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夏领着人走进来,几人鼻子都塞着湿布条。
林绥:“郭月莹放在我屋内看管,护卫和侍女暂时关在山里。从小路上山,莫让祖母和几个姑姑起疑。”
牛夏利索地将三人绑好,装入筐中要人抬走。
她这是第一绑架人,心里极不踏实。
“绥绥,计划能行吧?”
林绥不答反问:“外头都布置好了吗?”
明日便是拜山神的正日子,以郭邦宁的性子,保不准又要生出更阴损的招数生事。
为了寨子里众人的安全,郭月莹算是最后的保命符。待明日拜山神后,便做个彻底了断,希望寨子里的人不用再担惊受怕地活着。
她走过去握住牛夏的手:“哪怕将土地让出去,背井离乡,他们也不会给我们活路的。”
牛夏想到这些年受的欺压,几次在瑞王府的陷害下死里逃生,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再往陷阱里插几根竹签吧!”
将郭月莹捆好搬上床,林绥心里梳理着整件事,风将窗口的花瓶吹倒了,满桌水渍狼藉。
她正思索是否有疏漏,便听人急道:“绥绥姐,不好了,税课司的人要门要债来了。”
林绥心里咯噔一下,匆忙下了楼,村口老榆树下站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乞丐。
“衙署有位官爷让我来报信,说税客司的人要来你们寨子要债。”
为了能提前得知消息做准备,林绥是打点了银钱的。
“消息可属实?”
小乞丐喘着粗气,接过她递上的水道:“小的跟他们一起动身的。为了对付寨子里的狗,他们还准备了家伙。”
林绥没想到祁百川会这个节骨眼上来。前阵子每次收到消息说他要来,众人兵荒马乱筹备一场,他没来。偏偏拜山神毫无准备的时候,他倒是来了。
林绥给了对方一吊钱,算算脚程,再有一柱香的功夫祁百川他们就要上山了。
她额头上冷汗冒出来了,寨子里拿不出钱来,祁百川便会命人搜东西。
郭月莹还在她床上人事不省呢!
不止郭月莹不能让他搜到,寨子里的牲口和药材也要赶快转移走,郭府的马车也要赶到林子里藏一藏。首要的是赶快在山路上拦一拦,争取些时间。
她急匆匆赶去祠堂,焦急道:“祖母,税课司的人上门要钱来了。”
大寨主立马会意,走到门外摇了摇铃铛,向几个探头出来看的姑姑道:“官府要债的来了,我们下山去拖一拖。”
众人立马忙碌起来,清风寨最值钱的便是各种药材和大牲口。
牛冬立刻便赶着十几头牛进了山,龙泉山山高林密,除了寨子里的人,外人没胆量进山。腊梅和月娥将粮食和晒干的药材分散着藏在了地窖里。
清风寨众人忙得人仰马翻,赶牛上山容易,为山神宴准备的祭品是没办法藏了。
大寨主和几个姑姑推着板车出了大门,打算尽量给众人争取时间藏东西。
林绥叮嘱道:“别对他动手。”
对方已经将碰瓷那套玩得很熟练了,一旦动手必然吃亏。
大寨主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打一次一百两,她是傻的吗?这小白脸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怎么那么不禁揍。
林绥要大家争取拖两盏茶光景。
清风寨的老一辈们都是见过世面的。这些年经历了儿子、孙子们阵亡,经历了大火烧寨,她们搭房修桥,操持生记、教养子孙,哪怕瑞王府的人百般催逼,仍是保住了整个寨子。世间已经很少有什么能真正打倒她们。
祁百川等人刚走到半山腰,便看到七八个老太太坐在路边抽烟唠嗑,几辆装着稻草的板车挡住了山路。
衙役邓虎上前吼道:“好狗不挡路!快快让开,莫误了大人的公事。”
翠姨正在做鞋,闻言讥笑道:“真是开了眼,畜生投了人胎,长了人样不说人话。”
郝三姑啐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邓虎眼闻言眼神一厉,不识抬举的东西!他腰间的刀抽出了半寸,便被祁百川的扇柄撞回了刀鞘内。
他上前看了看几人,几位婆婆头发花白,手上都是老茧,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却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理的一丝不乱。想到这些人的儿孙都是为国泯躯,他心中满是敬意。
祁百川拱手道:“我乃税课司特使,今日要去往清风寨催征逋赋。按律征收,绝无逾越。”
何三姑用柴刀削着柳条,削好的柳条整齐地摆在脚下,编着柳条筐。
她哼道:“就知道收税,我们身上有几两油,禁得住你们这么刮?”
邓虎向身后的丁二使了个颜色。
丁二阴阳怪气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大人对你们就是太宽待了!欠税还钱,天经地义。连张渠少庄主家的税都交了,你们算个什么?”
邓虎添油加醋:“还不是仗着英烈遗属的身份,想要多捞点儿好处,连税都想赖过去呢!你们不交税,其他人就要多交,这公平吗?哪个寨子战场上还没死过人?”
两人一唱一和,听起来句句都是都是为了税课司,实则暗地拱火。
这两人平日巴结着瑞王府的三管家李福瑞,知道清风寨的人是其眼中钉。此时若能激怒这些泥腿子动手,混乱中再推波助澜,届时把事情闹大,死上个把人,不仅能让清风寨的人脱不了身,还可以就此大做文章,说这祁大人为征税草菅人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大寨主气得嘴角抽动,想起林绥的嘱咐,暗道不能冲动,拖得一时是一时。
她咂着烟袋道:“祁大人在这儿,有你们多嘴的份儿?大人想上山可以,这山路是我们开的,两边的树是我们栽的,你们想过,拿钱!”
“你这老婆子好不讲理。欠税还有理了?滚刀肉啊!积善得福,当老娘的不干好事,报应到了子孙身上,才让你们寨子里的男人死绝了,断子绝孙啊。”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爆竹堆里扔了个火球。
翠姨立马抓起了柴刀,刀尖冲着他道:“狗东西吃屎长大的,我们牲口多的是,用不着你来给地里浇粪。”
邓虎继续搓火道:“哎呀,你个刁民,你是想砍死谁?我们大人是奉旨收税,你想抗旨不成?”
双方人马对立,都是激愤难忍,似乎当中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只要突破便是一场厮杀。
祁百川厉声吼他:“你闭嘴。”
面前的老夫人精神矍铄满头银发,站在他面前毫无惧意,用看孙婿的挑剔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每一眼都写着不满意。
大寨主心道绥绥就是没见识,怎么能挑中这么个东西,脸白能当饭吃?
何三姑道:“他们就是借着收税的幌子,想霸占咱们的土地。”
祁百川拦住自己的人,“都不要动。”
他向大寨主拱手道:“税乃国之基石,不可积欠!我此次前来,只追缴欠税,别无它意。”
他正好言相劝,对方表情也微微放松下来。正这时,背后一箭破空而来,射在了大寨主的背篓上。
双方都盯着那支箭,场面一时陷入古怪的静默。
祁百川看向身后,远处的邓虎讪笑道:“手抖,没捏住。”
清风寨的人冲过来围住祁百川,要他给个说法,若不是大寨主福厚,哪还有命站在这儿说话!
邓虎见此一抽刀,吼道:“刁民造反,袭击大人!快向州府报信,派人增援!”
丁二转身便跑。
郝三姑也拽出了柴刀,厉声道:“你们就是存心找茬,不给我们活路了!”
眼见双方的人刀尖交接,祁百川喊道:“都给我住手!”
他从地上捡了几粒石子儿,打在丁二的腿上,对方跌了狗吃屎。
祁百川转身接连在邓虎等人手腕处一敲,众人手里的刀纷纷落地,他刚拦住了自己的人,翠姨搬起车上的南瓜往衙役头上一砸,对方哼都没哼就晕了过去。
……
寨子里的老太太们一拥而上,薅头发扯领子,祁百川袖口、领口都被扯开了,毫无形象可言。
他极力分开众人,吼道:“都给我住手!我乃税课司主官,天子门生,岂会说话不算数!此次只为征讨欠税,绝不伤寨子里的人!”
这句话,如同点住了大寨主等人的穴道,片刻后翠姨何小声道:“他是读书人。”
“世家子弟。”
“天子门生。”
眼前的村妇们表情颇为震惊,祁百川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消息没错,她们果然崇拜读书人。
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翠姨问道:“能撤了吗?差不多了吧。”
也不知道绥绥把东西都藏好没,她屋内还有套首饰,是太姥姥传下来的,可不能被他们给搜刮了去。
大寨主冲她咬耳朵:“绥绥让咱们拖一拖。”
郝三姑道:“怎么拖啊?总不好赖在地上抱着他们的大腿吧。”
大寨主稳得很,上上下下扫视着祁百川:“再拖一拖。”
祁百川看了看天色,尽量舒缓语气道:“清风寨欠税一千三百两,前日林绥补缴了一百两,无法全部缴清可以分期还,没有银子可以用药材、粮食抵。”
几个老太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而瞟他一眼。
她们在评估他?祁百川看了看周围,林绥没到场,必定是在坐镇寨中指挥众人藏东西,再耽搁下去,等他进了寨子怕是只剩一层地皮了。
大寨主烟袋一指祁百川:“怎么称呼?”
衙役道:“这是税课司的特使祁大人。”
大寨主点头:“祁大人成亲了吗?家中还有什么人?每个月薪俸有多少?”
祁百川眉头一皱,她们寨子里的人都如此直白,拦不住他就想用婚姻关系套住他?
他不想当众回答这些隐私问题,便道:“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公务繁忙,改日再与几位嬢嬢闲话。”
他示意手下上前将板车挪开。
郝三姑往车上一坐,嫌弃地打量他:“招婿也不能招小白脸,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翠姨冷脸道:“不尊重长辈,性子也不讨喜。除了会读书,一无是处。”
“看这面相就生不出儿子。”
大寨主看了看树梢,日头已经偏了半寸,还要再拖一拖。她吧嗒了两口烟,“大人当真不是学人来抄家的?”
祁百川道:“不是。只要寨子里的人不先动手,本官保证约束好自己的人。”
大寨主起身道:“既然是客,别让人说我们招待不周,来呀,招待!”
话音落,翠姨等人掀开车上的芦席,芦席下是十几个酒坛子,拎下来后在祁百川等人面前摆成一排。
“客人来了有好酒,豺狼到了有柴刀。明日拜山神图个吉利,大人请吧。”
二选一,客人或是豺狼。
祁百川背着手,突然转头看向身后的衙役们。张渠缩在众人身后一直没吭声,此时立刻会意,需要他的时候到了!他立刻上前,招呼着众人一人一坛启封就往嘴里倒。
喝光了酒,日头已经偏离了树梢两寸。
大寨主豪迈道:“大人请吧!”
他经过这群嬢嬢身边时,听到一人嘀咕:宽肩细腰,看起来就是个能生的。”
他眼角抽了抽,这种带着婚配感的审视实在是不舒服。
上山的路不好走,大寨主健步如飞,祁百川脚力也不弱,只苦了身后的衙役们。
“林绥不在寨中?”
大寨主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进了寨子你就知道了。听说你怕狗?”
“……些许。”但凡散养的土狗他都怕。
“进了寨子你莫乱走,我们寨子里的狗脾气不好。”
一行人进入寨子,只见到处都是飘荡的灵幡,每家都是门户大敞。
风吹着地上的枯叶给人以衰败感,檐上青苔昭示着屋子许久没人住了,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半的屋子屋瓦不全,有少部分院墙倾颓,若是不及时修葺,怕是过不了今冬。
山间云气遮住了日头,寨子里显得阴森森的。晒谷场上设了供桌、香炉,桌案山的供奉略显寒酸,都是品相不佳的野果,饽饽也是粗面,进供的盘子上还有豁口。
天阴下来后,山间雾气流淌,周围的房屋都变得若隐若现。
雾气中响起哒哒哒的竹竿敲击地面的声音。
雾气散后,一身白衣的宋竹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寨主等人也是一样摸不着头脑,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宋竹出声道:“绥绥?”
他眼盲不能视物,缓慢在小路上穿行,似听到什么声音后突然止住脚步,“什么人?”
翠姨道:“是我们,这是怎么了?”
她们下山不过半个时辰,家里怎么就弄得如此慎人。
宋竹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很稳,因为目盲他不会被祁百川身上的气势影响,从容不迫地在众人前方几步处停住。
“准备祭山神时出了岔子,绥绥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什么?这还了得?她人呢?”
“不知。”
祁百川听着对话,嘲讽地翘了翘嘴角。他是沙场征战之人,手下亡魂无数,根本就不信此类鬼神之说。偏偏在他上山征税时她被附身,弄这些幺蛾子,不过就是不想缴税。怕是碍于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不想跟他正面冲突,便假借鬼神来蒙骗人。
宋竹道:“她从山下回来便不大对,失魂落魄情绪低落,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被伤了心,说是她瞧上了一个男子,已经表明了心意,可被对方拒绝了,再问什么就一直哭。”
听了这话,众人放了心,大概知道林绥要演什么了。
“什么男子如此不识抬举,绥绥生平从未动过心,这若是受了打击别再落下什么毛病。”
何三姑道:“人在阳气低落时,最容易被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