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后,大寨主将几位年长的姑姑请到了屋内,她想在拜山神后,让林绥正式当家。从此后,老一辈们就只在背后帮衬着,冲锋陷阵的事儿都交给小一辈的去做了。
几个姑姑没有意见,年轻一辈的孩子里,数林绥心眼最多,让她当家众人能少吃些亏。
几人将林绥叫进屋子,大寨主亲手把装有寨子地契的匣子和库房的钥匙交给她。
老太太们都有东西送她,大寨主送了并蒂莲的帕子,郝三姑送了绣的发带,绣鞋她收到了五双。
大寨主见她面色郁郁,安慰道:“我们也不是甩手掌柜,会在后面托着你的,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
林绥突然跪下,郑重地给众人磕了个头,惹得老太太们都愣住了,怎么突然行这么大的礼?
林绥道:“若有一日我犯了大错,请祖母和各位长辈看在我爹娘的份儿上原谅我。”
大寨主将她扶起,捏了捏她的耳朵,“看看把你吓得!我们叮嘱的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接任后就跟从前一样出事就好了。”
老太太都每当她的话当回事,以为她是压力大,纷纷出言调侃。
这几日龙泉山多雨,雨雾中远山苍茫。拜山神是清风寨每年的传统,靠山吃饭靠山供养,寨子里的人天生便敬畏山川。山与土地是众人的命根子,拜山神比除夕还要隆重。
此次拜山神不同以往,老少寨主要交接,自然比以往更为隆重。林绥认为自此便是她主事,跟清风寨有来往的头面人物都要邀请前来观礼,她也顺便认认人。
寨子里没几个读过书的,字都拿不出手,林绥要人去请山下村里的王秀才写请柬。
牛春赶着车到了对方家里才发现大门落锁,邻居说秀才娘子回娘家坐月子了,王秀才三日前也去岳丈家了。
牛春只得去镇上请张秀才。
翠姨翻看着林绥拟定的来客名单,心中不大满意。对写请柬的人也不满意,这张秀才的润笔费可是要贵的多。
要不说,小姑娘处事还是不够周全,拟请的宾客名单也欠考虑。名单上竟然还有孙县令,他平日就是个见风使舵的,清风寨跟瑞王府之间的过节他比谁都清楚,怎么可能会来。
该请的也没请全。平日对清风寨多有帮衬的几家药行掌柜竟然都不在名单里。
请了谢将军夫妇,没请孟玦。
翠姨看着宾客名单,止不住头疼,绥绥这刚一接任,怕是就要得罪不少人。
张秀才摇着扇子走进了备好的书房,院子里晾晒的萝卜条味道让他嫌弃地掩了掩鼻。
若不是为了要替郭总管留意这些泥腿子的动向,他岂会来这种地方?
泥水遍地,新靴子都无处下脚。
寨子里的人对读书人尤为尊敬,将视野最好的房间腾给他,站在窗口能将大半个寨子尽收眼底。等拿到邀请名单,张秀才暗暗咂舌。怨不得在瑞王府的打压下,清风寨这群寡妇还能支撑这么久,人脉倒是广。清风寨跟知府大人竟然还有交情?
趁着众人不备,他快速誊抄了一份名单。为了避税,他家的土地已经投献给了瑞王府,平日见了郭邦宁就跟见了亲爹。他这就将此时报给郭总管,也算是替他分忧。
待写好请帖,众人已开始吃午饭了。他借着出恭的机会,鬼鬼祟祟在寨子里四处溜达。
经过一所荒废的屋子时,屋内有人影一闪。他隔着篱笆往屋内细看,倒也没看到什么。这屋子窗棂朽坏,屋瓦残破,墙壁上还有当年火烧后烟熏火燎的痕迹,满院荒草,看起来是久无人住的样子。
院门上却落了锁。锁上毫无锈迹,说明时常有人进入。
他问两个正和泥玩儿的娃娃:“这屋子有人住吗?”
“潮伯伯。”一人刚说完,就被另一个娃娃捂住了嘴:“那屋子闹鬼,一直空着。”
哼!原来是林平潮这个倒霉鬼的屋子。说什么空着,骗鬼呢,他分明看到屋内有人。
下山后,王秀才便急匆匆将名单交给了郭邦宁。
翻看着名单,郭邦宁指头扣着茶几想,不过就是拜山,请了这许多人过去?
近几日他收到线报,寨子里的人神神秘秘,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一群无知贱民!蝼蚁一样的东西,还妄图将他绊个跟头?
郭邦宁眼神里满是狠厉,不管他们在筹谋什么都没用。
明日便是拜山仪式了。
牛夏坐在瞭望崖顶向下望,有些焦急地抖着腿,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绥绥说这几日郭邦宁的女儿郭月莹会来扫墓。
要想办法将她“请”到寨子里作客,以防她爹在拜山神前再挑事害人。
这几日她们时时留心,并未见到郭府的马车。听说那位郭小姐身体不好,平日连门都不怎么出,郭府的人定不会让她大老远跑来龙泉山的。
正想着,只见土路上有烟尘腾起,两个骑马的家丁护卫着一辆马车由远而近。
牛夏朝着后面比了个手势,对方快速回寨子报信去了。
山路不好走,郭月莹坐在车里很是难受,她苍白着脸靠在软垫上休息。
这几日她总能梦到祖母,听到她老人在她耳边哭诉,说是大水将阴宅冲塌了,日日泡在冷水里,看着别人享受山神的福祉,她什么都没有,总是又冷又饿的。
醒来后她便将梦中的事说与父亲听,可他只说会派人前去查看,便没了后文。
昨夜她半睡半醒间,又听到祖母叫她,哭得极为凄切。
晨起后,郭月莹便决定以外出买花钿为借口,不顾丫头小厮的阻拦,执意来了龙泉山。
让她庆幸的是,雨虽大,并未危害祖母的坟茔。
祭扫后下山时,来时的路却被乱石和倒地的巨树把路给堵住了。
只能绕远路下山。这条路小厮并不想走,因为要路过清风寨。
“小姐,只能走另一条路下山了。”
“无妨。落日前回府便无碍。回去后我会向父亲禀明内情,看在我的孝心上,他不会责罚你们。”
郭月莹祭拜了祖母,还在想着老人家梦中提到的沾不到山神福祉的事。
车行到清风寨前,道路两侧古树上挂着各样式的祈福香囊,郭月莹对此很感兴趣。
她正探头向外望,便看到远处一身竹青色长裙的林绥,她正跟寨子里的人往大门两侧挂祈福的经幡。
“停车。”
“小姐,不能耽搁,再不回去小的一定会被老爷责罚的。”
“我打个招呼便回。”
郭月莹下了车朝着寨子走去。
林绥见此将经幡交给其他人,也向她走过来。
林木萧萧,郭月莹看着走向她的女子,周身有种飒爽气质,举手投足淡定沉稳,万事皆在掌握的感觉,她眼神露出羡慕之意。
她自上次在张府见了一面后,便对林绥有种莫名的好感。
“林姐姐,近来一切可好?”
“凑合过活。你为何会来清风寨?”
郭月莹没提祖母给她托梦的事,兴奋地向周围看了看,问:“听说龙泉山山神显灵,可当真?这么多的供品,山神是降临在你们寨子里吗?”
每隔几颗巨树便能见到树下摆放着供品,每隔几步便能看到祈福的红绫。
林绥给她指了指:“在峰顶的日光崖。郭小姐要去拜山神吗?”
她向郭月莹说了上面行不得马车,以她的体质想爬上去也是万般艰难,不如让小厮上去放供品,她来寨子里喝杯茶。
小厮自然不同意,他家老爷视清风寨如眼中钉,恨不得她们早早死绝了。让小姐去寨子里休息,那不是送羊入虎口?
“使不得!小姐便在马车里等吧。”
林绥转身便要走,郭月莹一把捉住她的手臂。
她向小厮吩咐道:“莫要多嘴!你跟着绥绥姐的人去日光崖,我去寨子里休息片刻后便走。”
牛春见此热情地跑过来,揽着小厮的肩膀跟他称兄道弟地往山上走。
两个护卫无奈地向丫头使眼色,三人一起劝:“小姐,咱们早些回去吧!”
郭月莹捧心哀怨道:“我胸闷的难受,歇一歇再走吧。”
进了寨子,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郭月莹,她衣衫华贵样貌又美,弯着笑眼跟众人打招呼。
晒谷场上的条形供桌上放着香炉、精选的良种、整鸡整鱼还有各种野果干,烹煮的菜肴。明日是拜山神的正日子,早在几日前寨子里便开始祭祀了。
青铜香炉内香烟袅袅,几个娃娃表情肃穆,捻香向山神祈愿,求山神保佑风调雨顺人人安康。
郭月莹一路走来,觉得清风寨是有精气神在的。人人走路带风,孩子们也不像其他乡下野孩子,知书达理教养良好的样子。
林绥的卧房视野很好,从窗口望出去远山浓淡相宜,苍翠似要涌入屋内。到底是女孩的闺房,屋内香气袭人,整洁舒适。
墙边衣架上放着明日拜山仪式上要穿的衣裙,深黑色的长裙,衣襟上绣着卷草和藤曼的纹路,袖口腰带上是仓青色的山纹,庄重典雅。
两个护卫在外间站着,全神戒备的表情。
窗口摆放着一只造型奇特的碧色花瓶,非瓷非铁,上面的花纹也是别出心裁,游鱼在荷叶下嬉戏,闲适感扑面而来。
郭月莹赞道:“这瓶子分外可爱,姐姐从哪处得来的?”
林绥看向窗外,小厮已经提着篮子往山上走了,牛春在前面领路,他办事很稳妥。
林绥抬手关了窗,示意人上茶。
她目光在瓶子上定了定,“我爹做的。”
郭月莹自然也听过一些清风寨的事,尴尬地笑了笑,“伯父手艺真好。我爹爹也是多才多艺,他若是想宠一个人,花点心思便能将对方宠成公主,看看我娘就知道了,现在还跟个小女孩似的。”
她语气里透着嗔怪,林绥眼里的光浮浮沉沉,撩起眼帘笑道:“世间鲜少有不爱子女的爹娘,你真有福气。”
郭月莹像是终于找到了知己:“爹爹他整日忙碌,连同他吃顿饭都难,今天又去了白水观,说是那里的佃农受了洪灾,日子要过不下去了。爹爹心肠好,见不得他们受苦,他体贴那些佃农,根本没空理我。”
她絮絮说着她爹的手下的佃户有多不让人省心,爹爹已经如此良善,众人还得寸进尺,奸猾偷懒不想交租让爹爹为难。
林绥微微一笑:“别担心,佃农们早晚会想明白,会祝郭总管长命百岁的。”
腊梅送茶过来,林绥亲手给她倒了一杯。
“山泉水冲泡的谷物茶,我们喝着玩儿的,不知道郭小姐是否喝得惯。”
郭月莹觉得新鲜刚要去接,便听背后的丫头轻咳一声。
她缩回手,又觉得拂了对方好意十分抱歉,讪讪道:“姐姐有所不知,我生来体弱要服药,怕冲了药性,不能随意饮食。”
她那两个护卫也板着脸拒了茶。
“随意吧。”
林绥很坦然地拿起她那杯茶,大大方方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郭邦宁习惯了用卑劣手段陷害人,自然害怕别人用同样的手段害他,便要女儿身边的人时时提防着被报复。天道循环,造的孽早晚要承担恶果的。
听郭月莹提起药,她随意地问:“郭小姐平日服什么药?龙泉山内有很多珍稀药材。”
丫头以为她是要趁机做生意,傲慢道:“我们小姐吃的药万分珍稀,千金难求,这里怎么会有。”
郭月莹忙道:“我这药是一位神仙道长赐予的,世间罕有。当年我娘便是被这顽疾所苦,那道长性子乖戾,是爹爹一番深情打动了他,他才肯赐药。爹爹感念他的大恩大德,还在白水观给他立了长生牌位。我出生后没想到也患上此病,只能用余下的药延缓着,可惜听说那位道长早早仙逝了。”
她说完,发现林绥的表情极为怪异,眼神冰冷笑意僵硬,握着杯子的手背起了青筋。
“姐姐?”
林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息了怒意,喝了口茶道:“天理昭昭,但行好事。造孽总要报应在子女身上的。”
这话听得郭月莹皱眉,她觉得林绥似乎有些讨厌她爹爹。为什么呢?就因上次张渠祖母生辰宴上,爹爹让她陪酒?
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半,郭月莹突然觉得十分困倦,她头一歪便扑在桌上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丫头的惊呼。
两个侍卫见此立刻拔刀扑了过来,走出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几人晕倒后,林绥用水将香浇灭,将窗大敞,摇了摇铃铛。