是清风寨的骗子林绥吗?
百川怀疑她屡次针对他们,便是因为他手欠画了画像举报过她。
这么晚了,她为何出现在此处?
等她旁边的小厮转过脸,连怀舟惊得一口酒梗住。
这不是祁千江身边的小厮?他不是掉进江中死了,怎么突然来了吉春府?还跟清风寨的林绥混在了一起?
霎时间他脑子里浮现出数个念头,百川身份暴露了?是不是要立刻撤走,那八千两税银不能运去边镇,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公子莫走呀。”琵琶女拽住连怀舟的袖子,娇嗔道:“您不是说要在此过夜的嘛!晚上再来玩儿呀!”她探头向窗外说着时,连怀舟已经从二楼扶栏一跃而下。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劳作了一天的伙计、农人收拾东西往家赶,路上人来人往。
连怀舟心急如焚抄小巷跑回府,从后门跳进去,一路嚷着:“仲凌!大事不妙,你要有个心理准备,那女骗子……”他愣住了。
女骗子带着祁千江的小厮找你来了。
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祁百川给了他个“闭嘴”的眼神,他嘴里嚷嚷着的女骗子正好端端的站在祁百川身后。
林绥眉眼弯弯地看他,精准捕捉到了一个词,骗子?说谁?仲凌是祁大人的表字?看来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她轻声道:“这位公子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
祁百川道:“我的幕僚。”
没给她回想的时间,连怀舟一把抱住祁百川的腰,埋头假哭道:“那女骗子并非真的中意我,她只是看中我功夫好,想让我无偿教导她弟弟,没想跟我成亲。骗子!骗婚!”
话头算是被他圆了过去。
祁百川心里骂他警惕性差,这半个月喝酒喝得脑子不灵光了,将他从身上撕下来,吩咐道:“五白今日进的城,你领他进去歇歇。”
两人快速对了个眼神,瞬间明白了彼此的心思:一人审一个,审完看情况做出处置。
连怀舟笑着向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
祁百川则看向林绥,不清楚她已经掌握了多少实情。兹事体大,他代替祁千江冒充特使催征,若不能限期内筹到银子,边镇短了粮饷怕是要出乱子。五白突然出现,以她的性子必定是要起疑的,今天怕是不能放她走了。
五白向林绥道谢后,跟着连怀舟走进了厢房。
祁百川道:“多谢你将五白带过来。”若是让他落在县衙的捕快手里,事情便不可控了。
只是这女子心思狡诈,不知道路上五百有没有被她套话。
他表情端肃,诚意十足地向她道谢。
林绥挽着篮子,浅笑道:“顺路而已,正巧我也想来府上“探病”。听他口音也像是吴中人,是大人府上的人?”
祁百川没回答,向李婶道:“我要待客,煮茶吧!”
李婶轻轻扫了她一眼,转身往后厨走。
入府后,林绥觉得哪里怪异,每个人的反应都跟她设想的有差别。
她领着五百上门后,祁大人见到来人瞳孔骤然一缩,又平静下来,笑容十分勉强。
五百见到祁百川则愣住了,听到林绥唤他大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五白刚想说什么,便被祁百川喝断:“五白,有客人在,闲话少叙。”
五白像是明白了什么,只眼珠滴溜溜转,不再说话。
正说着,连怀舟就从后院一路嚷着“骗子、骗子”的跑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